（唐）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1]，御宇多年求不得[2]。
杨家有女初长成[3]，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4]。
春寒赐浴华清池[5]，温泉水滑洗凝脂[6]。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7]，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8]，玉楼宴罢醉和春[9]。
姊妹弟兄皆列土[10]，可怜光彩生门户[11]。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12]，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13]，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14]，惊破霓裳羽衣曲[15]。
九重城阙烟尘生[16]，千乘万骑西南行[17]。
翠华摇摇行复止[18]，西出都门百余里[19]。
六军不发无奈何[20]，宛转蛾眉马前死[21]。
花钿委地无人收[22]，翠翘金雀玉搔头[23]。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24]。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25]，夜雨闻铃肠断声[26]。
天旋日转回龙驭[27]，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28]。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29]。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30]，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31]，椒房阿监青娥老[32]。
夕殿萤飞思悄然[33]，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34]，耿耿星河欲曙天[35]。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36]？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37]，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38]。
排空驭气奔如电[39]，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40]，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41]，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42]。
金阙西厢叩玉扃[43]，转教小玉报双成[44]。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45]。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46]。
云鬓半偏新睡觉[47]，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48]，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49]，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50]，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51]。
钗留一股合一扇[52]，钗擘黄金合分钿[53]。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54]，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据中华书局版《白居易集》卷十二）
作者档案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祖籍太原，后迁居陕西下邽（今陕西渭南县），出生于河南新郑，晚年居住在洛阳香山，自号香山居士，曾做过太子少傅，故人们又称他白太傅、白傅。贞元十六年，白居易中进士，历任秘书省校书郎、翰林学士、左拾遗等官。元和十年因越职言事得罪权贵，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后历任忠州、杭州、苏州刺史，官终刑部尚书。
白居易是中唐时期“新乐府运动”的领袖。他的诗歌主张是新乐府运动的指导思想和理论纲领。其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主张诗歌应该为现实政治服务，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著名观点。二是主张形式为内容服务。他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也就是说，诗歌应以情感和思想为根柢和旨归，语言声律只是表情达意的手段，是从属于情感和思想的。三是主张诗歌语言应该通俗浅显、平易质朴。白居易一生共作诗3600多首，是唐代诗人中最多产的人。白居易曾将自己的诗歌分为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四类。其中成就最高的是属于讽喻诗的《新乐府》50首、《秦中吟》10首和属于感伤诗的《琵琶行》《长恨歌》等。
含英咀华
这是一首著名的长篇叙事诗。诗歌前半部分着重对唐玄宗的荒**腐朽进行批判、讽刺，通过描写他骄奢**逸招来祸患的事实，垂戒将来，作为历史鉴戒。故先以“汉皇重色思倾国”一句总领，然后详细描写唐玄宗“重色”误国、招来祸患的过程。但在马嵬之变后，即诗歌的后半部分，作者又以同情的笔调描写李、杨的爱情悲剧，并着力歌颂他们坚贞专一、生死不渝的爱情。这样，作品前后的思想感情就出现了矛盾，因而也导致了关于本诗的主题思想的分歧。有人说为讽喻玄宗，有人说为歌颂爱情，也有人持双重主题说。本书认为，此诗对李、杨悲剧的描述，虽然依据了一定的史实与传说，但已融进了作者许多艺术想象和加工创造，因而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是一出被美化了的宫廷爱情悲剧，因而，作者的旨意，显然是对悲剧的同情与对真爱的歌颂。
《长恨歌》在艺术上取得了很高成就，堪称古代爱情诗的经典。其成就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叙事情节生动曲折，引人入胜。它以李、杨的离合悲欢为线索，完整地描写了他们从相见、欢爱到死别、招魂的过程。变生不测，乐极悲来，整个故事大起大落，有曲折，有波澜，扣人心弦。第二，叙事、抒情、写景紧密结合。本篇虽属叙事诗，但它是一首抒情色彩很浓的叙事诗，注意叙事与抒情相结合，叙事中带有强烈的感情。同时，诗中写景，触景生情，情景分写，或寓情于景，亦景亦情，再加上直接抒情，这就使本诗的抒情色彩更浓。第三，塑造了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作者将笔触深入到人物内心深处，充分发挥艺术想象，精致地刻画出人物的心理活动，从而使笔下的人物形象显得真实、丰满，生动感人。第四，语言优美，音节和谐，朗朗上口，具有流畅婉转的特点。
思考练习
1.本诗前后两部分各抒发了怎样的思想感情？本诗的主题思想是什么？
2.试举例分析本诗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体的特点。
3.试分析“夕殿萤飞思悄然”以下五句描写唐玄宗和“闻道汉家天子使”以下五句描写杨玉环心理和情感活动的特点。
4.阅读清·袁枚《马嵬》诗，简析其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
马嵬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1] 汉皇：唐人多借汉言唐，这里实指唐玄宗。倾国：绝色美女。语出《汉书·外戚传》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2] 御宇：犹君临天下，即做皇帝。
[3] 杨家有女：指杨玉环。她是蜀州司户杨琰的女儿，其父早死，由叔父抚养成人。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册封为玄宗之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后被玄宗看中，先度其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天宝四载（745）还俗，册封为贵妃。这里所写与史实不符，盖为尊者讳也。
[4] 六宫粉黛：指后宫佳丽。粉黛，本为妇女的化妆品。这里借指妃嫔。颜色：容貌（多指妇女）。
[5] 华清池：即今陕西临潼县骊山上的温泉。
[6] 凝脂：喻指妇女白嫩柔软的皮肤。语出《诗经·卫风·硕人》：“肤如凝脂。”
[7] 金步摇：古代妇女的一种首饰，也叫步摇钗，上有金花，下有垂珠，步行则摇，故名。
[8] “金屋”句：暗用汉武帝“金屋藏娇”故事。娇，阿娇，这里指杨贵妃。
[9] 醉和春：指唐玄宗带醉搂着佳人入寝。
[10] “姊妹”句：杨玉环封为贵妃后，杨氏一家皆受恩宠，大姐封韩国夫人，三姐封虢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族兄杨铦官鸿胪卿，杨锜官侍御史，杨钊赐名国忠，后任右丞相。列土，割土而封，指封官加爵。列，同“裂”。
[11] 可怜：可羡。光彩生门户：即门户生光彩。
[12] 骊宫：即建在骊山上的华清宫。
[13] 凝丝竹：形容管弦乐器奏出的音乐异常美妙动听，表演技巧极高。丝，指弦乐。竹，指管乐。
[14] 渔阳鼙（pí）鼓：指安禄山发动的叛乱。渔阳，郡名，治所在今河北蓟县，唐时为范阳节度使所辖八郡之一。此指安禄山起兵之地。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叛唐。
[15] 霓裳羽衣曲：唐代著名舞曲。本名《婆罗门》，是印度舞曲，唐开元时经中亚传入，据称曾经唐玄宗修改润色。
[16] 九重城阙：指京城长安。九重，极言其深。烟尘：指战火。
[17] 西南行：天宝十五载六月，安禄山攻陷潼关，唐玄宗带着杨氏姐妹仓皇逃往蜀中避难。
[18] 翠华：用翠羽作装饰的旗帜，是皇帝出行所用的仪仗。
[19] 百余里：指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县，今称马嵬镇。
[20] 六军：古代天子的军队。这里指皇帝的禁卫军。
[21] 宛转：缠绵凄楚的样子。蛾眉：美女的眉毛。语本《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后常用作美女的代称，这里指杨贵妃。据陈鸿《长恨歌传》记载，唐玄宗逃至马嵬坡时，“六军徘徊，持戟不进”，请求诛杀杨国忠、杨玉环兄妹。玄宗无奈，只得先后让杨氏兄妹自尽。
[22] 花钿（diàn）：一种镶嵌珠宝的花朵形状的首饰。委：弃。
[23] 翠翘、金雀、玉搔头：均为妇女的首饰。翠翘，状如翠鸟翘尾的金钗。金雀，雀形金钗。玉搔头，即玉簪。
[24] 云栈：高入云霄的栈道。萦纡：盘旋曲折。剑阁：即剑门关。
[25] 行宫：天子出行时的临时住所。
[26] 夜雨闻铃：据《明皇杂录》载：“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此暗用其事。
[27] 天旋日转：喻指唐朝军队收复长安。龙驭：指皇帝的车驾。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十月，郭子仪等收复长安，同年十二月，玄宗还京。
[28] 信马：任马自行。信，任凭。
[29] 太液：汉代宫池名。未央：汉代宫殿名。这里指唐代的池苑、宫殿。
[30] 西宫：指太极宫。南内：指兴庆宫。二者都是唐玄宗自蜀返京后的住所。
[31] 梨园弟子：唐玄宗曾选乐工宫女数百人在梨园教习歌舞伎艺，这些人被称为梨园弟子。后借指艺人。
[32] 椒房：后妃的居室，以花椒粉和泥涂壁，取其芳香，并象征多子。阿监：唐代宫中女官名。青娥：青年女子。
[33] 悄（qiǎo）然：忧伤愁闷的样子。
[34] 钟鼓：即更鼓，古代报时的钟鼓声。
[35] 耿耿：明亮的样子。星河：银河。
[36] 翡翠衾（qīn）：绣有翡翠鸟图案的被子。翡翠，鸟名，雌雄双栖，形影不离。
[37] 临邛（qióng）：今四川邛崃市。鸿都：东汉都城洛阳宫门名。这里指唐都长安。
[38] 方士：法术之士，即道士。
[39] 排空驭气：腾云驾雾。
[40] 穷：尽，遍。碧落：犹碧空，天空。
[41] 玲珑：明晰的样子。五云：五色祥云。
[42] 参差：仿佛。
[43] 金阙西厢：指杨太真在仙山的住处。扃（jiōng）：门。
[44] 小玉、双成：指杨太真在仙山的侍女。小玉，相传是春秋时吴王夫差的女儿，殉情而死后成仙。双成，即董双成，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
[45] 九华帐：华丽的帐幔。
[46] 珠箔（bó）：珠帘。银屏：镶嵌银丝花纹的屏风。迤逦（yǐ lǐ）：依次，一个接一个。
[47] 觉（jué）：睡醒。《庄子·齐物论》：“觉而后知其梦也。”
[48] 阑干：纵横的样子。
[49] 凝睇：凝视。谢：告，告诉。
[50] 昭阳殿：汉宫名。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曾居此。这里指杨贵妃生前居住的宫殿。
[51] 钿合：用珠宝镶嵌的首饰盒。合，同“盒”。
[52] “钗留”句：钗捎去一股，留下一股；盒捎去一半，留下一半。扇，半只。盒有盖有底，分之则成两扇。
[53] 钗擘（bò）黄金：即黄金钗擘，把黄金钗一分为二。擘，分开。合分钿：即钿合（盒）分。
[54] 长生殿：唐代宫殿名。又唐代的寝殿都叫做长生殿。《资治通鉴》卷二○七：“太后（武后）寝疾，居长生院。”元胡三省注：“盖唐寝殿皆谓之长生殿。”这里指杨玉环生前居住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