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萨尔走进十号酒馆,时候尚早,屋子里空无一人。
一台明显不大对劲的点唱机放在吧台的尽头,没人点猫王金曲的时候它也嗡嗡作响,上面悬挂了一个浑身是洞的飞镖盘。
酒保在吧台后,正低头擦杯子,额前的黑发遮盖着眼睛,和全世界所有缺觉的酒保一样,眼色虚空,神情淡漠,衣服和脸上都布满灰尘,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看见有客人进来也一声不吭。
他倒好了威士忌就在吧台后面擦酒杯,把好好的透明酒杯擦成灰扑扑的,也不知道这些杯子怎么就得罪他了。
吉萨尔坐上吧台,说:“苏格兰威士忌。”二十五年苏格兰威士忌,在酒杯里呈现琥珀一般的颜色,微微动**,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但喝下去之后,就变成一团火,吉萨尔喜欢那种热烈的感觉。
酒保站起身来,吉萨尔看到他的胸前有一个小小的名牌。
“约伯?”
“名字来自圣经吗?”
约伯看了他一眼,把威士忌放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我是我妈和我爸的哥哥有一腿,所以老是约他来家里吃饭。”
吉萨尔一脸莫名其妙,他当然不会知道中文里约和伯的意思,也不会知道这两个字扯在一起能拍出一百分钟的狗血爱情片。
他只好喝下一口酒,让那热辣的滋味呼啸着冲下咽喉。
“我叫吉萨尔。”
他摇晃着手里的威士忌,眼神很轻松地说:“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库达城只有一种人听到吉萨尔的名字之后脸色不会变,那就是死人。
他的名字倒没有传说中令小孩止哭那么厉害,主要因为这个鬼地方的小孩本来就不多,晚上哭得太大声的那些尤其坚持不了多久。
但约伯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声音一如既往地半死不活,而他说的话,又不像是不认识吉萨尔的样子。
“久闻大名,怎么,胡安帮控制的所有酒吧里,今天晚上都找不到一杯苏格兰二十五年威士忌么?”
吉萨尔耸耸肩,跟他走进来的时候相比,他现在的姿势多了两分戒备,毕竟知道他的名字而且镇定如常的人,通常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回头看了一下,门外站着的保镖们接收到了他的信息,都走了进来。
吉萨尔说:“我猜这里的酒可能会比较好,毕竟,你们是整个库达城唯一一家不但卖酒,而且卖安全保护的地方。”
他环顾四周,一切都普普通通,唯独树立在吧台旁边一块黑板上的告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惊心动魄。
那个告示说:入此处即安全。
从三个月前十号酒馆开张伊始,这个告示就放在那里。
因为它的存在,十号酒馆在短短三个月之内,成了库达城一个新的都市传说。
人们来这里庆祝结婚纪念日,举办生日派对,和世仇谈判。
库达城是一个无序的世界,任何喜庆或休闲的场合都能在一分钟之内血流成河。
但在十号酒馆,人们走进来,喝一杯酒或见见朋友,从第一分钟到最后一分钟,都是安全的。
不是没有人试图挑战这条告示。所以从十号酒馆开张第一天到第十七天,门外的卢卡斯街上演了库达城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连续械斗。
十七天里,一共一百一十九个人用拳头、匕首、金属球棍、黑鹰冲锋枪等各种方式告诫十号酒馆的主人,库达城的水有多深。
最后结局略枯燥,来人不约而同都躺在街道的入口呻吟,如果是结伴去的,人与人还会叠在一起呻吟。
每个人都被揍得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以及大部分劳动能力,他们醒来之后,就会用自己能够爆发的最快速度逃离现场。
对于十七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库达城里流传着两百多个版本的故事。
但有一个关键要素,在所有版本的故事里都一致:那一百多个人,都是被一个人揍的。
而那一百多个人里,有一大半和胡安帮有关系,也就是跟吉萨尔有关系。
这间传奇酒馆传入他的耳朵的时候,他正在跟乌波以及公司财务总监在金色库达城楼上的办公室里盘点季度账目。
军火,毒品,人口贩卖。所有业务的交易额都在上升。
库达城的胡安帮本来只是M国黑社会中的一个小角色,可是自从前几年和政府公然开战而且赢了之后,现在发展成了首屈一指的势力。
他的队伍装备了最先进的武器,在其他城市开拓业务也都顺风顺水,除了声名在外,他从自己的支持者那里得到的一支生力军更是居功甚伟。
这些人的恶毒和凶残如此彻底,让从小长在罪恶城的吉萨尔也叹为观止。
因此效果奇佳。合作两三年之后,已经没有太多人会来挑战吉萨尔了,他就像库达城的皇帝,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地方,他却能横着走,吉萨尔非常享受这种感觉。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下报告了那家酒馆的情况,吉萨尔和财务总监的脸上,几乎同时失去了笑容。
因为这个消息似曾相识。
上一次正是财务向他汇报的——一个人,刀枪不入,打翻了他们三十多个人,来得很快,走得也很快,之后就完全消失了。
直到现在,他和十号酒馆一起再度出现。
吉萨尔连续问了三次,问了三个自己的手下,都是被痛揍过的:“没人认识他?”
又一轮的摇头。
这事儿不合常理,库达城很大,人也不少,但爱出风头而还活着的人,就非常少了。
少到吉萨尔想要亲自去看一下。于是他现在就坐到了这里。
他把杯子往前推了推,威士忌喝光了,约伯站起来,给他倒了另外一杯酒,吉萨尔注视着他倒酒的姿势,非常随意地问约伯:“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保证酒客安全的呢?”
他一只手握住杯子,另一只手从吧台下面抬起来,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手枪,枪口漆黑,直接顶在了约伯的额头上。
后者终于抬起了眼睛,那是一双大部分时候都相当温存的眼睛,少女们会在里面看到自己对于情人的所有期待,其他任何和他对视超过三十秒的人,会愿意把自己一切的人生隐秘都对他和盘托出。
那双眼睛此刻没有半点变化。既没有弱者常有的恐惧,也没有强者应有的愤怒,这难以判断的淡漠,令吉萨尔一时之间,陷入了微茫的迷惑。
约伯说:“在你决定要不要开枪之前,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放下酒杯,擦干手,从吧台上堆得高高的褐色杯垫上取了一张,放在吉萨尔面前:“扫一个。”
杯垫上是一个二维码,二维码下面有两个字:密医。
吉萨尔看看杯垫,看看他:“这是什么?”
约伯说话的样子很随便,但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密医APP,现代黑帮标配,火并居家必备。”
吉萨尔瞪大了眼睛:“什么?”
约伯摇摇头:“一看你就跟不上这个时代。”他随手把杯垫推了过来,“先扫一个吧。”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吉萨尔满心想把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很难搞的小白脸轰个稀巴烂——他向来做事的习惯也是如此——但他端着杯子的右手却像造了反一样,自顾自放下酒杯,摸出手机,真的对着杯垫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一个黑色十字图标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转眼下载完成,吉萨尔打开APP看了两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界面很简洁,和医院一样的白底色,上面只有两个选项:充值,下单。
他抬头问约伯:“这是干吗的?”
“受伤了又去不了医院时,用这个APP可以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救你一命。”
“充值是什么意思?”
约伯耸耸肩:“充值的意思就是充值,最低充五千美金,一次性预付十万美金成为钻卡会员,享受优先服务,单出诊八折,送一次任选免费手术和一次任意部位整容套餐。”
“下单呢?”
“自己看。”
吉萨尔抱着大惑不解的心情点开来,下单的界面有两个选择,钻卡下单和散客下单。
稍微观察一下就能发现眼前的事实很明显,散客贵而且服务速度不定,要按照在系统里下单的时间先后排队。
最糟糕的是,必须预付两千美金担保,否则订单根本不会生效。
也就是说,如果你刚刚挨了枪子儿,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也务必要记得自己的信用卡号码而且在APP里准确输入,万一在这个过程中不幸昏了过去,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不合理。”他愤怒地说。
吉萨尔的控诉只够让约伯眨眨眼睛:“你是本地人对吧?本地人都不知道合理两个字怎么写,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他缩回柜台深处继续擦杯子,拉长声音悠悠地说:“命和钱哪个重要,每个人的答案还真不太一样呢。”
吉萨尔觉得自己终于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台词,于是他随手摔掉酒杯,随着玻璃清脆的炸裂声,他那把一直稳稳端着的枪顶在了约伯的脑门上:“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约伯的眼睛从枪管底下凝视着他,说:“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的。”
他轻手轻脚放下自己正在擦的杯子,双手按在吧台上,神情极为诚恳地看着吉萨尔,温存地说:“钱和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只要他们不是我的。”
吉萨尔把枪口顶紧了一点,平静地问:“如果是呢?”
约伯唇角露出一点点笑容,就像春风忽然拂过正在解冻的碧湖湖面,他说:“那也与你无关。”
吉萨尔的耳后,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声,突如其来,急速接近中,而且越来越响亮,他没来得及转头查看,脑袋就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上,整个人被掀翻在地,而后余光才瞥到打中他的是一个篮球。
篮球落地,而后弹跳几下,滚到了其他地方,等着哪个倒霉蛋一脚踩上去就摔个狗吃屎。
吉萨尔的枪还捏在手里,身体着地后便就势一滚,立刻直起上半身,对着球飞来的方向扣下扳机,砰砰砰!
子弹都打在了人的身体上,尽管没有常规的惨叫佐证,但多年杀人越货留下的手感还是告诉他:bingo。
吉萨尔松了一口气,从容地坐起来,然后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他看到约伯在笑。像是刚刚重温了一次他最喜欢的喜剧桥段,尽管情节老套,仍然笑料十足。
他顺着约伯的视线,看到了一米开外那个刚刚被他打中的人。
大概一米八五高,留着一脸络腮胡子,头上冒出极短的发碴,根根黑硬分明。他**上身,下身穿一条花的居家大裤衩,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块块虬结如千年树根,皮肤带着金属一般,百分之百的坚硬感。
他胸腹间满是了黑色硝烟留下的印记,除此之外,毫发无伤,五六颗弹壳在地上滚来滚去,无声地诉说着自己已经尽了本分。
约伯说:“介绍一下,这位是丁通,密医科技有限公司的安保总监。”
丁通看都不看吉萨尔,叉着腰冲约伯嚷嚷:“你就不能好好谈一回生意吗?明明你连死人都能说活,干什么次次要老子出来擦屁股啊。”
约伯忍住笑:“少说多做,空谈误国,眼见为实,这些成语都听说过吗?”
丁通瞪他一眼:“滚。”
吉萨尔的保镖们冲了进来。一分钟后,他们和吉萨尔一起被扔到了酒馆外面。
丁通站在门口观察他们的反应,并不是很满意。
他回到酒馆内:“他们好像不服气,是打得不够狠吗?”
约伯乐了:“不可能那么快就服气,那是吉萨尔本人。”
丁通一脸不可思议:“他真来了?”
约伯一拍桌子:“说了他会来。”伸手拿了一瓶啤酒丢给丁通,示意他坐下喝,“耐心点儿。”
丁通接过啤酒,多看了约伯两眼,一脸狐疑:“话说,你干吗高兴成这样?”
尽管人家脸上并没有笑容,但任何时候丁通都没可能看错,约伯现在是真的很高兴:“因为啊,因为其实我也担心这个哥们如果不来应该怎么办,是不是想办法让摩根亲自上门送个绝症什么的。今天他终于来了,我当然高兴。”
丁通仰头喝了一瓶啤酒,一屁股坐下,不满地看着吧台下摆的两碟子下酒小食,一碟炸玉米片,一碟油炸蝗虫,那些虫子特别肥,被炸得焦黄,个个死不瞑目,闻起来巨香,吃起来味道跟大肥肉加了毛一样。
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他随手抓起一只扔进嘴里。
“吉萨尔买你那个APP的账吗?”
他把那些油炸蝗虫咬得咯嘣咯嘣响。
“靠摩根一个人又做APP,又治病救人,行不行呢?”
约伯还没说话,摩根好像听见了,遥遥从阁楼上喊了一声:“我找外包了,放心吧。”
丁通耸耸肩,约伯修长的手指弹了弹油炸蝗虫碗的碗边,空气中响起轻微的叮当声,他杀气腾腾:“行不行都得行,箭在弦上,必须速战速决。”
非常难得的,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苦恼神情:“否则我出来太久了,老板回去找不到人顶班,发起脾气来,就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了。”
丁通同情地望着他,喃喃自语:“人家出来都挂念老婆,只有你挂念老板。”
这也从侧面说明,库达城的十号酒馆,远远没有烟墩路那一家危险。
他们说话的时候,时间过去了十五分钟,约伯指了指外面:“差不多了,你去门口看看情况吧。”
他没说具体看什么,时间还早,太阳下山了,酒客们都还没上门——不管是追杀别人的还是被追杀的都如是,在M国干这行的也有旺淡时段,大太阳天,连流氓都不愿意出来,劳逸结合,安排得很合理。
尽管如此,丁通还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酒吧大门口,叉着腰望着路口的方向,一面等待着,一面喝着剩下的半瓶啤酒:他相信约伯。
没有好处的时候,约伯从来不说瞎话。
跟平常一样,卢卡斯街上除了十号酒馆再没有任何一盏亮着的灯,荒凉和沉寂如同来自被诅咒过的结界,把这一带死死笼罩着。
唯一的动静是不知何处发出的、发动机的高速轰鸣声,像有人醉酒飙车,心里满怀要把自己烧成灰烬的愤懑。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丁通扭头看了一眼,看到绝望的F男从十号酒馆的后方晃过来,正在拉上裤子拉链,露出**排空时特有的愉快表情。丁通扭头看了他一眼:“就不能去洗手间尿吗?天长日久在屋后放水,迟早把墙冲出一个洞。”对方咧嘴,眼神里出现了真正的笑意:“放屁!”
过去三个月,绝望的F男在酒吧里当服务员,结束营业后负责洗盘子,他的兄弟们有的继续在街上作奸犯科,有的陪他洗碗,收工回家的时候,摩根会过来在他周身上下摸一遍,宣布:“今天也没有出血和骨折。”他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去。
他是一个勤快的服务员,跟在后厨炸薯条、做沙拉、制冰块的弗里达大娘配合得相当默契,偶尔也会溜号,通常都在晚上,通常都是因为丁通在门口跟人干架——绝望的F男总是会小心地护住自己然后站在第一排,看热闹看得像一个两百斤重的孩子,一再近距离见证丁通的雷霆铁拳。
今晚也不例外,他搓搓手,伸长脖子四处看了看,问:“你站这儿干吗?”
丁通刚要说话,又闭上了嘴,举起一只手让他安静,那疯狂发动机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亮了。
他凝神听着,而后走下了酒吧前的那个小门廊,站到了街道的正中心,忽然转过身对绝望的F男说:“去找一根球棒,要金属的,越粗越好。”
绝望的F男一秒钟都没犹豫,冲进酒馆正门,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而后一根巨大的金属球棒闪着黑亮的光,旋转着飞出十号酒馆,不偏不倚落在了丁通的手里。
发动机的轰鸣声拐过了前面那条主路胡安路的街角,开上了卢卡斯街。
黑色大越野车,加装了防弹全金属外壳,底盘加重,轮胎加固,前排卡上了两层街道飙车时防恶意冲撞的金属保险杆,没有牌照。
此刻正以接近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行驶。向着十号酒馆,向着丁通,风驰电掣般冲来。那不是一辆车,那根本就是一辆能够高速行驶的坦克。
丁通捏紧了右手的金属球棒,将啤酒瓶交到了左手手心,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一下脸。
约伯和摩根的身影出现在了十号酒馆的门口,医生皱起了眉头。
车灯大亮,照见丁通如同金属雕塑一般挺拔的身形,加速。
无论对方是谁,看这架势都不是下了班来喝杯酒的。
何况驾驶室里坐的,正是刚刚铩羽而归的吉萨尔,旁边和后座,还有满满一车人。想必都是全副武装。
他的腿上放着Ak47吧,或者后备厢里干脆还有一台小型地对空导弹。
也许他就是想开着这辆车冲进十号酒馆的前廊,一直碾压到建筑物的后部,把一切东西都撞个稀巴烂。而后再下来拿导弹把这一带炸成战区。
谁也不会为此感到奇怪,毕竟在库达城,没有人知道合理两个字怎么写。
丁通打了一个饱嗝,丢下了酒瓶,双手捏紧了球棒,车速持续加快,转眼间已经就扑到咫尺之遥。只要再过一个刹那,丁通应当就会粉身碎骨,任何人此时如果还有行动能力,就应该就地一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但他没有动,一步都没有,只是望着越来越近的车,以及车子里狂热面容已经接近扭曲的吉萨尔,嘴里嘀咕了一声:“鬼才想给你们这些王八蛋治病啊。”
他扭动身体,肌肉群如罗丹斧凿下的大卫,一分一毫地苏醒,激活,燃烧,舒展,散发出肉眼可见的炽热能量。
挥起球棒,转身,击出。一棒正中车头。
球棒与车接触的部分,发出能够撕裂耳膜的恐怖巨响,力量如此之大,将半个街区之外的车辆警报器纷纷唤醒,呜呜的警笛鸣响刺破夜色。打得吉普车根本无法再前进,就这样硬生生被截停,车子后半部分冲天而起,丁通与一辆直立于天地间的吉普车面面相觑。
车盖碎裂,保险杆断开,发动机四分五裂,车头变成了一团废铁。丁通抽出球棒,退后几步,整辆车轰隆一声翻了过来,沉重地倒在街道一旁。吉萨尔在驾驶室里双手抱头,鲜血从手指间流下滴落四处,慢慢凝固,一车的人没有还在动的,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了过去。
约伯从十号酒馆里慢慢走出来,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对丁通说:“你说他现在会不会充值?”
丁通耸耸肩:“我觉得他好像没什么选择。”
吉萨尔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十号酒馆的吧台后面,身下是一张窄窄的行军床,脑袋旁边就是吧台的入口,视野一流,谁也看不到他,他却把能把整间酒馆尽收眼底。
耳边人声鼎沸,吉萨尔吃力地扭头望向墙面,看到时针已经指向了后半夜,对一家酒吧来说,此时差不多是生意最好的钟点。
有人在跳舞。Salsa音乐如火如荼,酒馆中间的几张桌子被搬开了,露出平滑的地面,有四五对舞者酣畅淋漓地跳着,男的骚气,女的妖娆,如胶似漆,鼓点激烈应和热辣舞步,将气氛渲染得一波波推向**。
约伯在吧台迎接着客人,手脚从容,眉眼生动,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春风得意的微笑。
他来到库达城开酒馆,前后就三个月,三个月前所有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号角儿存在,他只是一个外来人,然而此刻看起来,他却像是酒馆里所有人的神父,每个人来买酒的时候,都会趴在吧台上,跟他推心置腹地聊几句,而后或发笑,或点头,一脸轻松地走开。
吉萨尔就那么躺着,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似真似幻的场景,而后一点点想起了他倒下前所发生的事。
把全部经过想了一遍之后,他斩钉截铁地认定自己是在做梦。
用一根球棒,将一辆高速行进的重型吉普车打得直立起来这种事,即使是在电影里也没有出现过——除非那部电影的名字叫变形金刚,而且里面打人和被打的都是金刚。
生平第一次他后悔上初中的时候不应该调皮捣蛋,用两把小刀子吓得物理老师落荒而逃,逃出了库达城的地界儿,这辈子都没有再回来。否则的话也许他可以学到一点知识,能从科学角度计算一下,造成这个结果需要多大的力量,并且实实在在地推断出如下结论:
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而不是金属做成的巨无霸超级机器人,不可能拥有那么大的力量。
问题在于,不管是科学知识还是生活常识,在他刚才所经历的一幕里,都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吉萨尔慢慢爬起来,周身如同被鬣狗上上下下啃过一遍那么痛,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瘫痪了,直到双腿站到了地面还能支撑身体,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引起了从尾骨到脖子后方一溜儿肌体上的剧烈灼烧感,吉萨尔咬紧牙关也没忍住,从咽喉里呜咽着惨叫了几声。
他站起来之后,就看到了那个挡车的男人,名字似乎叫丁通,此刻就站在舞池的边缘,悠然自得地喝着啤酒,他穿着条纹衬衣和牛仔裤,高而强悍,但样子和大部分黑帮打手并无太大差异。
看到吉萨尔爬起来,丁通对他举了举酒杯,冲他喊了一句什么,太吵了,吉萨尔听不清楚,但看唇语似乎是:“没死呢?”
这时候约伯看到了吉萨尔,表情如常,还随手递过来一杯龙舌兰:“来吧,喝一杯,然后我带你去见医生。”
十号酒馆提供医疗服务,大部分时候医疗服务都是为那些来砸场子的人准备的,被打完之后给治好,然后掏医药费,否则会被再打一次,因此这个钱无论多贵都得给。
那个时候,人们通常就会有一种“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的懊恼油然而生。
医生就在酒馆的二层阁楼上待着,名叫摩根,一个大脑门儿,主人坐着不动的时候能往前自行突出半尺,是个人看一眼就知道这位肯定不是一般的聪明。
他帮吉萨尔处理了后背大片的皮肤和肌肉撕裂,包扎了两根断裂的肋骨,各处扭伤,以及耳鼓的轻微损害,同时指出如果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呕吐和晕厥的话,多半就有严重脑震**,有条件的话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到底有多严重。
从头到尾他连吉萨尔的名字都没问,一口气介绍完伤情,他就抓着自己喝到一半的一瓶啤酒下去了。
整个就医过程中,约伯哪儿都没去,就在一边等着,一面手里拿着一根皮筋玩穿花,一根皮筋玩出了激光秀的效果,花样繁复到匪夷所思,这个人的手里似乎永远都没法空着。
吉萨尔感受了一下身体的受损程度,左右扭了扭头,感觉自己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这时候他才有机会打量二楼阁楼的全貌:天花板上开着个小窗透气,地上摆了张简单的支架床,有一些生活必备的杂物,墙角堆着大大小小的酒箱,一个不管放在哪里都可以算是很大的冰柜占据了阁楼的一面墙,刚才摩根给他治伤的时候从里面进进出出地拿东西。
头顶上的灯与众不同——那是一盏无影灯,理论上只应该出现在医院的手术室里。
吉萨尔久久地望着那盏灯发呆,直到约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说:“怎么样,一起做点生意吗?”
吉萨尔以为自己听错了:“做生意?”
在他的世界里,打翻一个人之后如果不马上干掉他,甚至还给伤口上涂点酒精和消炎软膏什么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这个人值点钱,要当作砝码去换取比干掉他更多的好处。
他刚才有一瞬间就在盘算,要怎么把这个地方毁了,把这些人毁了。
彻彻底底,摧枯拉朽的,极尽恶毒之能事的。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然说,要跟他做生意。
约伯从容地重复了一遍:“是啊,很不错的生意呢。”
吉萨尔甚至有点想笑:“你要我投资你们的酒馆吗?”往阁楼狭窄的窗缝看了一眼,“想要把十号酒馆开成连锁?”
说起来倒也是不错的想法,在库达城什么都缺,但最缺的就是安全,如果有一个像世界大战时R国那样的地方,中立,安全,按照正常世界的运转规律从容存在,那想必这里的一瓶酒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这事儿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但正常人应该都是这样考虑生意发展方向的。
约伯冷笑了一声:“酒馆就算了。”
吉萨尔看到了约伯望过来的眼神,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一个跑来人间地狱卖避难所的人,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所以他不等约伯接话就马上改口:“不然呢?你们要做什么生意?”
从约伯修长的两指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卡片,卡片上有一个熟悉的二维码,向着吉萨尔明晃晃地招摇着。
“你体验过了,这个。”
吉萨尔发出一声呻吟:“你在开玩笑吗?”
约伯肃然:“我从来不跟男人开玩笑。”
他劈手把约伯的手机拿过来,往人家眼前一晃:“打开。”
所谓肉在砧板,生死由菜刀,诚不我欺。吉萨尔老老实实地打开了手机,约伯点开那个黑白分明的APP,循循善诱:“你刚才说,库达城最缺安全,我完全同意,你对此负有最大的责任,但公平一点地说,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对吧?”
吉萨尔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他很怀疑对方在讽刺自己,但后者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甚至还表白了心意:“但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贵地,不是为了给广大民众谋福利来的。”
你们要杀到这里血流成河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弄脏我的鞋子就好。
他的冷酷是吉萨尔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种,有的人凶恶嗜血,有的人天生狂暴,有的人被训练成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他们对残酷事实是有感觉的,即使那是变态的狂喜或快乐,与常人背道而驰。
唯独约伯是全然地漠然。
那些与他无关的事就是与他无关,惨烈或幸福都无法感染他,在约伯与整个世界的悲欢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不透明的墙壁,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爬过来,来到他的这边,成为他的朋友或伙伴。
这样的人生宗旨就像被捣碎成灰融进了他的血液里,即使过滤回输也无法完全去除。
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敬畏,吉萨尔坐直了身体,开始认真听约伯说话。
“你从小混黑帮,培训一个合格的手下和杀手,要花很多时间和钱,对吧?”约伯弹了一下手指,“送去哥伦比亚的雇佣兵训练营三个月要两万美金,对吗?”
吉萨尔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但只要一不小心,砰!”约伯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就死了,死了还好,无非是两万美金付诸流水,如果受伤的话,简直变成一个麻烦,干掉也不好,不干掉的话,库达城根本没有合格的医疗机构,拜你们所赐,好一点的医生都跑了,而那些糟糕的医生,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你们还不能送他们去外地疗伤,因为库达城里没有人是清白的,任何从这里出去的人,都会马上被医院汇报给警方,伤员还没有开始接受治疗,送人过去的车和司机就已经被扣押审查了。”
吉萨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约伯。他肯定自己以前没见过这个人。在库达城的任何地方,任何场合,都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
但他说起来本地的情况,就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对什么事情都了如指掌。
此刻他甚至还满怀同情地对吉萨尔叹口气:“你的家族有糖尿病历史吧?我没搞错的话,得癌症的人也不少。
“你和你家里人,七八个儿子什么的,不需要一个好医生吗?总是从首都找人来出诊,也还是不方便吧。”
吉萨尔没去管他为什么知道自己有七八个儿子,他咽了一口口水:“你们来库达城多久了?”
约伯眼珠颤抖了一下,表情还是非常亲切:“三个月十七天零十四个小时,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数错。”
“这个APP,能解决我的人受伤的问题?”
“可以。”
“你们有多少医生?”
“到今天晚上都只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一个。”
“今天晚上之后呢?”
“第一批大概二十五个专业医生,一半全科,一半外科,另外还有二十五个护士,以及一千三百平方米左右的治疗空间。”
吉萨尔明白了过来:“你们要我投资?”
约伯摇摇头:“投资解决不了问题,老实说我们可是有公司的人,钱多得是。”
他穿着一件破T恤,牛仔裤上的土刮一刮都能种两把大蒜了,但说到自己钱多得是的时候,眉毛都没摇动一下,全身配套散发出一种谜一样的富贵气息,叫人好像不得不服。
“那你们要什么?”
约伯对他笑一笑:“帮我们收编全库达城的所有医院、诊所和医生。”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全部,连资产带人。”
吉萨尔晃了晃头:“还有呢?”
库达城的医院、诊所和医生,都不值钱,因为几乎等于没有。所以这些不是重点。
约伯注视着他,像一条龙在深渊里回望,他轻轻按住吉萨尔的手,慢慢地说:“我们要开个互联网公司,你和你的人,要成为我们的第一批用户,再帮我们推广出去。”
吉萨尔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似乎很恼怒。
约伯还来不及回答,丁通这时候从阁楼的入口冒出头来,他金属色的手臂冒着汗水,冲着约伯喊:“你赶快死下来倒酒啊,人多得挤爆门口了。”
约伯吼他:“你不会顶一阵子吗?”
丁通吼回来:“老子马上要去门口打架,有人专程从哥伦比亚来单挑,不能不给面子。”然后他看了一眼吉萨尔,“这哥们还没死?”
约伯说:“还没。”
丁通指了指下面:“摩根忙着调化骨水呢,你不让人死,那还是跟他说一声吧。”
说完就噌噌下去了,吉萨尔冰冷地望向约伯:“你们恐吓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都有点不敢相信。在库达城,居然有人敢恐吓他。
他本能地想要拿出手机来,只要拨出一个电话,成百甚至上千全副武装的小弟们就会涌过来,把这个地方夷为平地。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手机。他被抓了。而跟他同车而来的小弟们,大概都已经半身不遂。来再多区别也不大。
约伯目睹了吉萨尔在短时间内的一系列心路历程,非常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站起来,怪有趣地歪头看着吉萨尔:“不,我没有恐吓你。”
他打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上膛,伸直手臂,瞄都没瞄,砰砰两声,吉萨尔惨叫一声,仰面倒下,全身扭曲起来,左右肩膀各中了一枪,而摔倒的姿势又加剧了之前所受的伤痛,这一刻他知道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你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但我也可以随时杀了你而不觉得可惜。”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残酷的绿光:“除非你能找到小型核武器,而且赶在我们发现之前轰出来,否则你是没法干掉我们的,就算能干掉,我保证你也会元气大伤,伤到以后没法再在库达城立足,既然一切都是徒劳,那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乖乖跟我们合作,要不就干脆死在这里,免掉大家的麻烦。”
吉萨尔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是因为疼痛,也是因为恐惧。
约伯平淡地说:“考虑一下吧,不如现在就充值十万美金,我送你两个拆弹手术,信用卡单次付款也有八折优惠。”
然后他就下楼去了。
吧台前已经站了不少酒客,尽管等得有点久,大家都还是笑眯眯的,看到约伯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还好心提醒他:“Take your time啦,我们不急,反正门口也还没开打。”
忽然就像红海为摩西分开一样,人群为摩根分开,他走上前来闲闲问了一句:“楼上怎么样?”
约伯行云流水般给人拿啤酒调性感沙滩,说:“肩膀中了两枪,我按你说的打肩胛骨和胸之间的空隙,应该没有偏,你上去判断一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十分钟内就会从了。”
“你觉得这一手有用?”
约伯点点头:“对你没用,对他一定有用。”
他胸有成竹:“吉萨尔生于库达城,长于库达城,恃强凌弱就是这里的生存法则。”
摩根有点不明白:“既然他惯于恃强凌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带几个人就杀到这里来?不应该端好肩扛导弹,带上一两百人,前来马踏连营,踏完再来说话吗?”
约伯冷笑了一声:“傲慢。”
他看了看阁楼:“尤其是这几年,他背后有人撑腰,横行库达城,连政府都不放在眼里,敢冒犯他的人基本上都被铲除干净了。”
摇摇头:“有的人是这样的,你给他二两颜色,他就把自己当成了彩虹之神。”
没想到这个城市里忽然来了一群专业的渎神者。
摩根想了想:“放他走的话,他会不会把背后的人找过来?”
这是摩根最担心的一点,主格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到他和约伯的存在,所以他们才能带着丁通来库达城。但万一呢?
结果约伯耸耸肩:“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
约伯对他笑:“医生,他不知道我们和主格之间的纠葛,他只知道自己背后的人需要跟库达城最强的黑帮合作。”他眨眨眼,“要是他去告诉别人自己打输了,万一人家就干脆抛弃了他,转而跟我们干了呢?”
人情冷暖,世事洞明。
“都是学问啊。”摩根说。
他们说话间酒客们如同潮水一般涌向门口,看样子丁通单挑哥伦比亚黑帮杀手的晚间节目已经开始了,十号酒馆里刹那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外面杀声震天全是围观群众在起哄,具体打成什么样子估计也没什么悬念,还有人在外围拿着手机吆喝叫人下注,盘口是赌来挑事儿的人能不能撑过五分钟。
约伯总算有点值得担心的事儿了,出去张望了一圈回来,对摩根说:“你得确保他身上的药效持续下去,否则我们多一天都撑不过。”
摩根摊摊手表示没法子可想:“不知道咪咪对冥王箴言动了什么手脚,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赶紧让吉萨尔把城市医院给我们开,我买到仪器先把血液分析做一遍,看能不能还原药物成分。”
这时候哐当一声巨响从阁楼上传来,吉萨尔的狂叫声穿破楼梯板,震耳欲聋,听得出来他非常虚弱,可能是他越想越气,怒踢行军床结果崴了脚。
摩根放下酒瓶子,拿起吧台后的针线包准备上阁楼,侧耳听了一下,诧异地说:“他是不是哭了啊,什么情况,资深黑道白混了。”
约伯哧哧发笑:“从来都是他射人,从来没有人射他,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打得这么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