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on,亡灵摆渡人,冥王的亲卫领头羊。
镜头里的他还穿着那身快递员的衣服,他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五官线条极为鲜明,就像被人用刀在一块花岗岩上刻出来的,看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那种绝不屈服的强硬感。他坐在电视主持台的后面,身后是每日新闻的背景板,台子上放着一些纸和一个水杯,乍一看去好像他转行去当了节目主播一样。
他直视镜头,语气非常平静,说:“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那么你一定拥有无能力复仇者协助中心的账号,你是我们的人。
“我和冥卫团现在全部在迪安城,迪安城和Q国正面临一场有预谋的灭国行动。
“有外部金融组织联合Q国的财团,收买了迪安城的市长苏格和前军事长官雷蒙德,他们先是做空金融市场掠夺国家财富,而后引发城市暴乱,动摇政府权威,现任总统安多斯同期接受了巨额贿赂,因此没有及时做出适当的反应和干涉。
“两周以前,有人开始策动大规模的市民游行,局势越来越混乱,根据对他们节奏的判断,我相信在明天这个时候,苏格和雷蒙德会在人群密集的城市广场发动屠杀事件,杀害大量无辜民众,之后将罪名推到安多斯头上.安多斯会择期被当场处决,而后苏格或者雷蒙德会上台控制局势。之后,这个国家就将成为邪恶之人的乐土。”
Charon的声音让我想了起冥王,他没有冥王语调中那种永远天真,永远无所畏惧的轻快感,可是他和冥王一样不动如山。即使是在说着恐怖如斯的阴谋时,也毫无情绪流露。
他在继续:“身为冥王的亲卫,我们曾发誓以生命守卫无辜者的安全,为他们复仇,为世界尽可能带去公平与正义。因此,我们将针对颠覆者的行动展开反击。”
这一刻我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就像这一段话是我自己亲自说出来,一字一句都在耳边带来回响。
“如果你和我们一样,初衷未改,那么我希望你能帮我们做两件事。
“我们搜集到的一切证据,随后会通过卫星信号上传到奇武会的秘密服务器,如果我们阻止屠杀和政变的行动失败,请将这些信息发布到全世界的媒体平台,让世人知道恶徒的真面目。
“此外,无论你在哪里,如果你能够,请到迪安城来,加入我们,请相信我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请求你这样做,迪安城的机场已经关闭,你可以飞到最近的其他机场,而后驱车前来,我们将在城市广场会合。”
他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望着镜头,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庄严地说:“冥卫不死。”
镜头追随着Charon走下了主播台,他径直走出了录影棚的门,担任拍摄之责的人任机器开着,甚至还转了一个角度,而后跟了过去,那是一个慢吞吞的,背影圆滚滚的胖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摩根和约伯都坐了我身边,一起看这段视频,约伯嘀咕了一声:“Styx。”我记得这个名字。
“冥河。”
镜头中的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看样子都死得很透了,有一个明显型号比其他人大一圈的黑皮汉子仰着一张大脸平躺在地上,视频里能看到他的鼻子被整个打进了颅骨,就跟在娘胎里没发育好似的,下手的不管是谁,那一刻都抱着必杀的意志。
我惊慌地问摩根:“你的合成激素没用吗?地上这个也是变态啊。”
摩根很有自信:“这不是库达城过去的,主格身边肯定会有一批人长期跟着,正常。”
屏幕定格了,亡灵摆渡人和冥河的背影还依稀在目。他们接下来如何行动,跨出这道门后要面对的是什么,最终结果会怎么样?
我皱起眉头。
“刚才Charon是让奇武会的人去迪安城吗?”
约伯点了一下头。
“他怎么知道奇武会的人能看到这个节目?”
无论奇武会规模有多大,相对世界人口,仍然是非常小的一部分,这样面对整个大海喊话想让某条鱼听到的概率未免太低了吧。
摩根回答了这个问题:“Charon这段视频发在了无能力复仇者协助中心网站上,这个网站会自动把新的信息推送给所有注册账户。”
也就是说,能看到这个视频的,全是奇武会的人。
我猛击一掌自己的大腿:“我就知道!!摩根你是奇武会的人。”我指着屏幕,“不然你怎么会有他们的账户。”
他点了点页面右边的账户头像,冷静地说:“这是你的账户。”
我的账户?
我记得我在先知家里登录的时候,是要用视网膜识别登录的,刚才怎么没有提示。
摩根叹口气:“提示什么啊,你自己打开了网站,瞬间识别,不就进去了。”
他接着问我:“你觉得,Charon为什么要对旧部喊话,让他们不顾性命去迪安城帮忙?”
我盯着虚空中的某点,试图动脑筋。
奇武会解散的时候,那些还有世俗身份的人都过回了正常的生活,像蛇蜕皮或者蝶脱蛹,摇身一变,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冥王的团队则是死硬分子,每个人都持有无能力复仇者网站的账号,他们曾经的主要工作,就是跟随冥王在世界各地行动,消灭暗影中的恶徒。
据约伯说,Charon向来是冥王意愿最坚决的执行者,如果董事会的决定是解散团队,让大家免于被牵连的危险,那么Charon没有理由,更不会有动机擅自召集旧部。除非就像他说的,他有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我拍了一把约伯,说:“赌一百块钱,冥王在迪安城。”
他说:“不赌,他肯定在。”
冥王在入定期,他在迪安城,意味着其他人也在迪安城,也就说明咪咪在迪安城。
全世界那么大,咪咪为啥非得带他们那票人去迪安城。
摩根打了个响指,说他有一点想法,然后就给我和约伯看了一个报道。
报道说的是世界上存活时间最长的一例全身器官更换手术,患者是A国的亿万富翁艾比森。
他因为被投毒而导致全身器官衰竭,跑到只有指甲大的Q国去做手术,因为在A国,富有而衰老或重病的人太多了,他需要排队等候三到六个月才能得到肝移植,超过九个月才能得到一个健全的心脏,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去等待肾脏和肺,而Q国能够在一个月内为他凑齐所有需要的器官,而且合法合规,过程便捷,价格还合理。
至于给出器官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那不是富人们需要考虑的事。
除了器官本身的供应之外,迪安城还有一个全世界都非常有名的器官移植中心,独家专利,使用极为激进的体外抗排异法消除移植手术的影响,成功率不高,而且费用极其昂贵,但只要成功了,病人就能够同时移植几种主要的脏器,不会轻易死于身体排异和其他并发症,从此可以再世为人。
约伯看得很仔细,我几分钟内就被里面的医学名词打败了,只得到一个基本信息——Q国的器官移植很容易,还有这方面特别高精尖的机构和技术。
摩根说我正解。
“冥王他们的入定期间,最大的风险就是某一个主要脏器抗不过药物的作用,先行坏死或者停止运作,这时候唯一的方法就是换一个。”
考虑到迪安城的医疗特点,咪咪有足够的动机逃到那里。
这时我想起了主格如同骷髅一般的脸:“主格经略迪安城,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动机?”
摩根说:“至少是动机之一,他自己就在那里换过器官,而且不止一个。”
他皱起了眉头,显示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约伯一口戳破:“你是不是想去迪安城。”
摩根点点头。
约伯叹口气:“好吧。”
他伸手捡了一个塑料袋,往里面塞自己的短裤、袜子、牙刷,说:“去不去迪安城我们从长计议,现在最好先离开库达城。”
这个说法来得很突然。我还穿着短裤拖鞋呢,我还答应了弗里达大娘明天晚上去她家吃饭呢。怎么就谈到离开了呢?
约伯说,三个原因。
第一个是:“我们的任务基本已经完成,主格的变态杀手军团短期战斗力全失,从长期看,摩根,你确实能用芯片控制他们的行动,对吧?”
摩根说是。
约伯继续说:“这一批人不再是我们最大的威胁了,既然如此,我们多留无益。”
第二个是:“我觉得吉萨尔不对劲。”
他扬了扬手机:“他真的很久没给我发信息了,我前天给他转了一笔从密医APP提现的分红过去,往常他都要跟我聊几句的,这次完全没有理我。”
他说得没错,除了吉萨尔意外冷淡之外,晚上来十号酒馆喝酒的人,在密医上下单的人,也急剧减少,一些人注视我又移开的眼神里,有着过于复杂的情绪,包含了疑惑,警惕,疏离,以及恐惧。
自从我们跟吉萨尔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之后,这样看“外人”的眼神,我已经很少见到了。
约伯说:“是这样的。”他对人的敏感也是一种天赋。
“如果吉萨尔不是死了的话,那就是我在M城的合纵连横失败了,他知道我们耍了他,现在按兵不动,可能就是忌惮你的战斗力,在等一个动手的机会而已。”
第三点呢?
约伯抄起一个枕头,劈头盖脸打我:“第三个理由,就是你这个猪脑袋,刚才打开了奇武会的网址。”
我抱着头哎呀哎呀地叫:“那又怎么啦,疼疼疼,打到鼻子了。”
约伯放下枕头,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非常头疼,非常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样子:“Charon显然修复了无能力复仇者协助中心网站的服务,再把这段视频发给了所有账户。”
“所以呢?”我没明白过来。
约伯瞪着我:“如果我是主格,我肯定会一直盯着无能力复仇者协助中心的动向,监控所有人的邮件账户,谁接收了这封邮件并且打开了,谁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和身份。”
他想想实在气不过,又到处去找枕头:“其他人就算了,你是天字第一号被主格盯着的对象,他找的就是你,你现在想怎么样?不走,留在这里等死?”
摩根听完三个理由显然被说服了,马上站了起来:“行了,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约伯看表:“六小时,我需要六小时准备撤退路线。”
摩根一点不拖泥带水:“刚好,我去清除一下诊疗和实验数据,六小时后医院门口见。”
我赶紧举手:“我呢,我干啥?”
约伯撒腿就往外面跑:“我去找木三,丁通你收拾细软,六小时后这里出发。”
我喊了起来:“那咱们准备跑哪儿去啊?”
他速度还真快,声音已经到楼下了:“你别管,你就跟着我。”
我干瞪眼,只好抓紧收拾细软。
摩根给我的冥王箴言短效版放在最安全的衬衣内兜里,顺手摸了一条**揣裤袋,没忘了从床底下拿出千辛万苦才存上的一小叠私房钱——约伯管财务管得可紧了,打架收的打赏和兼职服务员拿的小费都要上交。
阁楼里没别的东西了,摩根的医疗设备早就拆去了医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那里,总觉得有点放不下。
距离出发还有几小时的时间,我在吧台后坐着,慢慢喝了一瓶啤酒,看着天色慢慢亮起来,热带的太阳真是霸道啊,管你人世间是什么状况,它反正都一个晒法。旁边的草地上人又多起来了,昨天晚上好像还有人在那里露营,说说笑笑的,完全没人打起来。
到约定的时间,刚好正午,约伯在门口喊了:“出来,丁通,出来,上车,上车。”
他还是开着那辆小丰田,木三坐在前座,椅子都要被撑开了,大马金刀,有点气鼓鼓的。
我上了后座就看出来了,说:“木三,你怎么了?这几天城里不应该有人惹你啊。”
他老大不高兴:“我正在玩飞盘,五盘三胜,最后一盘了,他非要我走。”
我问他:“你昨天晚上呢,去哪儿了?”
他说:“一直在玩飞盘啊,就在旁边呢。”
约伯简直没脾气:“能不能顾全一点大局,哥哥?老板是让你来库达城玩飞盘的吗?”
他发动车子,往后退准备掉头,这时候绝望的F男从草地深处向我们走过来,他看到了我们的车,也看到了坐在前座的约伯,走着走着就突然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
相隔一百米,我仍然能清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疑惑,以及随之而来的震惊。
他抬起手,似乎想跟我们招呼,又放了下去。
我们经常出门,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们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绝望的F男似乎靠自己觉察到了这一点,脸上出现了落寞的神情,而我看着他,忽然心里很难过。
我趴到前座的中间,问约伯:“小F怎么办?”
他从后视镜看我一眼:“什么怎么办?”
我回头,F男的视线还跟着我们的车子。
“他一直跟我们混的,我们这一走,吉萨尔不锤死他?”
第一次到卢卡斯街的时候,金老虎酒吧的仓库里,我们曾发现了一具一半被砌进墙里的尸体。我眼前浮现出绝望的F男也被砌进去的场面,心里一紧。
我拍拍约伯:“回去,我们得带上小F。”
木三慢吞吞地说:“我跟你说了吧。”
我说:“说啥?”
木三看我一眼:“我跟约伯说,你不可能丢下这里的人就走的。”
随后伸出了他蒲扇一般的大手,端端正正放在约伯面前,约伯面无表情地摸了一张大钞出来交给木三。
然后拿起了手机,拨号,开了免提,那边立刻就接通了。是绝望的F男。
“喂,喂,你们,你们去哪儿啊?”
我听得出来他声音里的焦虑和希望。
约伯非常平静地说:“小F,你去酒馆楼上,现在就去,床底下有个包是给你的,里面有新的护照,新的信用卡,还有一些钱,活得简单一点的话,足够你下半辈子用了。你拿上之后,立刻开车离开库达城,走得越远越好,知道吗?”
F男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说了两个字:“你们……”
我知道他问的是你们呢,但约伯没给他机会。
电话挂断了。
我往后坐,又扭头去看,车子已经开出了卢卡斯街,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十号酒馆分店的样子。
我擦了擦眼睛,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多愁善感。”
约伯和木三对望了一眼,木三告诉我:“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点点自己和约伯:“我们都知道。”
我翻了个白眼。
约伯将车开到库达城医院,接上了摩根,他背着一个比他人都高的书包,后座都塞不下,只能横在我和他的腿上,压得我骨头都咔咔响。我问他是啥玩意儿,他说是各种书,不少南美魔幻作家的初版,从库达城各处早就没人营业的旧书店搜罗来的。这条买书的路子普通人没想到过吧。
约伯等摩根坐好,掉头上了出城的大路,这条路的尽头接驳城际的快速路,虽然坑坑洼洼,但一马平川,能通往周边好几个城市,路**接处以前是高速公路收费站,现在是胡安帮设置的卡哨,但这几天没有人站岗,是我们出城最好的时机。
我们走得相当顺利,木三鹰眼回顾,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大家松了一口气,我终于敢问了:“约伯,我们去哪儿?”
他说:“离这里三十公里有一个民用训练机场,就是普通人想要学开飞机那种训练的地方。”
“我们去干啥,抢人训练飞机?”
约伯嗔怪地看我一眼:“多大出息,都要开抢了,还抢训练飞机。”
他猛击自己胸膛,志得意满:“我买了一架湾流,这会儿停在机场呢,手续做完了,空域和航路报备了,通关的全部准备做好了,飞行团队stand by(待命),咱们一去就能飞。”
他对我眨眨眼:“咱们互联网商业新星也不是白叫的,挣了钱总得花啊,对吧?”
我顾不上可惜自己上交的那些小费,赶紧点头:“得花得花,花得好。”
马上想到将来回家了,必须把飞机借过来,带小铃铛上把天,也不去哪儿,就绕着十号酒馆上空飞,买点儿烟花在尾巴后面喷字样,就喷:“我爱老婆,老婆爱我。”以及“我小霸王丁通有钱了有钱了。”
约伯一看我想入非非的标配表情就明白我打的什么主意,摇摇头:“飞回去就得处理了,谁没事在烟墩路养一架湾流啊。”
我们说得正高兴,我突然叫约伯:“唉唉唉,你在这里停一下。”
他一个急刹,问我:“内急吗?大的还是小的,大的忍着,小的街边解决一下。”
我指着路口:“这里过去三分钟就是弗里达大娘住的地方。”
约伯明白了。
“你想去跟她道个别对吧。”
我点点头,反问:“你不想去跟她道个别吗?这朝夕相处的,人家把我们当儿子一样看待。”
约伯很冷静地指出:“她当你是亲儿子,我们俩可没那个待遇,我们就不去了。”摩根耸耸肩,也是这个意思。
木三吐槽:“多愁善感。”我装作没听见。
约伯把车往前开了点儿,停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对我说:“给你十五分钟,速去速回。”
他是认真的,还看表:“十五分钟没回来我就走了,知道吗?”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焦虑被隐藏得很深,可是我能察觉。
要快走的原因我很清楚——主格如果确实如约伯所说的发现了我,那第一时间就会通知吉萨尔,新仇旧恨叠加,我们想要轻轻松松溜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理论上来说,我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的。换了是别人,我其实也没那么多愁善感。
只不过,我永远无法忘记,刚来库达城的时候弗里达大娘蹲在面前,抚摸我脸颊时流下的眼泪。我是个孤儿,如果没有小铃铛,我也许根本就无法体会什么叫爱,小铃铛对我来说,是情人,是妻子,是朋友,某种程度上,也像母亲。
而弗里达大娘,则是一个真正的母亲。
来库达城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部分晚上我都在打架。
每次我出去打架,哪怕事实证明了我十三太保横练满级,根本没人打得赢,弗里达大娘也永远会站在酒馆的窗户前,手紧紧抓着窗户上的横梁,目不转睛地往战斗发生的方向看,大部分时候起哄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她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我得胜归来,走回酒馆的时候,会看到她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对我露出慈祥又嗔怪的笑容,仿佛在说:“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笨蛋。”
她给我洗衣服,水果切好后不停地催促我吃,给我买我压根就没注意到过有没有的日常用品,提过一句酸草糖能解酒,接下来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床头放着两颗剥好的糖。
全是小事儿,在正常家庭长大的人也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
但是,如果说我曾经有那么一刻恍惚间以为自己不是个孤儿,那都是拜弗里达大娘所赐。
弗里达大娘现在的住处是新房子,我们开张之后,她就搬了家。
新住所比以前的公寓高级得多,至少有电梯,搬家那天我带领绝望的F男及其麾下全部人马,拎着崭新的抹布拖把,排成一字长蛇阵,浩浩****杀过去收拾了一整天,在实际意义上达到了纤尘不染、蓬荜生光的境界。
约伯则负责把全套家具电器购齐,每个房间都装了空调,连厨房和洗手间都不例外。这在库达城普通人家就是不得了的奢侈生活了。
弗里达大娘显然对新房子很满意,但每隔三五天总要回去以前的地方看看,我怕她不安全,陪着去了好几次,只见她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卫生,晒晒东西,或者干脆就是从客厅转悠到卧室,再从卧室转悠出来。我就在门口蹲着傻看着她,直到大娘手一挥:“走”。就跟在后面离开。
作为一个糙爷们,我完全无法体会弗里达大娘这种恋旧的心情,幸好我同时也是一个资深的男朋友,而小铃铛珍藏了少女时期到现在所有破旧内衣裤,我早就学到了与女人愉快相处的经验:
你不理解没人怪你,闭嘴就行了。
我和摩根都经常跑弗里达大娘家去,我主要是为了看看她过得怎么样,陪她吃吃饭散散步什么的,摩根主要是为了给她检查身体,除此之外,去得最勤的就是娜莎,她几乎天天都在,而且还没事就来十号酒馆找人,一见面就叽叽喳喳用西班牙文说个没完,跟两只鹦鹉似的。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俩那么要好,后来听绝望的F男说,娜莎和弗里达大娘的儿子安东尼奥青梅竹马,长大了本来要结婚的,结果安东尼奥死于非命,媳妇当不成了,变成了半个女儿。
相处这么久,我偶尔想起当初约伯说的,弗里达大娘年轻时是蛇头,心里有点不能接受,有一次我在厨房帮她剥酸橙榨汁配鸡尾酒,一边干活一边随口就问起这事儿。
结果大娘先是虎躯一震,接着直起腰板来死命瞪了我一眼,明显就不高兴了,走到旁边摔锅打碗的用西班牙文说了一串,就本人真实外语水平而言,我压根听不清楚其中任何一个字,问题是我有一个被摩根和咪咪开了外挂的神经病语言中枢,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耿直地把意思直接传译了过来。
“你看看库达城这些人的生活,不让他们走,他们就会死在这里,我不是蛇头,我从来没有收过他们的钱,也从来没有把他们丢在边境处等死,我找到一条又一条可以避开边检的路线,把这些可怜的人送到A国,送到一个可以靠双手工作养活自己的地方,我做错了什么吗?蛇头?只有那些收钱又骗人的浑蛋才是蛇头。”
我大气不敢喘,过了半天都不见大娘有重新敞开胸怀接纳我的迹象,赶紧自己溜了出来。
想着这些点点滴滴,我继续往弗里达大娘的住处走,离那栋楼还有几百米的时候,我的电话铃声响起,是娜莎。
“你在哪儿?”她问我,声音有点硬邦邦的。
我觉得有点奇怪,她平常说话很明朗,算不上温柔娇媚,可是像热带的花木一样,充满阳光。
我说:“我去弗里达大娘那里,快到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沉默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刚好我也在这里。她,又生病了。”
我有点紧张:“吃药了吗?”
我本来想说要不要找摩根看看,习惯性地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摩根不会来的,他不是我。
弗里达大娘身体不好,三天两头都生病,啥病毒都能把她撂倒好几天,摩根在的时候相当于有个私人医生,现在没了,我确实有点担心她以后怎么办。
太阳很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帮别人操着心,继续走,才走了两步,我就站住了。
有什么事情不对。娜莎的语气不对。
恐惧和担忧,对很多人来说是一样的,都会颤抖、哭泣、出汗,说话声音有变化。对我来说不是。我的字典里没有那么精确的情绪定义,主要是因为我文化程度比较低,认识的高级词汇少。可是我的直觉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娜莎不是因为弗里达大娘生病了而担忧。她在害怕,而且恐惧里还有一丝歉疚。弗里达大娘一定不是生病了那么简单,有谁在欺负她吗?
这个念头一上来,我马上就加快了脚步,然后心里一惊。
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了我——我的身体在泄气。像破洞的气球,或者漏气的车胎。
曾经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精力,隔山打牛、气吞江河一般的战斗力,以及圆的长的斜方的各种肌肉块,都在这短短几分钟的路程里,干瘪消散,像一场春梦,很快就会无影无踪。
我惊慌地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大腿。松了,软了。简直就在一瞬间,我整个形态好像都变了。
路上有好几伙无所事事游**的小混混,他们远远看见我都行注目礼,眼神中充满尊敬与畏惧,想必脑内在循环我在十号酒馆之外只手战群豪的传奇片段,不是吹,好多人用手机拍我打架的片段传上社交媒体,点击数加起来现在都有几千万了吧。
他们会不会注意到我在某个瞬间放气了呢?
还有一个转角就到弗里达大娘住的那栋楼了,拐弯的瞬间,我看到了娜莎。她手里还拿着电话。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知道自己如果不想死,必须马上转身离开,否则很有可能万劫不复。
但我硬是没有停。因为我不上去,也许弗里达大娘就万劫不复了。人家以亲儿子待我,哪有遇到风吹草动就丢下老母走人的道理?
娜莎站在那里,看到我出现时的表情非常复杂。我凝视着她的脸,辨别出了许许多多的情绪,那些情绪隐藏在微小的眼部与唇部的纹路中,正常人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对我来说,却像是一缕缕化成各种形状的烟雾,不断蒸腾而起,不同的情绪,不同的颜色。
恐惧,愤怒,期待,惶恐,苦恼。心绪如此纷乱,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不休。
我和她双目对视,马上就明白了,我的猜测一点没错。她打电话和下楼都是为了要去找我,而我送上了门。
娜莎向我飞奔而来,张开了双臂。我站住了,一动不动,任她扑进我的怀里。但她并不是来拥抱我的。娜莎接触我身体的一瞬间,双臂绕到背后,一只手按住了我颈椎最脆弱的点,另一只手卡在我的腰椎正中,她紧致的躯干紧贴着我,大腿坚决地卡进了我双腿之间,微微弯曲,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如同狮虎擒住羚羊,强力而且坚决。
娜莎身段极美,前凸后翘,浑圆而窈窕,身上散发出M国女人独特的体味,不是香味,更像是一种动物性的气息,像是兴奋剂一般,能轻易就叫男人心神**漾。
她常在十号酒馆出入,每一次出现全场男人都会对她行注目礼,很多时候也有人过去搭讪,但都悻悻而归。
人人都知道她和弗里达大娘要好,而我就像是弗里达大娘的干儿子,不管多恼怒,只要看一看我蹲在柜台上虎踞龙盘,熊视眈眈的英姿,大家都明智地在美色和健全的四肢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因此常常对我说谢谢。
我从来不知道她学过近身擒拿术,此刻只要一个不对付,她强劲的膝盖就会直接顶上来,我那两个一向来养尊处优的蛋蛋感知到了迫在眉睫的凶险,发出了惊恐的叫唤。而语言中枢还有闲心把神经信号转换为语言,在脑子里热忱呼吁我务必不能轻举妄动,要记住我和小铃铛可还没有一儿半女,丁家绝后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是什么意思?
我一向来从善如流,因此毅然听从蛋蛋们的心声,僵硬着脊背一动不动。
娜莎见识过我的战斗力,成功锁住了我,她感觉也十分意外,此刻抬起头来,深邃明亮的眼睛近距离与我对视,除了讶异之外,我还从中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歉意和恐惧,还有不得已。
她抱住我的同时,从弗里达大娘所住的公寓楼楼道里,如同开水龙头一般,一口气涌出了数十个的人。
男女老少都有,服装面貌气质各异,都全副武装。他们没有穿黑衣,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看来也不是每一个变态都去吃了流水席,也可能是出差的打手们刚好回来了。
我的视线落在他们脸上,逐一看去,看见晦暗的罪恶之光。
三楼靠左的窗户就是弗里达大娘的家,这群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吧。
我叹了口气。
那些看起来都是人,实际上比鬼怪还要可怕的连环杀手们散开,从不同的方位向我走近,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从斧头、扳、AK、勃朗宁半自动小手枪不一而足,个人风格非常明显,对杀人的手法多半也都有自己独特的偏好。
他们所受过的训练很专业,有人负责突击,有人在断我的退路,有的掠阵,有的会在战斗开始后偷袭。
他们如临大敌,毕竟过去几个月我在库达城的胜利实在是来得太彻底了,却不知道我根本已经没法和他们打。
杀手们将我纳入了包围圈,缓慢缩小范围,我拍了拍娜莎的肩膀,轻声说:“你走吧。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低声快速地说:“他们,说要杀了弗里达大娘,我、我没办法。”
我说:“我知道,没关系。”
娜莎脸色惨白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了包围圈外。
短暂的静止之后,一把斧头呼啸着挥过来,拉开了群殴小霸王的序幕。
我一跳躲了过去,怒退,双肘往后暴击,撞上了两个人,对方被打退了几步,但随即又冲了上来补位,这一次直接控制住了我的双臂,我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冥王箴言退去之后,我的体能与肌肉爆发力与原来正常的状态相比,反而削弱了,这大概也是药物副作用的一种。
杀手们发现了我的软弱,立刻涌上来,我被他们按住肩膀,反转手臂,疼死了。
如果你当过魔鬼铁金刚,literally接近天下无敌,突然之间变成一只鸡仔,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感受,简直太糟糕了。
一大群人按着我,往弗里达大娘的住处走去,声势浩大,引得各处房子里的住客都纷纷探头出来。当他们看清是小霸王丁通本人被押在正中的时候,就全都露出了太阳今天是不是打脚底下出来的表情。
伤感啊,库达城的传说陨落了,那几个专门晚上去十号酒馆门口录我打架实况上社交媒体赚流量的人在哪儿呢,你们的事业低谷期来得可比想象中更早,要是我多坚持几天,说不定都能接广告了呢。
爬楼梯时各个楼层各个公寓的门纷纷打开,一双双眼睛冷冰冰地从昏暗之中射出寒光,盯着我看,就像兀鹰注视草原上行将死去的一头衰老羚羊,满心渴望着血与腐肉的奖赏。
我们上到了六楼,一大群人推着我走进了弗里达大娘的家,吉萨尔在客厅里坐着,跟平常一样衣着讲究,正在慢条斯理地抽雪茄,身后站着六个保镖,每一个都有我现在的型号两个大。
他看到我进来,悠闲地吐出一口烟,咧嘴一笑:“哟,无敌铁金刚来了,怎么今天没打赢啊?”
他必然目睹了我在楼下和其他人厮打的全过程,如果是主格派他来的,他也必然知道了药物的存在。
既然是药物,就有效期,到底什么时候过期——打一架就知道了,就像刚才。
他仔细打量我,绕着我走来走去,伸手检验我肌肉的成色,手势轻佻,我也没一拳打爆他的鼻子。
他的眼神越来越活泼快乐。
我觉得吉萨尔可能自己都不敢相信运气会有这么好,我就在他发难的时候歇菜。
他扭头问其中一个保镖:“你说咱们现在扫他一梭子,会怎么样?”
保镖抬起了手,他手里就有枪,说:“试试看?”
吉萨尔大笑起来,满屋子都是他的哈哈哈,这哥们真浮夸,啥都要前戏,就不能一针见血说点正经的?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腹诽,真的一针见血,朝我左手臂开了一枪。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一时间并没有疼痛感,我总算保住了基本的尊严,哼都没哼一声,还能冷静地伸手捂住伤口,一手的血从指缝之间漏出来,往地下滴落,一点一点。
吉萨尔见了血,彻底兴奋了。
我不败金身已破,对吉萨尔来说,意味着卧榻之旁虎视眈眈的过江龙总算是死到临头了。
我懒得去管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要干什么,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弗里达大娘呢?”
吉萨尔在这里,把我打成这样,弗里达大娘却没出现,这让我很担心。我这个人一根筋,我担心的事,就想去确认一下,其他都不重要。
吉萨尔怪有趣地看着我:“你想见弗里达大娘?”
他对旁边的卧室努努嘴:“她在里面。”同时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能活着走过去推门,我就让你见她。”
我都没耐心听完他这句话,拔腿就走,吉萨尔脸色变了,抬手一枪,这次打到了我的脚后跟,没有直接打中,又是木三说的“擦伤”。我没停步,接下来一枪,打穿了我的手掌。不知道是他准头好,还是我甩手幅度太大,刚好撞中了子弹飞行路线。
公寓客厅并不大,密密麻麻堆了那么多人,吉萨尔这个猪脑袋,手枪没有装消音器,接连几枪震耳欲聋,空气中充满了硝烟味。
吉萨尔又开了一枪,这次没子弹了,他问旁边的保镖要弹夹的工夫,我已经走到了弗里达大娘卧室门口,左手臂右手心都在飙血,慢慢地越来越痛,因为失血,我开始有一种发冷的感觉,想必离死不远了。
我伸手想要推门,突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弗里达大娘出现在我面前,我今天第一次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她确实生病了,而且被吉萨尔的人狠狠打过,半边脸肿得像个被踩烂半边的皮球,浑身是血,看上去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眶青黑,深深地陷了下去,睁不开,也就看不见。
她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在空中无意义地抓挠着,不断大口喘气,却完全得不到氧气似的,肺部发出痛苦的轰鸣。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恶臭,是呕吐物,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心如刀割,蹲下去轻轻抱着她,怒气像翻滚的铁水奔涌到我脑海,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充血,心跳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狂怒正在我血管里像高铁一样快速奔流,很快就要冲上我的大脑,夺去我残存理性对身体的控制。
我伸手过去,握住了弗里达大娘在空中摸索的手,她茫然地用睁不开的眼凝视某处,突然回过神来,她大叫起来:“安东尼奥,安东尼奥,你回来了?”声音含糊破碎,却充满了真实的惊喜。
她抱着我,头贴在我的肩膀下方。我到底是谁,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陷入了狂热的妄想,长篇大论,对至亲之人倾诉心声。
“安东尼奥,好孩子,你不要跟着你哥哥去,你哥哥没有救了,上帝保佑他,可是他没有救了,安东尼奥,我的孩子,你听我的话,妈妈会带你走的,我们走吧,安东尼奥,你不要丢下妈妈,哦,我的安东尼奥。”
我听得心酸,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她,她听到了,呼喊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说:“丁通,小丁通,是你吗?”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紧紧抓住了我肩膀,把我往外推:“你快走,快点逃,孩子,我的孩子,你快点逃,他们来抓你了,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在哪里的,你快点逃。”
我眼睛一热。
两个保镖上来,把弗里达大娘从我身边拉开,推进了房间,她倒地的声响,让我的心都碎了。
我扭头看着吉萨尔,我会记住这张脸,只要我活着,还会追杀他到世界尽头。
保镖将我推回吉萨尔身边,他终于切入了正题,不出我所料。
“你的药呢?”
我平静地说:“什么药?”
他上来给了我一个嘴巴子,打得我好几颗牙齿摇摇欲坠。
打完之后,他又退了几步,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那句话怎么说的,十年怕井绳啊。
我说:“你打我也没用,话说清楚不好吗,什么药?”
他盯着我,慢慢地说:“你吃了之后,就能以一打百,力大无穷的药,你把它放在了哪里?”
我伸手掏裤衩内兜,哗啦一下所有枪口都抬了起来,指着我。
我嘲讽地看着他们:“放松,我拿东西。”
然后我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放在掌心给吉萨尔看:“这儿。”
有个黑衣人过来拿了瓶子递给他。吉萨尔左看右看,好像他的眼睛能做化验似的。
我说:“你嗑一个试试,保证你的人生掀开新篇章。”
旁边的人操起枪托就给我一下,打得我趴到了地上,我全身发冷,腿软得实在站不起来了,干脆顺势坐下,抹了一把眼角的血,对吉萨尔笑:“你要是怕我下毒,要么我给你嗑一个,看看效果。”
这小子被别在那儿了。他自己不敢嗑,也不敢给我嗑,盯着瓶子发愣。
我趁这个工夫还在想呢,从库达城过去的黑衣杀手,突然都变成了战斗力等于零的弱鸡,一个两个如此,还可以说是巧合,或者基因突变。几百个整齐划一地突变,那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盘。
再加上我的账号地址暴露。主格一猜一个准。
果然约伯的直觉很准,我们要是晚一点逃,现在就是一锅端。
不过,主格既然会让吉萨尔问我要冥王箴言,那一时半会儿,我是不会死的。
主格对药物的狂热,超过任何一切。他百分之百要抓我的活体,带回去抽血也好,解剖也好,拿我当小白鼠,把药物的作用研究个底朝天。
这老小子还想着百年回春的好事儿,所以绝对不会让吉萨尔打死我。
我正想着呢,吉萨尔又过来抽了老子两巴掌,完了,回去要全口种牙了。
他举着那个药瓶子,阴郁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不敢试,也不敢让你试,就拿你没办法了,是吧?”
我说,是啊。
他冷笑一声,挥手:“去找摩根医生,找到之后带到医院去。”
他蹲下来拍拍我的脑门:“我看不出来,有人看得出来,他要是看不出来。”
吉萨尔的嘴角嫌恶地往下撇了一下,“我就把你剁了。”
无能的人就是喜欢说狠话。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能讽刺的效果太明显了,随后又挨了一阵痛打。
我们一行人上了车,前后一共四辆,我和吉萨尔在一辆车上,开在第三位,车子向库达城市医院方向行驶,看样子吉萨尔还不知道摩根他们已经跑了路。
摩根他们应该已经跑了路吧?
约伯说等我十五分钟,我没回去他就走,这句话应该不是诈唬的。我也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不是诈唬的。
木三能打,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要扛的话,就我自己一个人扛吧。
我坐在两个大汉中间,注视着窗外疾驰而去的风物,这恍惚就是我们第一天来到库达城时的情景。时光飞逝,快似流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远离颠倒梦想,无忧亦无怖,我随手打了我自己一个小耳光,对语言中枢乱窜佛经的行为稍作惩戒,结果两边护卫立刻掏枪,奔儿都不打一个,我赶紧把手放回自己膝盖上,有心想要腹诽,你们不是变态连环杀手军团吗,为什么用枪?不应该掏个啥小斧头啊,鸡毛掸子啊、十字架啥的当凶器吗?签名都没了,怎么在人类罪案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可惜我现在打不过人家,而变态不管用什么武器都很危险,所以我紧紧地闭上了嘴。
车子一直开到了库达城市医院,正好一辆救护车呜呜呜进来,医生护士团队上来接病患。医院里这一幕按理说司空见惯,却让我有一种奇异的哀怜。
没有人知道摩根走了,也没有人知道密医APP很快就会停止运作。
幸福激素的作用一个月左右就会代谢完毕,正常世界的幻影随之消失,人间地狱又会回来。这里的人,难道就必须过那么苦吗?
我叹了口气。这口气又让我脑袋上又多了两个包。
吉萨尔他们浩浩****把我押进了摩根的办公室,里面当然空无一人,到处找也没人看见过摩根,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们笑话,猜想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再打我一顿,然后无可奈何地送我去主格那里上西天。
既然暂时没人理我,那就抽空思考了一下。
判官在库达城出现,这对主格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我的能力,直觉判断不说了,我也证明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嗑药超人。
客观来说,后者在群殴里真不算什么,一个人再能打,对手只要足够多,源源不断地来,迟早会死于力量悬殊的群殴或者热兵器,所以我的能打不影响大局,更多像是一块主格想吃却吃不到的肉,看他那个和先知一母同胞似的痨病鬼德行,不知道多想健步如飞,力大如牛。
更关键的反而是他苦心培育的行动团队被一锅端。
大几百的生力军,到哪儿都是上乘的搅屎棍,驻扎在这里听从调度本来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大部分变成了幸福和平小天使。这必然是我和我的同伴搞的鬼。
这个鬼搞出来,技术含量很高,方方面面的秘密太多了,每一个都很吸引人。
我望向吉萨尔。
胡安帮的不可一世,建立在主格的强力支持上,一旦他的人和钱都撤场,吉萨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位黑帮小王子,只不过是个工具人。
主格绝对不会想让吉萨尔知道奇武会或者他自己的秘密。
因此一言以蔽之,今天这里除了吉萨尔,一定还有一个主格的心腹督战。
我抬起头,搜寻天花板上的摄像头。
这里我经常来,很熟,里面只装一个摄像头,就在摩根办公桌的上前方,对着来看诊的病患正面拍。从位置看,这会儿也能拍到我。
主格的代表,一定在通过这个摄像头看着我。
我于是挥挥手,说:“好久不见啊,宾格?你个小兔崽子藏着掖着干啥,还是盖雷斯,你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还在给主格卖命?”
我光顾着打嘴炮,冷不防吉萨尔过来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我熟练地蜷缩起身体,还是望向摄像头,大叫起来:“我什么都不会跟吉萨尔说的,不管是谁,你赶紧出来吧。”
我打包票自己的喊话有效果,但效果来得那么快,实在让我出乎意料。
因为一分钟后,摩根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进来了好几个眼生的黑衣人,像保镖为自己的主子掠阵,站的位置一下就控制住了房间的局势,不但卡我的点,也卡了吉萨尔的点。
随后,万众瞩目,风光登场——主格的代表来了,当当当……
我心里还在唱呢,乍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我当即傻眼了。那不是盖雷斯,也不是宾格。
我的妈,那是图根啊。
探长图根啊,我的老相好啊。
吉萨尔立刻站了起来。他对图根的态度很微妙,尊敬中又有一点惧怕。
不过我懒得去关心他,我正盯着图根猛看呢。
这可太叫人意外了!
图根怎么还在跟主格混呢?
我忍着周身疼痛,吃力地举起手来跟他打个招呼:“探长,哟,好久不见,你怎么变帅了啊。”
我当然是胡说的。
图根不但没有变帅,照我看,他简直都要变成小一号,年轻一点的主格了。
真是形销骨立。
我印象中的他虽然个子不大,一副中年人不紧不慢的样子,其实很能打。身体精壮,天然带一种捕猎者的威压感。
现在呢,西装松松垮垮地穿着,好像一套衣服挂在骷髅架子上,脸瘦得两颊凹了进去。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曾经锐利而清澈,现在却死气沉沉,无精打采。
他站在那里的姿态,就好像在上天祈祷,早点让自己死,死了才是解脱。
我看得出来,他的精气神还有肉体,都被压垮了,就像一根甘蔗被坦克碾压过去,甜汁都爆开蒸发了,剩下一地的渣。
我百思不得其解。
爱神死了,他心灰意冷我能理解。如果是小铃铛离开了我,我也生不如死。
那是什么支撑他还在和主格一起打拼,是伯乐的赏识,还是工作的乐趣?
都不至于。
我这个人脑子通舌头,直言不讳就问了:“探长,你怎么还在给死老头子卖命啊,他配吗?”
图根死气沉沉地看我一眼,没接我的茬,而是平淡地说:“丁通,又见面了。”
他抽了一张椅子,坐在我的面前。
这真是山水有相逢,我们这样见面多少次了?每次都是我逃,他追,嘿嘿,我插翅难飞。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语言中枢你差不多可以了,还嘿嘿呢。
我问他:“探长,你要什么?”
他说:“配方。”
“什么配方?”
他从自己的胸袋里,拿出了赫拉祝福的罐子。
那个罐子表面油光水滑,似乎有人跟盘核桃或者盘翡翠一样,在白日与中宵都不断摩擦它。爱神不曾服用的那一瓶赫拉祝福,一直在图根这里。
“这瓶药拿去做了化验,有一些成分无法检验出来,所以重制的药也没有效果,而你能服用的另一种药物,能让你天下无敌。”
他抬眼看着我:“两种药,我都需要配方。”
我纠正他:“是主格需要配方吧?”
图根安静地看着我。
“谁真正需要,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要给我,或者告诉我,去哪里能拿到。”
他和以前不同,以前的图根有自己的灵魂,知道哪些事应该做,哪些事不可以,称得上威武不能屈。现在那个灵魂似乎已经枯萎了,戳在他内心,支撑他行动,前进,甚至维持基本生存的,是其他的东西。比如说,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爱神的死亡,主格的目标,迪安城的医疗特色,赫拉祝福的功效。一切信息纷纷扰扰,涌入我的脑海,就像漫天大雪,遮天蔽日,接着各自有了生命与轨迹一般,拼在了一起。像乐高那些琐碎的配件,最后拼成了一个城堡。
将我带到他的位置,小铃铛代入到爱神。如果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死了。除了跟着她死,还有什么能驱使我不眠不休地前进?
答案很疯狂,可是经过了一切密医与奇武会给我带来的奇遇之后,这个答案又很合理。
复活。
图根希望通过帮助主格,找到奇武会的秘密,找到无所不能的密医。让爱神有机会复活。
生死人,肉白骨。
奇迹本来就来自盲从。
我凝视着图根,正要说出我的结论,忽然想起背后还有个吉萨尔。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比一只沙漠中饿疯了的鬣狗还贪婪。他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药,但不管是什么药,都必然是好东西。
我甚至能看出他的脑子里在盘算的具体是什么——如果他的手下都和我一样能打。拉罗维亚算什么玩意儿?他铁定会远征俄罗斯。
我说:“探长,这事儿很重要,我要和你单独谈。”
图根回头看着吉萨尔,示意他出去。
吉萨尔的脸色马上变了。
“我哪儿都不会去的。”他拿出枪来,对着图根,“让他赶紧说出配方来。”
图根还是看着他,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几乎是同时,一把柔滑的小刀,从吉萨尔背后划过去,一秒钟就割断了他脖子上的大动脉,他手里的枪颓然落地,本能地捂住了伤口,一条条血线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吉萨尔喉咙里咯咯作响,瞪着图根,而后缓缓转头,去看割他喉的人。
那是一个黑衣杀手。无论他们跟吉萨尔混了多久,脑子里的芯片都在提醒他们,谁是真正的主人。
吉萨尔倒在地上,很快就不动了,老实说想到他一秒钟之前的万丈雄心,我还挺为他唏嘘的呢。
图根说:“你们出去吧。”其他人毫不犹豫就听从了。
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看着我:“配方呢?”
我说:“探长,我不是医生,我不会有配方的。”
“谁有?”
“医生。”
他把电话拿给我:“你让医生回来。”
似乎笃定只要我叫,医生一定会回来。对我和摩根的友情这么有信心吗?我自己都没信心啊。
我接过手机,还真拨了号,万一摩根接了呢,我能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不出所料关了机。
我不去想自己内心对此有什么看法,是否有一点点被背叛的失落。随手放下了电话。
“探长,配方不重要。”
图根说:“你说了不算。”
我盯着他的眼睛。空气中充满了静默。
我想了很久应该怎么开口,最后决定单刀直入。
“你和爱神结婚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她手腕上那条灰线?”
他犹豫了一下,没说话。那就是有。
“我问你,很重要,你仔细想明白再回答我。当时那条灰线,是已经要接近手腕了,还是离手腕还有一点距离?”
图根垂下了眼睑,于最细微的纹路变化之间,我能看到他的痛苦像蒸汽一般,正从血液中蒸发出来。
换个人问他这些问题,他都不会答。语言是武器,能伤害,也能操纵,一切弯弯绕,都会通过语言表达出来。
可是他了解我。我没有那么复杂。我问问题,是因为我真的有问题。
所以他真的说了:“离手腕还有一点距离。”
“探长,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那点距离是生命的数值,像游戏中的血条一样,血没掉完,人就不会死。
那时候我已经完成了冥王交给我的任务,把赫拉祝福的便携版带到了科温岛。爱神只要服下,生命就能延续。她为什么不服药?
我相信图根日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而我,现在就要告诉他这个秘密。
这个秘密的力量之大,足以颠覆他的一切。
从寂灭,到重生。
从绝望,到希望。
这个秘密才是真正的救命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