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国,首都迪安城。晚上九点。

大街上一片寂静。三个月前金融危机开始之后,一向来灯红酒绿,笙歌尽夜的市中心,陷入了死城一般的状态。

即使是数十年前那一场血火峥嵘的战争也没有带来过这么彻底的破坏。

那时候战死的人们,还带着为国赴死的豪情,以及胜利最终会属于正义的信仰。

他们大概想不到短短半个世纪之后,祖国被人以一种非常不光彩的方式卖掉了,分割成片,血肉模糊,高高挂在屠户的摊子上,待价而沽。

天气是好的,星辰璀璨,与日与月,与地上的蟋蟀,都毫不在乎人间是否有疾苦,晚风亦然如旧拂过一栋栋建筑,悠然自得。

城市最繁华地段上最显眼的位置,矗立着一栋立面形状如刀锋的大楼,一共有六十一层,据说象征着物业所有者揭幕那一天的年纪,大楼的正面镶嵌着六个金色的大字:高达百业投资。曾几何时,Q城的职业成功以进入这栋楼工作为最高标准,每一层代表一个台阶,能够在四十岁进入五十层以上,再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办公室的话,就是绝对的人生赢家。

夜色渐渐变深,一条黑影突然出现在高达百业投资大厦的顶楼,蓝色天幕下他的剪影格外清晰,就站在栏杆的边缘,俯瞰着楼下的街道,久久的,就那样呆滞地看着,站着,街上偶有路人来去,都行色匆匆,三月的风仍有冬日余威,大家都缩着脖子,目不斜视。

黑影缓慢地爬上了顶楼的水泥栏杆,坐在边缘,他俯下身,视线落在了此时街上仅有的一个人身上,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人如同蝼蚁一般细小,根本看不出男女老少胖瘦,更不可能感应到一个人的注视。

偏偏楼下那个人就猝然停下前进的脚步,抬头看了楼顶一眼,而后他扭过身,往大楼的前门跑了过去。

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会发现他跑得非常快,姿态却轻松得像只是在闲庭漫步。

大楼前厅控制台后面坐着的的保安正在兴味索然地看一份过期的娱乐报纸,忽然感觉到一阵风掠过身前,他刚要抬头,眼前一黑,大厅靠近保安岗位的两排灯都灭了,其他地方的都还好好地亮着。

他迷惑地站起来,拖了一张凳子过来,站上去查看灯泡,灯泡没事,多半又是电路跳闸了,金融危机开始之后,连电力公司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服务质量了。

保安骂骂咧咧地拖着步子走到旁边的电路控制室,想找出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一边走,一边呼叫正在楼层做例行巡逻的另外一组保安派一个人下来看住前台,对讲机里应答三十秒后下来,保安站在通往地下电路控制室的入口和前台之间站了大概二十五秒,看到电梯的灯亮了,他的同伴马上就会顶上自己的岗位。

他于是放心地扭身进了地下室,而电梯里走出来的保安也确实顺顺当当在前台的位置上坐下,顺手捡起那份报纸继续看。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坐下来的那台电梯门合拢了两次,之后悄然启动,径直上到了六十一层。

顶楼。

有人从电梯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条之前坐在栏杆边缘的黑影,现在出息了,站起来了,近距离看上去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外套扣子解开,下摆空空****地在身后飘着。

半个脚都已经伸了出去,整个人往前倾,只要从他后面点上一个手指,他就能摔成一团泥。

正常人站得那么高,那么久,一定腿软心慌,他却似乎若无其事。

或者相对于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来说,这种恐惧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电梯里出来的人轻灵地向西装男靠近,他穿的是平常的鞋子,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却如同灵猫踏足波斯地毯,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瞬息之间他便来到了西装男的身后,骤然伸手抓住对方腰间的皮带,手指握紧,用力,手臂往后挥出。

西装男猝不及防,像一个布袋般飞出数米,撞在大楼储水池的外墙上,势道虽猛,他却毫发无伤,甚至连与墙面的撞击都不明显,与跌入一大堆棉花或厚厚的雪无异。

但他受惊不浅,眼睛凸出来,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半响说不出话来。

很难一眼就判断出来人的年龄,但他显然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丹宁布的外套和黑色长裤都很合身,头上戴着着一顶灰色的快干质地棒球帽,浓眉大眼,这辈子都不怎么习惯开怀大笑似的,表情里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谨慎,他叉开双腿稳稳地站立,手上戴着黑色皮质的连指手套。

他看着西装男:“你老婆知道你今晚的计划是从这儿跳下去吗?”

西装男颓然地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勉强笑笑,努力想要保持尊严:“关你什么事?”

男人耸耸肩:“如果你换一个地方跳,就不关我的事。”

他指指楼下:“你跳这里,就关我的事,因为下面这条街道归我清扫,你知道收拾一具从五十几楼跳下去的尸体有多麻烦吗?”他闭上眼睛,似乎试图回避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声音却完全不夹杂任何感情:“血和脑浆会渗到地面里去,无论怎么刷洗都难以完全去除,身体看起来还算完整,其实很多小肉块会到处散落,要用小铲刀和刷子一点点捡回来,如果你跳的姿势不对,那就更糟糕了,腿可能会飞进临街的商铺,跟一大堆杂货或衣服混在一起。”

他走过去,在西装男面前蹲下来:“我理解一个人想要一了百了的心情,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讨厌事,要活着慢慢处理,实在是很麻烦,但也请你理解一下其他人的心情,如果一定要死的话,帮其他人节省一点麻烦不好吗。”

西装男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一番训话,迷惑渐渐取代了震惊,他问:“你是街道清洁工?”

男人点点头:“我叫狄维尔,在市政局的员工名册上可以查到我的工号,如果你对我今晚的举动有任何不满的话,打市政局服务热线可以投诉。”

他站起来,就这样转身离去了。

3

狄维尔的家在西城郊外,距离他工作的市中心地段有大概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平时他坐公车上下班,朝五晚四,今天晚归是因为加班,以及市政局召集所有员工紧急开会。

最近城里明显非常不太平,太多人自杀,太多人被杀,也太多人满街丢垃圾,或把自己当成垃圾一样丢掉。

狄维尔所关心的,主要是第三点,毕竟清理垃圾就是他的工作。

无论世事如何好或如何坏,有一些工作都总是需要人做下去。

即使爆发核武战争,环球同此灾祸,大部分人化为齑粉,只要有人还在挣扎着生存,就会马上需要一个清洁工从废墟里扫出容身的空地,把锅碗瓢盆火柴盐巴之类必需品放放好,然后大家坐在一起想一想下一顿吃什么。

但市政局里的头头关心的重点和他不大一样,所以当狄维尔走进大会议室的时候,首先看到前排坐了一群黑套装灰套装,神情故作轻松,实际上如临大敌的专业人士,他听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介绍才明白过来那些人居然全部是心理医生,局里请过来的。

最近情非得已见到太多尸体的清洁工们每个人有十分钟和心理医生单独会见的机会,倾诉自己心中的震撼与不安。

有这个预算的话给大家多发上一点加班费不是更好吗?真金白银对生理和心理都有效果强烈的疏导作用,绝不是说说而已。

何况十分钟不足以令任何人脱胎换骨,而狄维尔也完全无话可说。

“可以说说你的感觉吗?关于最近的自杀事件对你们造成的影响,你会觉得沮丧还是恐惧?”

他瞪着面前那个戴高度近视眼镜,外套上还别着一枚低调钻石胸针的女心理医生,过了很久才说:“都没有。”

心理医生微微皱眉,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极度震惊下本能的自我封闭和自我保护。

她并不关心眼前这个清洁工的心理健康,这样的人绝不会向心里医生寻求帮助,并非因为无知,而是他们根本付不起高昂的咨询费用,无论今天的十分钟能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对医生本人来说,都是徒劳无功。

她疲倦而机械地从咨询法中最经典的细节分析法入手:“说说你这两天的生活吧。”

这两天的生活?

十点入睡,三点起床,他需要的睡眠时间不算多,早上洗漱早餐时会看一下昨晚错过的深夜脱口秀节目回放。

工作内容一成不变,一共四条街的辖区,不间断巡查清扫,定点下班,回到家去社区健身房做运动。

六点左右和妻子共进晚餐,聊聊天,她上晚班的话,就独自吃饭。

日复一日,全无变化。

心理医生迷惑地看着他,翻了翻自己手里的资料夹:“你的工作区域内,这一周有四个自杀案例。”

狄维尔耸耸肩,这是他无所谓的表示:“五个,有一个当众割腕,没有当场死掉,抓着自己的手跑去找出租车了,还问我最近一家医院在哪里,好像割下去就后悔了的样子。”

他叹口气:“现在的人做事还真是没什么计划呢。”

心理医生坐直了身体,对他的评论和整个反应都感觉到难以置信:“你不觉得震惊吗?那是四条或者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就在你的眼前消失,变成了僵硬的身体。”

狄维尔看了看墙面上的钟,属于他的十分钟已经到了,他站起来,礼貌地向医生告别,同时戴上自己那顶常年不离身的快干材质棒球帽。

临别寄语:“活生生的人命这种东西,只跟拥有生命的那个人直接相关,如果他都不介意失去的话,我为什么要介意呢?我真正介意的,只是他给我带来的额外工作量罢了。”

他在晚上十点十分才终于走进家门,妻子夏弥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身体前倾,双手紧紧交叉握在膝盖上,表情很揪心,本来就有一点点倒八字的眉毛现在紧紧扭在一起,简直像是要在额头中间打个结似的。

夏弥比狄维尔小九岁,他们十一个月之前结婚的,认识的第三周狄维尔就求婚了。

她是一家私立医院的私人看护,不是很漂亮,大嘴巴圆脸蛋却有一种热腾腾的肉感,无论什么时候说话,都带着令人愉快的轻快腔调。

她听到狄维尔进门的声音,马上跳起来:“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她飞奔过来抱住丈夫:“我好担心你。”

狄维尔摸摸她的头发,抱了一下,然后去冰箱里拿冰牛奶,一边喝一边问:“担心什么?我只是去局里开会而已。”

夏弥瞪大了眼睛,而后伸手指着电视:“你不知道吗?暴乱啊,电视新闻都播了,就在你回家会经过的那个街区,教堂街附近。”

狄维尔的视线停留在电视上,摄像机的镜头不断在摇晃,画面很混乱,但他一眼看到了那些难以忽略的关键内容。

爆炸,被砸烂的车,斗殴,追逐,狂叫和哭喊的声音,还有很多很多的血。三五成群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拿着霰弹枪,长刀和棍棒,四处追打行人,袭击商店橱窗和柜台,看似毫无章法地毁灭着眼前的一切。

经典的城市暴乱,狄维尔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而跑到公众场合狂性大发,但手法和结果都并不新鲜。

教堂街附近——高达百业投资大厦就在那里,他刚刚救了的那个人,本来就是准备往教堂街上一跳了此残生。

电视上这一切发生时,他应当刚好离开。

那个人怎么样了呢?这个想法在狄维尔的脑子里稍纵即逝,他更烦恼的是明天可能要加班到更晚,毕竟砸坏一条街是会产生大量垃圾的。

他伸手关上电视,将妻子拉到身边,抚摸她带着惊慌的脸,努力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不要怕,我们住的地方很安全,那里离我们很远。”

夏弥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肩上,男人非常干净,即使在做了一天城市里最脏最累的工作回来,狄维尔的身上也没有异味,这种天生的清洁感是她当初愿意嫁给他的原因之一,她轻声问:“如果这边也有危险了怎么办?”

狄维尔转头看着自家窗外,那里的夜色静谧如谜,偶尔有一两只黄鼠狼经过,踩着草坪沙沙作响,目前来说,它们就算是最大的威胁来源了。

他亲吻妻子的额头,喃喃说:“放心,有我。”

第二天他如常上班,步行到离家大概十分钟的公车站,凌晨四点二十五,最早一班公车开出,每两小时一班,直达市中心,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但坐的人一直都不算多。

早班司机一直是个胖大老头,慈眉善目,他每天和狄维尔聊上几句天,偶尔会拿一个家里种的苹果或西红柿给他尝一下味道,前几天兴高采烈地告诉狄维尔,上完这个月的班他就退休了。

一路很顺利,这个钟点,哪怕最激进最狂热的暴乱分子都应该消停了,哪怕在真正的战场上都应该是安全的。

到达工作地点,同事几乎同时下车,大家聚在一起简单分配了一下今天的任务,开始分头劳作,不出所料,教堂街附近变成了半个废墟,狼藉遍地,全副武装的警察三三两两设岗巡逻。

狄维尔从他们身边走过,面无表情。

需要在此地发生的已经发生,需要传达的讯息已经传播出去,在各种新闻,脱口秀和访谈节目,以及铺天盖地的社交媒体资讯中传达到城市与国家的各个角落。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埋头工作到了十一点,走回设在两个街口之间的休息站吃午饭,午饭是夏弥给他准备的,冰牛奶,装在保冷水瓶里,两个鸡蛋火腿三明治,三明治压得很扁,面包内侧格外多涂了一层橄榄油。

他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人过来找他。

皱皱巴巴的西装,质地精良,现在却和一团咸菜神似,掉了好几个扣子,膝盖和袖子上都有擦破的痕迹,来人站在休息站绿色铁条护栏的外面,像刚刚快速跑了八百米,压抑着沉重的呼吸,手足无措。

狄维尔认出来这是他昨天晚上从高达百业投资大厦顶楼栏杆上甩下来的人,他没有慢下咀嚼火腿鸡蛋三明治的速度,只是含糊地问:“你找我?”

男人不自然地换了一下身体重心:“我叫朴永泰,我是,唔,曾经是高达百业投资公司的投资总监。”

狄维尔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哦?”

阳光下看朴永泰远没有昨晚那么颓废,看得出来他起码曾经是人生赢家——常年健身房锻炼出来的均匀身材,海滩度假时晒出来的古铜色肤色,指甲和皮肤都受过长期的精心护理,他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怎么会直接就搞到要自绝于人世,期间曲折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应该算是一个好故事。

只是狄维尔对绝大部分的故事都没有丝毫兴趣。

他根本不准备继续沟通下去,哦完一声之后就继续自己吃自己的。

朴永泰愣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走进了休息站,硬挤着狄维尔坐了下来,狄维尔直起腰来,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对方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食物。

说不定他是火腿鸡蛋三明治飞天教的教徒,现在的渴望表情只不过是在对自己的真神祈祷,要么,他就是真的很饿了。

自以为拥有整个世界的人从来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感觉,他们吃沙拉,不吃早饭就去跑十公里,喝白色黑色青色的大量果汁清肠,从街角的甜品店走过目不斜视,内心充满骄傲,沾沾自喜于自己强大的意志与克制。

一旦出现真正的匮乏,他们是第一批活不下去的,所谓的自我控制,只不过是建立在资源过剩的基础之上罢了。

狄维尔经历了相当强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终于把把剩下的那个三明治递了过去。

朴永泰吃起来的样子就像他刚在海上空着肚子漂了一礼拜似的,只花了两分钟,整个三明治就下了肚。

他留恋地咀嚼着最后一块面包,呼出一口长气:“太好吃了。”

他打开了话匣子。

首先他想知道狄维尔昨天晚上是怎么上到高达百业投资大厦的楼顶的。

“那是高达百业投资公司的总部,每个人的员工卡都只能到限定楼层,少数有权限的人才能直上顶楼。”

狄维尔面无表情:“保安有没有上顶楼的权限。”

“夜班巡逻保安有,但他们对外来人员的控制非常严格。”

“是吗,那么,他们是对我格外网开一面了。”

朴永泰紧紧盯着他:“不可能,我进系统调了昨晚的监控录像来看,没有你进入的记录,大门,电梯,保安前台,都没有。”

狄维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是吗?”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嘴,开始喝冰牛奶,表现出了无论如何不会跟朴永泰分享的坚决态度,喝完一半停下来,说:“也许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也许你认错人了。”

朴永泰大力摇头:“不,你上去过,我虽然时时刻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逼成疯子,但我还没有疯,我记得你。”

他非常认真,认真得按在自己腿上的两只手的手背上都凸出了青筋:“如果你没有出现过,那么在这里跟你交谈的我,就应该是鬼魂了。”

他说得自己都有点不放心了,急忙张望了一下,一道阳光从休息站后墙的小窗上射进来,照出了朴永泰的影子,落在地面上。

他真的松了口气,赶在狄维尔说任何话之前,急急忙忙地说:“既然你有办法进入高达百业救下我而不被任何人察觉,你一定不是平常人。”

朴永泰的声音,像一个落进了荒郊一口枯井的人呼救,压抑着的声嘶力竭让每一个字的音调都尖锐得要变性了:“我求求你,请再救我一次。”

在休息站的长凳上,朴永泰摆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电脑,手指飞快点动,许许多多表格跟尿频尿急一样弹跳而出,在屏幕上**。

“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直重仓做空期货和股票市场,投入了天文数字的资金,确保指数会不断往下跌,吞噬这个国家的财富。”

狄维尔说:“做空是什么?”

朴永泰想了一下:“就是你认为某个市场会下跌,于是把所有手里的股票都卖掉,等跌到底了再买回来填仓,中间的差价就是利润。”

“然后呢。”

“这一轮做空高达百业非常成功,赚到巨额财富,数以百亿计,我是主要操盘手之一,近段时间,我无意之间发现,公司用这些财富,开始向世界级的军火商购买各种武器和设备,而后以转售的方式,行销到全世界大约七个国家。”

“军火?”狄维尔觉得还好,“军火本来就是需要大量投资,也出产巨额利润的生意,你的公司这样做很奇怪吗?”

朴永泰直勾勾地看着他,使劲儿点了七八个头:“奇怪。”

他把电脑杵到狄维尔面前:“军火通常是卖给战乱国家的,但你看看这个买方所在的国家列表。”

国家名字在屏幕上闪烁,Q国赫然在列。

都是欧亚陆地上附缘大国而存在的小国家,在国际上没有什么存在感,内部结构也相当安定,尽管不算富庶,但生活在其中的人至少能够享有和平。

”你再看看那些军火的种类。“狄维尔问。

事实上不需要提醒,狄维尔已经锁定了那一张看起来非常复杂,能叫一个左脑不发达的人随时一头死过去的货物列表。

匕首?霰弹枪?手枪?低当量炸药?手榴弹?催泪弹?

“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狄维尔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这些都不是用于真正战争的武器。”

联想到昨晚在教堂街的城市暴乱,真相的画卷缓缓打开,而尽头必然不是一朵鲜花或一个笑话。

“这些文件是哪里来的”。

朴永泰吞了一口口水,神经质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仿佛担心某个角落里有人在窥视。

“这些资料都是存在最高保密权限的文件夹下的,我本来看不到,只是对这个月的财务报告上一些记录觉得蹊跷,但,但是。”

他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在转去做金融之前,做过一段时间黑客,在暗网还有一点名气。”

狄维尔明白了。

“所以你黑了公司的文件夹,然后就绝望地准备一死了之?”

这两者的关系,似乎太过于简单粗暴了,但狄维尔知道有人会因为更简单粗暴的原因就赴死。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其实还蛮容易理解的。

朴永泰摇摇头,脸上终于出现了真正的悲痛之色。

“我并不想死,可是我别无选择。”

他把手机递给狄维尔:“这是本国的居民数据库,你试试看搜索我的名字。”

狄维尔不知他的用意,但还是照做了。

不管资料上出现的是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惊讶,杀人狂魔或江洋大盗,隐姓埋名的天才什么的,都不稀奇。

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

居民数据库里根本没有朴永泰的信息。

“你移民了吗?”普通的想法大概都是这样。

朴永泰摇摇头:“这是二十四小时之前发生的事。”

他苦笑起来:“有人抹杀了我的一切,狄维尔先生,我的工作,我的个人信息,国家层面上登记的一切资料和认证,包括我的家人。”

“家人?”

“是的,他们都失踪了,我的妻子,两个孩子,还有在三百公里外风声城里住了超过五十年的老父亲。”

一夜之间,将能够证明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的痕迹全部抹杀,死的数据,活的家庭,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

狄维尔凝视着朴永泰,对方没有说谎。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活儿干得很有艺术家气质,但略嫌麻烦:“一刀捅死你不是更好吗?”

朴永泰点点头:“是的,我想那是第二步,毕竟当一个人的个人信息全部消失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死不死,怎么死,其实都已经很没有所谓了。”

说到这里,午休的时间已经结束,狄维尔站起来,戴上了自己的帽子。

还有两条街需要清扫,再回到早上开始的地方,把自己负责的全部区域都巡视一遍,收工,最好不要再有人自杀了,狄维尔不喜欢加班。

他转向朴永泰,后者精准地领会了他眼神中的问题,:为什么这件事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如果昨天你没有莫名其妙出现在高达百业的顶楼,我已经死了。”

“死去的人不会关心任何事,这本来是我站上屋顶的初衷,但你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让生命延续下去。”

“既然这样,就请你为我的生命负责任到底吧!”

狄维尔瞪着对方,过了很久才问:“你是不是漫画看太多了?”

5

夏弥结束工作回到家,看到丈夫和一个陌生人呆在前厅喝啤酒,她的感想是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是在医院认识狄维尔的,病人档案上说,他从西冷城市医院转院过来,左边面部,下肢,手掌和背部都遭受局部的严重烧伤,而夏弥所在的帝安医院虽然小,但机缘巧合之下,却是全球都有名气的烧伤专科。

他恢复得非常快,在做运动复健的时候毅力与韧性都远远异于常人,那些令人生不如死的手术和治疗过程中,夏弥既没有听过他的呻吟,也没有见过他恐惧。他静静地接受一切,就像这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近于优雅的平静令夏弥迷恋。

最令人惊讶的是,除了十个手指形状稍有不正常以外,所有重度烧伤患者都无法避免的伤疤和肢体变形,在他身上都没有出现。

他愈合,而后新生,盛夏也戴连指手套,其他与常人无异,他出院一周后带着戒指回来,向自己的护理护士求婚,并且在迪安城安定了下来。

他有一笔非常可观的积蓄,婚后买了房子,余下现金都给了夏弥,而后去找了一份为市政局清理街道和下水道的工作,听起来不高尚,但收入其实相当不错,因此夏弥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没有朋友,和工作上的同事关系友好,但也就仅限于在工作中。

眼前这个和他气质天差地远的男子,是狄维尔介绍给夏弥认识的第一个外人。

介绍的方式也与众不同:“这是朴永泰,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们三个人吃完饭,城市新闻正在谈论着很快就要到来的台风天气,大家都在做准备对抗自然灾害云云,忽然一则插播进来,在东城查理街附近,有数十人纠结,开始抢劫超市和打砸过往车辆,已经有数位行人受伤,在摄像机前血流批面,仓皇地跑着。

媒体车到达,采访的记者刚对准摄像机要说话,忽然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看不到脸的高个子男人从后面冲上来,摄像机开始剧烈摇晃,嘈杂的声音里传来一声巨大的钝响,以及采访记者惨烈的尖叫。

摄像机歪倒在了地上,仍然运转着,镜头用一种颠倒的方式,录进了更多的混乱与血腥。

夏弥深呼吸,小声说:“已经是第三起了。”

她忧愁地绞着双手站起来:“医院里收了好多伤员,听说还死了两个。”一面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厨房,一面喃喃自语:“这个世界怎么了。”

两个男人沉默着,听到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狄维尔知道她在煮咖啡,以及切饭后的水果,这是多么平静的好日子。

他转向朴永泰:“你有答案吗?”

“什么?”

“关于这个世界怎么了。”

朴永泰楞了很久,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他妈真的一点不知道。”他的声音里有难以抑制的悲痛和狂乱,似乎一点点压力就能让他颤抖起来,而后全盘崩溃。

但这不怪他,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足以让一个人失去理智,因此只要他还坐在这里,还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和声音,就已足够评给他一个紫心勋章,表彰与人生困境作战的英勇。

狄维尔没有试图去安慰他,他只是等着,等朴永泰再度冷静下来,而后问:“谁是你们公司做决定的人?”

“哪方面?”

“任何方面。谁决定要做空市场,谁又决定投资军火生意?”

朴永泰毫不犹豫地说了出一个人的名字:“罗斯,罗斯斯图尔特。”

狄维尔看着他:“然后呢。”

没有然后。

这基本上就是他知道的所有信息了。

“整个公司只有两个人能单独会见他,他是董事长,控制公司绝大部分的股份,每年只会出现在公司一两次。”

“你有他的照片和其他资料吗?从网上找?”

朴永泰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以前做过黑客,即使是在暗网上流传的地下数据,我也有办法拿到手,我试过找他的信息,但什么都没有。”

在什么都找得到的互联网时代,人的隐私脆弱得像鸡蛋壳。

但Q国最大的投资公司至高无上的首脑,却活生生是一个谜,对公众和公司内部都如此。

”他住哪里?”

朴永泰犹豫了一下:“据说是伦敦。”

夏弥这时候端着咖啡和小点心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听到伦敦两个字,一愣,眼神追逐着狄维尔,无声地发问。

他温和而无辜地和妻子对视了一眼,端起咖啡:“伦敦吗?还真是一个遥远的城市呢。”

时钟来到十点,狄维尔如往常一样准备去睡觉,夏弥贴心地为朴永泰准备好客房里过夜的枕头和毛毯,她的背影优美动人。

最好的时光里,幸福的来去都悄无声息。

6

狄维尔在四点起身,在卧室洗手间收拾停当之后,和平时一样走进客厅,打开了电视。

但他没有看电视,而是从杂物间里拿出一张一人高的巨大白纸,一个笔袋,展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四十八色的水溶性彩色铅笔,颜色与世面上的稍有不同,常见的赤橙黄绿寥寥一两支,非常罕见的青铜白银黄金等金属色及各种浓度的灰和黑是主流,还有一支编外的粗大马克笔。

他将白纸在茶几上仔细铺开,用茶杯镇住四角,电视里的脱口秀主持人正在大骂政府救市无力,和金融大鳄们沆瀣一气,洗白了大部分国民的个人财富,云云。

他充耳不闻,站在茶几前,垂首想了一阵子不知道什么,铅笔落在白纸上。

一条条线在他手腕下出现,或浓或淡,或曲或直,在纸上行云流水,没有须臾停顿或迷惘,他随心所欲换着颜色,偶尔停下来用卷笔刀将铅笔削尖。

最后在白纸上成型的,是一张十分细致的迪安城城市地图。

即使最专业的地图学者来看,也对此叹为观止,事实上,这一个手绘版本比官方制定的甚至更加精确,因为官方版本修订有时限,他画的每一个城市角落都是最新的状态,和卫星高度同步。

某一处正在拆迁的工地,某一条被废弃的死巷,因为短期工程需要而被封闭的道路。

一个便利店,一个公交站,一个流浪者聚集的秘密营地。

在狄维尔的脑海里,和此刻的笔下,都纤毫毕现,如同有人在他脑海里上载了一个3D全景模型。

他站起来,将白纸举起在身前,细细审视,而后伸手拿起马克笔,在地图上三个地方各自重重画了一个圈。

这时候朴永泰悄悄走了进来,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双手揉着脸颊,他眼睑下的黑眼圈沉重如同铁打,牛仔裤和上衣皱皱巴巴的,似乎彻夜未眠,他站在狄维尔的身后注视那张地图,问:“这是什么?”

狄维尔转身看看他:“地图。”

朴永泰耸耸肩:“我知道是地图,你画的?”他走近去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重复了一次:“你?画的?”

狄维尔面无表情:“基本功而已。”

他也不说这算是哪门子的基本功,把地图卷起来,交给朴永泰:“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朴永泰翻了翻白眼:“说不定去补个身份证。”而后干笑了两声。

狄维尔看了他一眼:“那么,帮我把地图上做标记那三个区域的所有状况都找出来。”

“比如说?”

“人口流量,高峰时期人口密度,最近一周周边购物中心或广场大型活动举行的列表和时间表,周边所有大型建筑物的建筑结构图,地下管道线路,所有你能想到的,跟这个区域有关的。”

“好,还有呢。”

“还有城里跟这三个点情况近似的其他区域,做一个全面数据的交叉对比,结果也全部标注出来。”

朴永泰皱着眉头把地图再度打开,仔细看了一下,若有所思声:“前两天城市暴乱的区域?”

狄维尔不置可否,看了看表,拿起放在衣帽架上的快干棒球帽,说:“我要上班了,带上你的电脑,走吧。”

朴永泰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狄维尔第一次露出嘲笑的神色:“难道你以为我会让你跟我太太单独呆在一个屋子里?”

7

他们一起步行到公车站,公车今天比往常都要早一点,此时已经就位,打开了灯,车厢在未曾透明的天色里格外透亮。

狄维尔带着朴永泰登上了车,在刷公交卡的时候注视着司机,今天不是胖老头,新司机块头很大,脸是方形的,鹰钩鼻非常引人注目。

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轻轻敲打着,像在心里演奏一首歌,他没有向乘客问好,也没有扭头正视他们,只有手指一直那样敲着。

然后车门关上了。

狄维尔按着朴永泰,径直走到最后一排,让他坐下,而后自己走回司机后方对角的位子。

他把快干帽取下来,放在自己手心里,像在祷告一般低下了头,车子开动了,速度越来越快,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疾驰。司机开始轻轻哼起一首歌,是dire straits的名曲,“money for nothing”。

Now look at them yo-yo's that's the way you do it

You play the guitar on the MTV

That ain't working that's the way you do it

Money for nothing and chicks for free

迎着车头,天边渐渐出现鱼肚白,路上仍然和始发站那一段一样荒凉,而且,像是越来越荒凉了。

即使对这一带环境陌生如朴永泰,也感觉到这个车开的方向不对,毕竟已经过去了小半个小时,终点应该是市中心的,却还还没有半点进入城市的迹象。

但狄维尔一声不吭,而且干脆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当公车终于嘎然停下时,朴永泰往窗外瞟了一眼,立刻跳了起来。

他们停在一条仅容两车交错而过的小道上,断头道,已经离大路很远,前方和左右都是是荒无人烟的小树林,两个穿着普通的男人站在公车前门,手里都拿着短短的,一头削尖了的铁棍,其中有一个人的腰间凸出一块,露出枪支的痕迹。

朴永泰刚一动,司机就转过了身,一只锯断了枪管的猎枪握在他手里,枪口对着朴永泰,后者身体马上僵住了,接着枪口转向狄维尔。

什么也没有说,他扣下了扳机。

子弹出膛,空气中立刻充斥着火药的味道,破空而去的暴击在狄维尔胸前炸响,朴永泰狂叫起来。

而后声音在最高峰处嘎然而止。

狄维尔站了起来。

子弹没有打中他,而是打中了他手里的快递帽子,现在就在那个帽子里,弹头滚来滚去,心有不甘。

司机反应极快,再度举枪,这一次他的手指没能靠近扳机。

狄维尔一步跨过去,姿势就像一头豹子冲向瞪羚,轻巧而狂暴,举步的瞬间他已经挥拳,落地时,司机的整个脸骨便被打爆,偌大一个身体往后一摔,倒在了司机座上,四肢认命似乎的无力摊开,头向窗户的方向后仰,第一缕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见他碎裂的眼眶里缓缓流出黑红的血。

狄维尔一秒钟也没有停,顺势合身撞向公车前门,整扇门被他撞得飞出去,砸到车下那两个人身上,他们本能地举手抵挡,铁棍横在自己身前,就在那时候狄维尔来到他们中间,一手托起一个人的手腕,铁棍尖端指向那人自己的咽喉,而后他在对方肘部看似轻巧的一击。

铁棍笔直穿透了那人的喉咙,血管爆裂,却一时间无处可流,男人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好像变成了一只不甘命运的母鸡,捂着喉咙跪倒在地。

另一个只来得及看清狄维尔的存在,将铁棍举到身体的一半,那姿态不知是想攻击还是投降,但无论是什么,这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狄维尔的手穿过了他的防守圈,压住了他两侧的颈动脉,很快他就晕厥过去,而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狄维尔低下头,用他的快干棒球帽擦拭他接触过的尸体部分,一面淡淡地说:“下来吧,帮我一个忙。”

8

拖着尸体在地面崎岖不平的树林里走路,速度会很慢,而且对体能的要求非常高,不适合作为常规有氧运动推广给人民大众。

对于朴永泰来说,这绝对是崭新的人生经验,一个底色纯黑的新世界向他打开了大门,里面昏天暗地,危机四伏,对绝望的哭泣和呐喊都无动于衷。

他负责身材最瘦小的那具尸体,拖着衣领在地上拉拽,不断磕碰到树根或石头,自己倒退着前进,每一步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死人格外沉重,比健身房的杠铃更考验肌肉的耐力和爆发力,朴永泰很快就认识到了一点,他的腰背腿迅速酸痛起来,各处肌肉都在不断颤抖,汗水如同突然爆发的一阵浪潮从额头上披洒而下,冲进了眼睛,他歪着头,用肩膀擦汗,欲从同时尽量虚着视线或望向远处,他不想看身前的死者,尽管这避无可避,而每一次想要呕吐的冲动不断涌上咽喉,他都靠咬着牙拼命才强忍住。

狄维尔在他的前方,他一手拖着一个,步伐矫健沉稳,又快又从容,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消失在了树林的深处,偶尔在某个分支路口,或去路完全消失在丛林植物绿荫遮蔽的所在,他会停下来等一等朴永泰,与此同时在四周勘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之后便选定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进。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大概走了有半小时,朴永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地,空地中心建着一座低矮的棚屋,已经坍塌了半边,里面胡乱放着一些杂物,两把乌黑的铁锹放在墙角,看得出有人在这里呆过。

棚屋外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野马吉普车,屋后有一条看起来非常窄,但应该还勉强能够用于车辆行驶的土路,通往丛林的外部。

此外,还有一台挖土机。

算不上什么正经东西,更像是那种游乐场里给小孩子玩的模拟机器,但真的挖起土来,效果也很不错。

狄维尔扔下了两具尸体,围着挖土机走了一圈,然后一声不吭爬上驾驶座,推土机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车斗往下,挖了一大兜土,移到一旁,把土卸下。

往复几次,车斗里的土有一些忽然变了颜色,还带出了一些碎裂的布条,朴永泰颤抖着走过去往坑里看了一眼,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一边拼命呕吐起来。

土坑中倒卧着一具尸体,头颅已经被土掩埋,身形胖大,身旁的布条是蓝灰色,大部分制服都是这种颜色。

那是狄维尔过去十一个月里每天见到的早班公车司机。

他静静地望着那无辜的可怜人,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忽然说:“他们是来找你的。”

朴永泰已经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蹲着干呕,闻言站起来,失神地望了狄维尔一眼。

很久之后他垂下眼睛,痛苦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是在对那死于非命的司机说,还是在对狄维尔说,或者是对自己说。

如果不曾有过那么强烈的好奇心,这一刻他应该坐在自己坐南朝北的宽敞办公室里吧,计算着马上要到手的大笔奖金,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阳光,志得意满。

但无论是歉意还是悔意,对狄维尔来说,都不值得理解或动容。

他将三具尸体掀下了土坑,操作挖土机将地面填平压实,走过两圈之后,任何人都看不出下面是个坟墓。

整个过程中狄维尔驾轻就熟,手脚利落,样子泰然自若,仿佛他上半辈子都在填坑。

而朴永泰就一直眼珠子跟着他转来转去,失魂落魄,直到狄维尔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后者挣扎着,绝望地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狄维尔认为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所以他答得也非常实际:“你,找个能藏起来的地方坐下,按照我们说好的,把地图上那两个地方的信息找出来。我呢。”他看了看手表,“我要去上班了。”

他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朴永泰色如死灰的脸,平淡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不妨随便再找一栋楼跳下去,这一次我保证你可以死得很彻底。”

野马吉普车在公车站旁边停下,朴永泰疲惫地下了车,坐在站台的长凳上,几分钟之后,往城里去的公车会经过。

即使有一个司机和一辆车无故消失,世界还是要努力像以前一样继续运转,直到面临真正的崩溃为止。

一直目送朴永泰踏上了公车,狄维尔才再度发动吉普车,开上了回家的道路。

打了一场架,杀了三个人之后,也不过才早晨六点半。

他开了大概十分钟,来到平常很少有人出现的一条河边,这条河的两岸都是野地,在夏天的时候涨水,河水淹过两边的草地,退潮之后,留下沼泽一般的软泥区域,狄维尔将野马吉普车停在了靠近河岸的泥地里,从驾驶室爬出车,踩着车顶走到后尾箱,纵身一跃。

没有人看见,也就不会有人受惊,有个人在空中跳出了将近六米的直线距离,轻巧地落在了干燥的河岸之上,没有留下指纹,没有留下脚印,一辆被偷了又偷的车寂寞地留在软泥之中,如果被遗忘的时间足够久,会沿着倾斜的河岸慢慢滑落到水中。

狄维尔弯腰擦掉鞋子上沾到的草叶,回到大路上,开始沿着车道的边缘行走,保持和街边的隔离带的阴影浑然一体,路上非常偶尔地会经过一辆车,狄维尔总是放慢行进的速度,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远方,而后继续走。

他敏捷而警觉的样子似乎在说他半辈子都在这样风声鹤唳的环境中度过。

有时候追捕人,有时候被人追捕。

无论如何,那不是一个街道清洁工所会有的姿态。

他走近了自家所住的街区,拐过眼前最后一个拐角就和家门近在咫尺,这时候斜对面路边站着的两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已经将近八点,那两个不是出来遛狗或晨跑的邻居,他们穿着黑色连帽衫,身高都在一米七八左右,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一个下水道井盖旁抽烟,像是在低声商量怎么把那该死的井盖偷走,一面不动声色地东张西望。

不知道他们确认了什么,忽然之间那两个人丢下烟头,径直朝狄维尔家走去。

他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廊里,走过去,小心地捡起了地上的烟头,放进从口袋里掏出的真空塑料袋,而后跟上。

刚刚踏上门廊外的碎石路,他就听到了夏弥的尖叫声。

他没有加快步伐,仍然慢慢走过去,在门前仔细地听着,那两个人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在凶恶地逼问夏弥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那个人。

那大概是朴永泰的照片。

狄维尔想,总不可能是我自己的。

那些人没有聪明到这个程度。

他耐心地站在那里,让夏弥断断续续说完所有她知道关于朴永泰的信息,而后顺理成章的,对方的问题转到了狄维尔身上,当他的名字在空气中回**,夏弥的语气马上就变了。

她非常恐惧。

可是更加愤怒。

就像老母鸡瞪着天空中一圈圈向下滑翔的老鹰,一面颤抖,一面死死护住羽翼下的鸡雏。

人真是奇怪,大半生都与彼此了无关系的两个人,因为相爱而且共同生活的缘故,慢慢就会产生血脉相连的错觉,并且会为此不惜自我牺牲。

这是狄维尔对人世信心的来源。

妻子的声音颤抖着,坚决而生硬,她说:“关我老公什么事?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言语嘎然而止,传来不祥的撞击声。

狄维尔扭头看了一眼家门前小小庭院里的花花草草。

这是他们两个人一手一脚建设出来的小天地。玫瑰,夏弥喜欢,迷迭香,也是夏弥喜欢。

他对植物并无兴趣,但只要她喜欢,就有足够理由让他他成为一个专业水准的园丁。

他扭开门,走了进去,正门距离客厅还有一小段狭窄的走廊,狄维尔随手抓起了大门边小几上的一尊雕像,来自中国三星堆的青铜人偶仿制品,很重。

夏弥和那两个人都在客厅,夏弥弯腰捂住肚子,靠在电视机旁边的墙壁上,咽喉中发出痛苦而低沉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就像从断掉的笛子里吹出来的一首悲伤的歌。

她显然刚刚遭受了沉重的一拳,而恶徒手持利刃,正在逼近,他们绝对不是准备吓唬吓唬人就算了的。

狄维尔等待的,就是他们露出豺狼面目的这一刻,否则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释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他走出去。

脚步声令那两个人扭头,看到他的同时,也看到青铜雕像破空而来,雕像在左边那个人的额头砸出粉碎性的骨折,脑浆与血咕咕流出,他应声飞出两米,倒在地上,与此同时狄维尔已经扑过去,扭断了另一个人的脖子,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十秒钟。

他放倒对方后立刻扭身捂住夏弥的眼睛,带她出了客厅,不让她见到血和死者的恐怖姿态,夏弥尖叫起来,但立刻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颤抖着张开眼睛,她紧紧抱住丈夫,哭出了声。

“你有没有事??他们是什么人,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找你干什么?”

那么多的问题,都悬在空中,迟迟无法落地。

狄维尔抱住妻子的头,无言地轻吻着她蓬松而且带着香气的头发,厨房里烤箱发出滴滴声,提醒主人烹饪时间已经完毕,屋里飘**着烤肉的味道,那是他的晚餐。

跟平常一样,夏弥今天要上晚班,于是早上就为他做好饭。

他回来独自进餐,然后今晚会睡得比较晚,因为要等妻子回来再上床。

这么美好的日子,要为什么才值得亲手打破。

他跪下来,抱住夏弥的腰身,望着她的眼睛:“我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吗?路上我会跟你解释,在我来接你之前,哪儿都不要去。”

10

忠实地按照狄维尔的要求,朴永泰在城市里度过充实忙碌的一天,他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而且在工作进行的过程中竟然心情平静,明天会怎么样他还是不知道,但狄维尔似乎会知道,狄维尔是谁他也不知道,但越不知道,反而带来更强烈的信任——一旦你陷入了如同神迹般的麻烦,你就只能依靠神来拯救你。

下午六点,他走进了查理街一家咖啡吧,喝了两杯美式咖啡之后,开始担心如何联系狄维尔,但他这个念头刚刚掠过脑海,就见到了狄维尔走进咖啡吧的大门,径直走向他,就像两人一开始就是约定此时此地碰面的一般。

他背了一个半人高的登山包,不知道里面放着些什么,放下来的时候让那把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

“这是什么?”朴永泰好奇地问。

狄维尔很冷漠:“和你没关系。”

眼神移向朴永泰的电脑:“我需要的东西呢。”

朴永泰把笔记本电脑推过去,打开了他今天工作的成果:简洁的图表列出了大量的单项数据,重叠颜色勾画出交叉对比的结果部分,投射到城市地图上,鼠标移动到某处之后,会弹出相应的综合分析弹幕。

他在自己的专业上本来很有自信,此刻却忽然忐忑起来,带着些期待坐在一旁,握紧了双手等待狄维尔。

“你什么都没有了,却还留着一台电脑?”后者一边看,一边说。

朴永泰一愣:“这台电脑是我以前用的,很老了,速度很慢,是我自己赚到钱买的第一样好东西,嗯,在去读金融投资之前,我一直放在车站的储物柜里。”

一阵悲痛之色掠过,他想起了那些无缘无故在生命中消失的人,那些本应该是血肉相连的人:“我太太,非常有秩序感,她不能容忍一台没有用的东西占据家里的空间,如果放在家里,多半会被扔掉,所以。。。”

他的声音低下去。

“没有人能通过这台电脑找到你吗?”狄维尔无动于衷,继续问。

“它没有办法联网,我想应该没问题。”

“是吗?”狄维尔抿住了嘴角,继续盯着电脑,平淡地说:“我刚才,去了一趟高达百业。“

朴永泰抖了一下,身体挺起来了:“去干什么?”

“去找你。“

“找我?“

“我带着你的照片,到你们公司,说你拿了我的钱做投资,现在要分红了,却找不到人了,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家里也没有人。”

狄维尔对着朴永泰笑笑:“因为这种事来找你们投资公司的人应该不少吧。“

朴永泰完全没有笑的意思:“然后呢。“

狄维尔耸耸肩:“他们说公司从来没有过这个人,让保安赶我出来。”

“朴永泰脸色惨白:“当然。我告诉过你。。”

狄维尔伸手拿过登山包,从侧袋里拿出一块硬盘。

硬盘表面贴着白色标签,上面写着:人事与财务(1)。

他把它放在朴永泰旁边:“这是你们公司储存数据的备用硬盘之一,没有联网,也许已经删除了与你相关的数据,但至少载体还在,如果你是你自己所声称的计算机高手,你应该可以恢复那些数据。“

朴永泰的手颤抖着去拿起那块硬盘,放在面前端详:“这是每年年底公司备份重要数据的硬盘之一,我们的财务总裁对云端存储的安全性有怀疑,因此会定时备份,这些硬盘都放在财务办公室的保险库里,不但员工,有专门的保安看守,密码也应该只有两三个人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它存在,又怎么拿到的?“

狄维尔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你应该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

他永远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放在硬盘上,毫无表情的眼睛凝视着朴永泰:“你应该关心的是,如果硬盘里没有你的数据,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朴永泰紧紧闭着嘴,嘴唇因为过于用力都发白了,很久之后他喃喃地吐出几个字:“你会杀了我。“

狄维尔点点头:“是的,我会杀了你。“语气既不是威胁,也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而后他继续埋首于电脑,一面淡淡地说:“祝你好运。“

他们在晚上九点多回到狄维尔家里,夏弥已经走了,衣柜和cd柜里都空空如也。

冰箱里有足够吃好几天的烤牛肉,还有上好的牛油面包。

夏弥走之前,去小区的超市买了足够多的食物把冰箱填满。

他们各自简单地吃了一个三明治,朴永泰一边吃一边继续做他的城市区域资料收集和分析。

在狄维尔手绘的地图上,他用不同颜色的马克笔做了几个标志。

“红色,是和之前城市暴动区域,基本面情况几乎一模一样的。交通便利,附近的建筑物都是商业场所和办公室,结构复杂,容易藏纳人员和设备,有大量人口流动,没有显眼的避难场所,警力分布比较薄弱。“

“绿色,是即将有城市级别大型活动举行的潜在暴动区域。“

“蓝色是安全区域,商业和人口较少,主要是市政设施。”

狄维尔的的眼神,落在一个红圈里面,红圈在他眼前逐渐放大,放大,放大,像是一架摄像机从外太空向地表俯冲录制三维全景,冰冷的线条和方块渐渐出现具像,变成纵横的大街小巷和错落高低的建筑物,恍惚间,他仿佛已经落在其中,成为处身街市中芸芸众生的一员,正在抬头四顾。

他看到了人流,街道,建筑物。

看到最显眼的建筑物,最显眼的高处,有一个最显眼的招牌。

“惠百利广场”

他看到广场正门三向各有一块超大的LED屏,上面循环播放广告,穿着清凉比基尼的长腿姑娘挥舞着五颜六色的购物袋,在屏幕上活蹦乱跳,嘟起红唇齐声念诵:“惠百利,惠百利,一惠百利只为你。”

这是国外财团斥资数十亿打造的高级购物中心,费时超过十一年才最终尘埃落定,很多国际大牌已经入驻卖场,明天就要正式开幕。

倒不是狄维尔会关心这种事情,而是最近的广告实在太多,已经到了任何人都无法听而不闻的地步。

何况夏弥也在耳边说了两次,等惠百利开张,她想去那家来自日本的著名的冰淇淋连锁店吃一个蛋筒。

她不胖,却常常念叨要减肥,因此吃冰淇淋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

狄维尔出了一会儿神,走进卧室,从衣柜最上层拿出一个小真空塑料盒子。

盒子里有一套衣服,淡灰色的,快干质地的长袖衬衣和长裤,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快递员们工作时会穿的制服。

朴永泰出现在门口,似乎想要跟狄维尔说什么,他刚好撞上狄维尔换好衣服走出来,脸上出现了意外的表情:“这是什么。”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多年前学过的知识:“好像,是一颗卫星的名字?”

后者顺着他的眼神去看自己的领口,那里用极明亮的血色线绣了一个字。

Charon。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我以前的名字。”

十月底,迪安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几乎是一夜之间,世界变成了白色,恐怖的北风在城市上空呼号,带走温度,生机与声响,气温急剧降低到了零下十多度,这种天气在迪安城并不鲜见,到这个时节,世界会变得相当安静,即使是大白天,也没有什么人在街上走。

即使是今年也不例外。

极度糟糕的天气甚至算得上是一种福音,城市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之前一直充斥着血与火的媒体也开始转移了注意力,新闻里连篇累牍谈论的是自然灾害带来的各种问题,明年农业会歉收,流浪汉被冻毙在公园,居民抱怨供暖不足而采暖费用飞快上涨,诸如此类。

只是暗流仍然涌动,并未和害虫一样被大雪冻杀。

城市里的群体暴乱在延续,黑衣暴徒四出攻击行人,店铺和汽车,一个一个街区轮番劫掠,他们来去无踪,组织有序,当局像是终于醒悟了过来一般,宣布在城里不少被破坏得格外严重的区域实行宵禁,一到晚上六点就禁止居民外出,但是法禁良民不禁贼,那些地方的治安如同开闸之水,**,变得越来越坏,除了黑衣暴徒,平常蛰伏的帮派成员,小混混们都如鱼得水,空前的活跃起来。

警察与暴民之间甚至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的出现永远比人们需要的慢两拍,一旦这一点变成了常态,人们的信任与安全感就如同烈日照耀下的雪堆。人们对暴徒心怀恐惧,对理应保护自己的政府心怀怨恨,这两种情绪都像是闷在火山之下缓慢燃烧的火焰,正将岩石融为岩浆,在无声无息的地方流动,等待一个突破口,破壁而出。

截止到大雪那天,迪安城已经有七百多人死于城市暴乱。

人们的愤怒已经无法压抑。

这一切都看在狄维尔的眼里。

他所住的房子远离城市中心,从外面看起来和其他人的住宅无异,实际上如同一座小型的堡垒,拥有太阳能和燃料双向独立发电系统,空气过滤和调节设备,反复加固的地下室,以及环绕房屋的防守壕沟,地下室有充足的物资,包括能够长期保存的食物,水,药物,以及武器——

数量非常多而且类别型号齐全的武器,足够在一场小型的战争中让一方得到彻底的胜利。

不过,眼下这天寒地冻之中,坐在这栋屋子里的人们并没有去打仗的准备,至少现在没有。

狄维尔,或者说Charon,正和kerberos两兄弟,加上styx,围坐在饭桌边打扑克牌,Styx毫无悬念地一直在赢,面前堆着一大堆代表筹码的花生,笑容可掬,而其他三个人面无表情摸牌出牌,好像对此已经很习惯的样子。

不远处起居室的电视机前Nix在打她永远打不完的毛衣,电视机开着,主持人在狂风中流着鼻涕,呼吁大家到教堂去捐出自己不用的保暖衣物给无家可归的人。

Hydra在角落里专心地用一把小刀雕着一块木头,他的手指纤细白皙,比应有的大小要迷你一号,稳定得像一块沉积在南极地底的冰,不因任何事颤抖,他喜欢做的事都需要极度的精细,包括雕刻,纸张,动植物标本制作,尸体的处理。

他一边雕刻,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播报,记者说到坏天气还会延续一段时间,他对屏幕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眼,说:“Charon,你觉得天气变坏对局势会有什么影响”。

Charon打出一张ACE,如果没人接,他有希望在这一局得到胜利,一面平静地说:“会死更多人。”

他没去看电视,那些浑身发抖,只盼着赶快回到温暖的采访车上的记者还在每个月拿固定薪水,定时去健身房和美容院,他们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以为世界虽然变坏,却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们知道的也根本没有他多。

“今天是二号,迪安城的金融风暴是在一年七个月前开始的,六个月之中,股市点数急剧上涨了六千多点,绝大部分家庭都以他们的现金积蓄入市买股票,一开始收获颇丰,于是投入更多,超过半数的人抵押了房产和其他不动产兑现入场,大概百分之十极为大胆和贪婪的人则使用了超过三倍的资金杠杆融资,拿更多的钱去博更多的钱。”

他娓娓道来,语气很平和,跟大家闲聊而已。

“之后股市开始跌,一个月跌了两千多点,已经害得不少人倾家**产,但如果那时候离场的话,还不至于有大问题,至少基本生存保障保得住。”

“但一个月后金融市场开始回温,券商推出了一系列的保底和救市计划,看起来国家队入场会带来曙光,于是输得不甘心的人们纷纷变现自己最后的资产继续大举买入,希望抄底重生。”

他耸耸肩,Styx打出了四张4,炸,之后开始行云流水地打对牌,ACE的威慑力消失了,留下的散牌毫无用处,他弃牌认输,将自己剩下的最后三颗花生拨到了对方面前,而kerberos兄弟也面无表情地扔下了手里的扑克,其中一位赫然有一组王炸,孤独寂寞冷地就这么被牺牲了。

他们坐在那里显然完全是为了凑角。

Styx笑眯眯地把牌收好,开始一颗一颗地吃花生,慢悠悠地说:“你看,贪婪令人愚蠢,愚蠢又让人更贪婪,交织在一起所创造出来的死结刚好供人吊死,这一幕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Charon表示认同,styx是打一个比方,而他接下来所说的死结,是事实意义上的。

“金融市场彻底崩溃到现在已经超过六个月,也就是城市暴乱开始的六个月,我相信绝大部分家庭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了。”

突然有个声音从客厅入门处响起来,微微发颤,流露着被死死压抑却仍然无处不在的恐惧:“什么山穷水尽?”

那是朴永泰,看起来他在门口听到了charon说的所有话。

几个月下来,曾经的中产精英已经变得邋遢不堪,胡子头发都乱糟糟的,如与故旧们相见,人们也许根本无法再认出他到底是谁——如果那些故旧们还安然无恙的话。

Charon看了看他:“山穷水尽,就是已经交不出房屋的贷款,交不起水电暖气的费用,甚至买不起维持基本生活的食物,如果生病,哪怕只是一场感冒,也去不起医院,甚至买不起一盒抗生素。”

“银行会收回房子,很多人于是变成无家可归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之前一直过着正常的生活,对抵御严酷的自然环境毫无经验,国家财政也近乎垮台,不会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来救助他们。”

Nix在电视机前平淡地对这一切做出了总结:“所谓山穷水尽,就是会死很多很多人。”

朴永泰挪着步子走进客厅,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空的马克杯,就像那是他在世界上最后的依靠。

他在离所有人都很远的地方坐下,痛苦地凝视着地板,许久挤出一句:“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