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街在库达城的北边,短短的一条断头街,街道像被轰炸机扫射过,坑坑洼洼,灰尘滚滚,路肩是碎砂石堆起来的一条高高的窄道,技术不好的人开上去随时能翻车。

街道两边进去,盖着样式整齐划一的两层楼小房子,房子前都带着一个最多能种两棵树的小院,方方正正的窗户开在大门边,门和窗户上都横七竖八地封着厚木板。

门上有一个小檐盖,大部分是红底白格子的,有一些是蓝色白格子的——白色部分都已经看不出了。

我们开着那辆小丰田一路磕磕碰碰过来,路上见到了两起小规模的枪战,三四起临时起意的抢劫案,数不清的咆哮、扭打和持刀对峙,作为一个一向来把东门菜市场当作黑道乐土的小混混,我总算对世界级的人间地狱有了感性的认识。

拐进卢卡斯街,一辆福特车停在路边,玻璃前盖布满灰尘,车窗开着,前座坐着一男一女,头靠头依偎着倒在座位的中间,一动不动,凝固的血块到处都是,摩根探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说:“怎么了?”

答案只有一句话,缺说明了很多问题:“一颗子弹打穿了两个人。”他无限神往地四下看了看,“咪咪肯定喜欢这儿,外科大夫的技术磨炼天堂啊,待上六个月,各种案例都见过。”

你就说角度清奇不清奇吧。

我抢了金色库达城国际贸易公司之后,约伯被迫提前开启了行动计划的第一步,并且瞬间完成了,虽然他很生气我无组织无纪律地跑去干架,但我的想法本身没有错——安身立命,确实首先得有钱。

有钱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约伯就出门了,第一次出去半小时就差点被流弹打死,后面他就学乖了,拉着我去当肉盾,我们俩开着那辆丰田车,走遍库达城的大街小巷,深入本地的社会系统。

说来有意思,即使是一个法外之地,罪恶之城,库达城也照样和普通城市一样,有餐厅,有酒店,有繁华的市中心和娱乐场所,有卖各种东西的市场,包括每个乡镇都会有的菜市场和小商品市场,也包括普通地方没有的军火、毒品、器官以及活人的市场。

有钱人的生活质量和其他大都市的同类并无不同,只不过这里的有钱人基本上就是最坏的那批人,三人同行,枪毙两人都算是执法太松。

约伯和我去踩点,摩根就开始在网络上做一系列布局:

先是在阿曼群岛注册了一家奇奇公司,公开资料显示这家公司已经成立十年,在全球投资若干医疗与贸易业务,而后他攻破了万事美信用卡公司的后台管理系统,将每一个金卡用户的户头都设置成午夜十二点自动转账一分钱到奇奇公司名下账户,而后自动删除转账记录。

等他的一系列动作完成,约伯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那就是卢卡斯街。

原因无他——这条街上的人都死光了或者搬走了,房屋全部空置无主。

远处偏僻的城市一侧,基本上是条鬼街,控制本地一切房地产的黑帮比拉罗亚集团也懒得去管理,简直有一点大隐隐于市的气质。

这恰恰就是约伯想要的环境。

约伯踩完点回来跟我们说起这条街的时候,也许是圣卢卡斯这个名字引起了弗里达大娘的注意,她过来问约伯:“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

约伯说:“找个地方住下来。”理由非常光明正大,“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弗里达大娘沉默了好一会儿,回房间去了,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串黄铜钥匙,钥匙上贴着小小的白色硬标签,上面写着:golden tiger。

她递给我。

“这是什么?”

她移开了眼神:“安东尼奥生前当酒保的地方,就在卢卡斯街上。”

寥寥几句,撩动的全是惨痛的回忆:“刚刚买下来,人就没了,可怜他攒了几年的钱,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着我:“你,你们需要的话,就去用吧。”

扯起裙子的下摆擦了擦脸,弗里达大娘转身慢慢走向厨房,我摸着那串钥匙,心里百味交集。

我能够轻易识破他人谎言,一开始是直觉,后来是能力,最后变成了习惯。

我不反感他人说谎,人世多艰,谁没有必须隐藏真心和事实的一刻呢?

我自己的谎话也多如牛毛。

但我以前也常常毫无理由和原因地戳破他人的谎言,只不过是为了看到那一瞬间人家脸上的窘迫或惊慌,害得约伯给我上了好多次人类社会学的专业课。

我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现在这种感觉——如果弗里达大娘在说谎就好了。

但她没有。她的悲伤,遗憾,愤怒,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疼爱,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而且都是真的。

也许是因为她说的,我有点像她的安东尼奥。但我是个黄种人啊。

我们来到了金老虎酒吧,在卢卡斯街深处,接近街道断头处的左手第一栋房子,暗淡的霓虹灯招牌竖在屋顶上,破破烂烂的,依稀可见tiger的字样,golden则已壮烈阵亡,窗户上覆盖着纸板的啤酒广告,还有一些破败不堪的花环,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一切,而是木门和墙壁上一排排的弹孔。

房屋前有一个很小的临街院子,被低矮的石头围墙半围护着,有几块石头碎了,岌岌可危地堆在一起,感觉只要吹口气就会土崩瓦解。

我们下车之前,停在街边凝视着这个小破地。

约伯问我:“怎么样?”

“破。”

“废话,还有呢?”

我知道他现在是把我当风水先生用,内置罗盘,全自动操作,命中有什么凶吉祸福,埋骨之地是不是龙穴灵根,看人看相,看宅看形——跟鉴定杀人凶手的学问之间,只隔着一张纸。

如此说来,我要早生一千年,有袁天罡什么事?

我这么嘀咕着,忽然扭头问摩根,袁天罡是谁?

摩根瞄我一眼:“初唐的算命师,曾经给襁褓中的武则天看相,说她龙瞳凤颈,极贵验也!若为女,当作天子。后来她果然当了皇帝。历史书上记载他给十六个唐朝的一品大臣看相,应验了十三个,你干吗问这个人?”

我很吃惊:“你除了给我的语言中枢加了外挂,是不是还顺手开发了一下我的脑容量?我从来没接触过袁天罡的事迹啊,怎么就冒出来了。”

摩根很淡定:“你听过那个说法没,人的大脑极其复杂,真正日常用上的部分,即使是天才也没有超过百分之五,这事儿我们正经干医学的都不怎么认同,但有一点是正确的,那就是大脑确实会通过一切途径收集和储存信息,你完全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接触过的信息都留存在大脑皮层某一处。”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许你刚满月的时候,你妈给你念过袁天罡的故事,希望他来给你看一看相,然后你就记住了呢。”

我愤愤不平:“我妈要是对我能这么上心,也不至于离家出走,拉倒吧你。”

摩根耸耸肩:“我说的是科学推测,科学不关心感情用事。”

这时候约伯打断了我们的精神交流:“行不行啊?”

他还挺严肃的,叫人看了很不习惯:“这地儿能不能容身?不行的话咱们得赶紧走。”

他四下望了望,眉毛皱成一个大疙瘩:“我不喜欢这地方,透着一股古怪劲头。”

虽然说有抢生意的嫌疑,但约伯说得对,我们所处的这条街道非常不对劲。我凝视着金老虎酒吧的正门,眼前慢慢出现像血一样的雾霾,从地底深处慢慢升腾而起,笼罩了整座房屋,接着向周围扩散,直到将一条街都覆盖,血雾之中有各色变幻的黑影,看不清楚形体,但肯定都不是些什么好东西。

这一切都叫人烦恼,可矗立于这一切古怪之中的金老虎酒吧却干净清凉,像一片废墟中汩汩流淌的一眼泉,杂污环绕,泉水却一尘不染。

我晃晃脑袋:“你说得对。”

“这地方不行吧?”

我指了指周围:“这一片确实不行。”然后指向金老虎酒吧,“只有这儿可以。”

我的神算之术在进门的第一秒钟就破了功。

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抱着“这是一所废弃房屋,可能会很脏但不会有人”这种天真的先入为主,我大剌剌就闯了进去。

既然是酒吧,那就没有走廊也没有过道,更不会有玄关,开门就是一个敞开的大厅,桌椅东倒西歪堆在四周,中心空出一块地方,坐着一群人,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包围着,旁边是一堆堆的酒瓶。

酒吧特有的昏暗灯光照耀着人群,粗看有十七八个,大部分都是男的,全都穿着白的或黑的大T恤、肥腿裤,戴棒球帽,挂金链子,我用鼻尖看都知道是假的,寥寥几个女人衣衫不整,露出的身体上都覆盖着各种奇怪的文身,有个女人露出了半个屁股,上面好像文的是一个巨大的“牛”字,不知道裤子再往下拉一点,会不会还有一个字母。

他们明显处于high到跟外界脱节的状态,我们这么冲进去,只有两三个人察觉到了,其中一个离我们最近,是个小矮子,留着已经非常落伍的莫希干人头,醉眼蒙眬地和我对视。大概五秒钟之后他狂叫了起来,一面想跳起来一面身体不听控制,跳到一半膝盖发软,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次全部人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望向我们,眼神里都在问:“什么鬼?”

我们人少,他们人多,虽然吓了一跳,但决定性的数字对比摆在面前,因此他们神态慵懒混沌,却又杀气腾腾,就像屠户看着一窝已经被麻醉好了的猪仔。有趣的是,如果他们观察仔细的话,说不定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居然也跟他们异曲同工。

约伯问我:“是谈还是打?”

这不废话吗?你看这群兄弟的模样,是能靠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的吗?

约伯等的就是这一句,往旁边闪了一下:“那你上。”

上就上,怕你吗?在上之前我出于安全考虑,跟摩根确认了一下;“药效应该还会持续发挥作用吧?”

摩根老神在在:“没啥问题,咪咪给你的药应该储存在了脂肪细胞和血液里,结合肾上腺素之后就会被激活。”

我盯着他:“意思是?”

“你越是跟人打,打得越热血沸腾就越没问题。”

这种话对我来说相当于天上掉馅饼,刚好掉嘴里,而且还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口味。

我有点不相信:“你保证。”

摩根生平不打诳语,所以他没法保证:“八九不离十,你要么碰碰运气呗。”

八九不离十?碰碰运气?

我心想这叫交友不慎,就不能为我的安危担一下心吗,转头又想到,万一我挂了,他们也得挂得妥妥的,所以不为我担心,也就是不为自己担心,这些人真是超脱得叫人讨厌。

我双手交叉做了一下拉伸,屋子里的人能站起来都站起来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些人都在十八九岁左右,最多二十出头,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全都散发着亡命徒特有的凶暴,以及将死之人的虚弱感。

有一个人从房间最远的地方慢慢走过来,其他人纷纷为他让开道路,他走路的样子很稳,既没有喝醉,也没有嗑药,非常淡定,他走到了最前面,停下来,身材瘦削,不高,穿着黑色夹克,上面有巨大夸张的金F字母,不知道代表什么,他的眼睛深陷,眼神非常荒凉,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

我见过他。

进城时的加油站,就是这个人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他的脸从连帽衫中露出来,身体瑟缩,手持一支切掉了一半枪管的猎枪,随时准备开枪,对人还是对自己,感觉都无所谓。

他的五官我看得并不清楚,但那种神经质的感觉太强烈了,不可能在我的探照灯下被忽略。

他显然是眼前这一小群人的首领,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熟人,那就意味着他同时也是抢加油站那群人的首领。无论看体格还是姿态,他都不太可能是最能打的那一个,但他独有一种绝望感——时时刻刻身处绝望之中的人无所顾忌,因此极度危险。

我在心里暗暗给他取了一个名字:绝望的F男。

我还叫了出来:“喂,绝望的F男。”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个酒吧是我们的,能麻烦你们离开这儿吗?”

给力!有礼有节!不卑不亢!我给自己的文明礼貌程度点了一个赞,不过这方面的专业人士约伯在旁边看着,眉毛却始终扭成一个大疙瘩,好像一点都不赞成我遵循基本的社交礼貌跟人搭话。

绝望的F男大概没想到我演这一出,皱起眉头,冷漠地说:“你们的酒吧?”

我很愉快:“是啊,买了的,有合同的。”

看看金老虎这个破败得要死要活的场面,我觉得“买”这个字好像太用力了一点。

“我们觉得这附近酒吧不多,嗯?在这儿开一个应该有生意,你们说呢?”

绝望的F男慢慢地说:“滚!”

还讲不讲理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啥,屋子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吓得跳了起来,倒不是声音太大,而是一听就知道,谁把我们的车给敲了?

转身一看,果然,啥时候从哪儿溜出去了三个人啊,拿着本城的标志性战斗武器金属球棒把小丰田车的后盖给砸了一个稀巴烂。且不说库达城这个鬼地方有没有修车铺,就算有,谁知道能不能修得好啊。不行,我必须得揍你们。

我这个人的脑子一半长在拳头上,一旦决定要揍谁,从没有心理负担,我一跃而起扑到拿棒子的哥们面前,他往后退了几步,没退出攻击范围,被我飞起一脚踢出几米,摔下去再没起来,我抖擞精神,喊了声:“单挑还是一起上?”

话音都还没落,后背猛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我眨眼间就被屋里涌出来的一大群人给扑倒并且淹没了,从人缝里我瞄到摩根和约伯跟两只兔子似的撒腿跑过我身边,躲得远远的,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不愧是两条高智商的好汉。

我花了足足十分钟解决战斗,最棘手的部分是不要失手把人打死,这一群人当然绝非善类,但都不至于罪大当诛,看多了杀人狂魔之后,我对坏蛋有了一个大致的评分表,什么程度该打断膝盖,什么程度该轻微脑震**,什么程度该陷入昏迷三周,条条框框还蛮清楚。是不是和正常人类社会法律系统的刑罚标准差不多我没有研究过,实在考不过司法考试,我只好自行其是。

绝望的F男一直在旁边看,直到最后关头才加入战团,那时候其他人其实都已经基本报废了,正常人多半都会转头就跑,而不是选择单枪匹马继续蹚浑水,然而正常两个字安在他的头上显然是纯粹的浪费。

最后结果没什么意外,相对而言这哥们儿被打得最惨,因为他打起来之后非常疯狂,采用的是一种毫不自顾,只求伤人的打法,我不得不连续猛敲他的下肋骨,还要把力度控制在不伤害他的内脏又能给他带来剧烈疼痛,以及解除他的战斗能力这个微妙的点上,简直累死爹了。

前后耗时十七分钟,我把所有人打到地上哎哟哎哟,自己在旁边体会了一下气都不喘的轻快感,而后掀起衣服来看了看腹肌:

六块,轮廓分明,油光水滑,贼漂亮。

咪咪太了不起了。别的不说了,就光是提炼出增肌塑形这个功能做成药品往外卖,参加健美比赛的人不得哭着喊着来买啊。

以后演肌肉男的演员们也不用把自己紧急训练到尿血了,善莫大焉。

我正自我欣赏着的工夫,摩根蹚着小步子回来了,摸出他永远随身带着的急救箱,跟中了六合彩一样眼睛亮晶晶的,把满街滚来滚去的伤员逐一翻过来查看伤势,一副“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过过手瘾了”的表情。

约伯也跟过来了,蹲在绝望的F男身边,若有所思地猛瞧对方。别说,这位真挺硬的,刚敲他那几下的功夫是冥王本人亲传,乳突下,锁骨旁,大腿侧**经的几个节点,全都是人身上神经簇最集中,因此痛感最烈、最集中的地方,如果说生孩子是十级痛,据说在这几个点上猛击,最高可以达到十三级痛感,跟澳大利亚蓝水母的蛰痛感同级,普通人挨上了会晕过去,然后直接被淹死。

结果呢,眼前这位被打成这样,居然一声不吭,连表情都没有,要不是他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我几乎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打过他。

约伯低下头,很好脾气地问:“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绝望的F男看都不看他,更不用说回应了,他翻了一个身舒舒服服躺平了,脸朝夜空,面无表情。

就是这个翻身的动作,引起了摩根的注意。

他结束了手里的动作,径直走过来蹲在约伯的身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绝望的F男,忽然一伸手,把他的上衣掀了开来。我和约伯不由自主跟着一看,当即吃了一惊。

他的小腹靠近腹股沟的地方,裂开了好大一个血糊糊的口子,外形跟一张被撕烂的嘴相似,隐约能看到肠子,伤口已经严重感染,上面随便涂着一些黑色的糊糊状的东西,跟污血和烂肉混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浓厚怪味。

任何人伤成这样子,如果不去医院急救,就应该躺在**写好遗嘱等死了。

绝望的F男不走寻常路啊,居然还出来开party,还亲自打架,牛啊!看这操行,应该穿越回二战当间谍,被抓了也没事,什么刑讯逼供估计都撬不开他的嘴。

摩根摇摇头:“这跟个人意志无关。”

他随手摸到一根掉在地上的金属球棒,抬手就在那个伤口上敲了一记,我猝不及防,差点鬼叫起来,活像自己的伤口被敲了似的。

F男一点表情都没有,连肚皮都没有收缩一下,感觉身体根本就不是他的。

总不能是一个人的忍耐力强到让神经反射的本能改路子吧。

摩根露出了一种疯狂科学家独有的愉快笑容:“忍耐力?那确实不行。”

他向目瞪口呆的我和约伯宣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找到了一个非常罕见的无痛症患者。”他高兴得不行,“实在是太好了。”

我和约伯都表示不知道这事儿好在哪里,摩根不以为然,仍然热情洋溢:“五百万分之一的发病概率,由于缺乏痛感的保护,能活到这个年纪的,估计不到发病者的万分之一,还是在库达城这种地方,你们琢磨看看,多稀奇啊。”

稀奇?那能弄个笼子关起来,放街上展览几天收点门票钱吗?

摩根摇摇头,完全不搭话,心里大概是感叹夏虫不可语冰,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什么的吧。

摩根开始尝试和F男展开一段事关科学与医学的对话,效果怎么样我们暂时不知道,因为我和约伯丢下他自己去折腾,我们回到金老虎酒吧了。

据弗里达大娘说,好几年前,库达城曾经有过比较好的日子。人们选出了一位很有才干和背景的市长,想要大刀阔斧地改造这座城市,他的理论是经济能带动人民素质提升,因此要打击犯罪,首先要让人们有工作,有希望,有生活。

卢卡斯街虽然偏远,但附近住的人挺多,还有工厂,完全可以开发,那位市长就是这么想的,于是市政投资了一大笔钱在这里做基建,准备引进商业体,从零开始做,拉动内需,促进就业和消费。

结果那位市长被一个精神病刺杀了。在那之后,库达城就沦为犯罪之城。

最后这个项目结局如何可以想象,同样,如果有人因为这个项目燃起过任何一点希望,最后又会落到一个什么样悲惨的下场,也可以想象。

比如安东尼奥,弗里达大娘死去的那个儿子。

他买下了这个铺面,将其装修成了一个酒吧,亲自粉刷了墙壁,装好了电路,把各种必需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可惜他从来没能以酒吧主人的身份走进这里一次。

弗里达大娘说,在开张的前一天,安东尼奥在金老虎酒吧门口被人枪杀,子弹击中面部,连续三枪,打得非常狠,认尸的时候,弗里达大娘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儿子。

现在,换成了我和约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

没人盘踞之后,酒吧的空间显得格外大,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臭味,像腐烂的肉和坏掉的酒混合加热,令人无法忽略。

这里总体上是一个中规中矩的酒吧,十七八张桌子,右边的墙上高处有个电视架,没有电视,一条条电线散在架子上,电视架下是个点唱机,和点唱机九十度角对着的是飞盘,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不像十号酒馆的那个,有着鲜明的反社会倾向。

左侧是一条长吧台,吧台后空间宽阔,酒架很高,架子上什么都没有,一台冰柜放在最左边的墙角,坏了,门都摔了下来。吧台右手的尽头通往一个一人高的小门,一般来说,那里面应该是一个小仓库,用于短期内的酒水及食品补充。

我跳过去,拉开门看了看,往后退了几步。

约伯明察秋毫,说:“死人?”

他钻过吧台,往里面看了一眼,随手把门关上了。我们对望了一眼,表情都很不舒服。

死人我见得真不少了,最密集的那一次是冥王这个杀千刀的玩劫狱,全重型监狱的犯人都被摩根下了药变身丧尸,互殴一轮之后全灭。我当时虽然被吓得鬼哭狼嚎,但过后想起来,那些人死就死了,我并不为他们感到特别难受,绝对不会有刚刚那一瞬间那么难受。

那些人死有余辜,但仓库里那个人肯定不是。

死者是个年轻的女子,浓妆,头发卷卷的,沾满了血迹和我不想去知道到底是什么的碎屑,头颅以下的部分看不到什么样子,因为都被紧紧包裹在干掉的水泥里,死不瞑目的眼睛争得格外大,仿佛在对这个世界发出疑问。

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但约伯跟往常一样百毒不侵,他凝视着那具尸体,问我:“在库达城,你觉得人们最需要什么?”

我摇摇头:“最需要好好睡一觉?躺下去的时候知道自己明天还能活着醒过来?”

我只是有感而发,谁知约伯却给我加了十分:“一点没错。”

他退出了吧台。外面的街道上,摩根处理完了其他被我揍得乱七八糟的小喽啰,此刻正集中火力给那位绝望的F男包扎各种伤口,眉飞色舞的,还跟人家唠嗑,不知道在聊些啥。

从我们这个距离都能看出,那哥们儿就像一个被打烂了的布娃娃,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如果没遇到我们三个人来砸场子,也许明天早上他就无声无息地死了吧。

“酒吧。”

我说:“啥?”

约伯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最早出现在天空的启明星,通常看到他这种表情,世上就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即将要倒大霉,现在也不例外。

“一个这样的城市,刚刚那些小混混那样的人,弗里达大娘这样的人,被凝固在水泥中杀死的人,他们最需要,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刚才可能听错了。

“难道是一个酒吧?”

约伯看看我:“不是吗?”完全没有跟我开玩笑的意思。

他还试图用案例来说服我:“如果烟墩路上没有一个十号酒馆,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我想了一下,如果没有十号酒馆,嗯,我大概已经和小铃铛生了一大群娃满地抓鸡屎,然后还是不知道护照是个什么玩意儿,就算想办政府也不给吧。

约伯言简意赅地提示:“你想太远了,想想最近的事。”

最近的事儿?最近的事儿好像都不怎么吉利啊,有什么好想的?

“没有十号酒馆,就没有老板,没有老板,小铃铛就找不到人来救你,你现在多半已经挂在了纽城,挂得妥妥的。”

我觉得这纯属强盗逻辑:“如果没有十号酒馆,我怎么会跑去纽城呢,你说?”

其他时候我就算了,一想起小铃铛我就肝儿颤,怪叫起来:“没有十号酒馆,我当然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谁来也不换啊。”

踩到了我的痛处,约伯赶紧打住,不再跟我在错误的路上继续探讨下去了,他把自己的结论直接说了出来——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你非要跟我扯别的——“安全。”

“这里的普通人需要安全和放松,库达城里没有任何地方能够提供。”

他打了一个响指,眉飞色舞:“如果我们在这里开一个酒吧,做得到这一点,啤酒想卖多少钱一瓶就多少钱一瓶,不是吗?”

我有点狐疑:“然后呢?”

约伯瞪我一眼:“然后就可以慢慢找那些变态了啊,变态也需要喝啤酒吧。”

这时候摩根包扎好了病人,搀扶着F男走了进来,后者试图保持他那种既面瘫又凶恶的个人风格,没什么效果,就干脆遵医嘱靠墙半躺着了。

摩根看了看四周,点点头:“这地儿不错啊,你们不觉得挺像十号酒馆的吗?”

约伯表示赞同,还问摩根:“你觉得老板会不会愿意来这里开个分店?”

“说不定他会。”

他还问约伯:“那咱们想办法回去游说他一下?”

约伯考虑了一下,摇头:“不要了,他来了之后,不出两分钟就会被城里的人惹毛,你知道他被惹毛了是什么样子的,然后跑去杀光半个库达城的犯罪分子。他可不是丁通,下手从来没有轻重。”

我一听觉得背后汗毛直竖,那是一种热血沸腾,俗称燃爆的爽快感,我摩拳擦掌:“别拉我当反面教材啊,我也可以杀杀杀啊。”

摩根冲着墙角的F男努努嘴:“你杀了没?”

这不公平啊。

“他不是罪不至死吗!”

约伯叹口气,拍拍我:“老板没有那么多讲究。”

“杀光半个库达城的坏人,世界也不会太平,多半接着就会引来更多职业杀手和专业武装力量。”

“然后呢?”

约伯有气没力的:“然后继续杀杀杀。”

我回忆了一下老板的性格脾气,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后呢?”

金刚怒目,佛也降魔,**尽妖邪,世界不就太平了吗?

约伯觉得我太天真了,跟刚刚走出大唐地界去取真经的唐僧似的:“世界永远不会太平,但老板会变成去烟墩路开酒馆之前的那个人。”他拍拍我,“相信我,你不会希望看到那个人的。”

我泄气了:“那怎么办?”

“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约伯白我一眼,“上小学的时候有好好念校训吗?”

我们小学的校训是“勇敢顽强,经揍吃饱”好吗。

约伯不理我了,绕着金老虎酒吧走了一圈,抽出一支飞镖哈了一口气,随手甩出,飞镖呼啸着穿过半屋子污浊的空气,尾羽颤动,稳稳射上了镖盘的最中心。

十分。

“就是这里了。”

他和摩根对望了一眼,轻快地说:“给我一个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

金老虎酒吧改名十号酒馆,在一个月后重新开张,有三个人是大功臣,如果有开张致辞的话,我必须实名表扬一下。

第一个是我,因为我抢来了钱,没钱寸步难行,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第二个当然是约伯,他居然能在库达城这种地方第一时间找到酒水食物的供应商,还能和人建立起先拿货再结账的关系,简直是鬼才。

第三个谁都没料到,是绝望的F男。

他帮我们从库达城外找到了合格的土建和装修队伍,利用他和他的团伙对库达城各派势力的熟悉,在基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一个月内完成了所有内外的修缮和再装修工作,还顺手帮摩根找到了医疗设备和物料的走私渠道。

作为交换,摩根出任他的私人医生,还向他传授了一套无痛症患者专用的自检手法,每天三到五次,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一遍,猝死可能性降低百分之八十以上。

可惜的是,我并没得到这个致辞的机会,因为开张那天老子忙着打架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站在装修一新酒吧的门口:约伯,摩根,我,弗里达大娘,还有绝望的F男以及他的兄弟们,此外连野猫也没有一只。

我们请弗里达大娘帮我们按下了启动招牌灯的按钮,Pub Tenth这一排字在荒凉的街区里闪闪发光,照亮了半里路。是的,我们一致同意把这家酒吧也叫十号酒馆,并且很乐意在未来的某一天把产权无条件让渡给老板。

周围非常安静,只有不远处的街道上偶尔有车经过,一片沉寂中仿佛藏着猛兽磨牙一般的异响,我能感觉到厄运正蹲伏在某个漆黑的角落,总有一个时刻来临,它会亮出凶恶的爪牙,跳出来**平这一点光亮。

在入门处的左边,窗户的正下方,我们放了一块牌子,上面简单地写着两行字:入内即安全。

营业期内为客人提供免费医疗及人身保护。

弗里达大娘对这块牌子的存在表示震惊:“你们是说真的吗?”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是,“你们是疯子吗?”

那天她听完我们对金老虎酒吧的改造计划之后,表情和潜台词跟现在一样。

她根本不用说出来,因为我们都非常明白那是事实。

约伯说:“为什么不呢?”

弗里达大娘眼里涌起了深深的忧虑与责备,仿佛她已经看到我们的尸体堆积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而她努力想要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这里是胡安帮的地盘,不管你开的是什么,他们很快就会上门收保护费,如果你们好好做生意,定时给钱,不要惹怒他们,也许,酒吧可以开下去,可是……”

她指着那块牌子,手指颤抖:“可是他们看到这个,你们就死定了,知道吗?一群傻瓜,你们死定了!”

我们围着弗里达大娘七嘴八舌地安慰她,我还特意脱了一半衣服秀背阔肌,唯独绝望的F男对她的判断明显深表认同,不过他一声不吭。

一个月的装修过程中,我负责跟着F男出城去采购和运输原材料,他有一辆特别破的小卡车,跑起来的噪音大得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彻底散架,但偏偏就是不散,叫人无可奈何。

他开车,我坐旁边,这位绝非健谈之辈,但长途无聊,又经常要躲在各种树丛废墟之间避免引起其他人注意,断断续续地难免也要唠唠嗑。

F男说,他不知道疼痛为何物,而他父母是虔诚的教徒,将这个孩子当成是一个诅咒,是自身罪孽得来的报应。

他们很小就抛弃了他,F男的前半生于是混迹于库达城的罪恶街头,见人就砍,无恶不作,因为不怕疼,他砍人的时候格外狠毒,因为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死,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地狠毒,所以在小混混里也成就了一番名声。

那天我们闯进金老虎酒吧的时候,他已经陷入高烧,尽管身体毫无感觉,F男也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死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怪物,鲜血流尽,身体烂穿,却还在饮酒微笑,就这么一路走向地狱的门口。

结果他遇到了摩根。一个真正的医生。

他说:“你只不过是生病了,没有什么诅咒,更不是什么罪孽结晶,虽然治不好,但只要保护得当,你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一样,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绝望的F男开着车,一只手点燃了一根烟,在烟雾萦绕中看了我一眼,非常平淡地说:“这是我一辈子听过的最牛的五个字。”

我目不斜视,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能在我面前胡说八道而不被抓个现行的人,放眼全世界,两只手数得完,其中绝不包括一个库达城的黑帮分子。

就在那一秒钟,我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一个朋友,如果他生活在烟墩路,我们应该会常常坐在一起喝啤酒。

此刻在弗里达大娘的痛哭中,唯独F男完全认同她对情势的认知,以及对我们下场的预测。但他一声不吭。

得不到回应的弗里达大娘眼泪源源不断,一面哭泣着一面背过身去,蹒跚着走进了酒吧。我们在背后目送她,看着她无力地靠在吧台上,用围裙不断擦拭眼睛。

在这个城市里活到六十岁的人,大概已经见过了正常人看八辈子电视都没见识过的悲惨故事,可是她还愿意为我们哭泣——我想她也是为死去的和被关押着的儿子们而哭泣。

如果她曾经这样告诫过他,如果她曾经坚持教导儿子如何去做,也许一个还活着?也许另一个还自由着?

谁没有遗憾,谁没有为之痛哭一整夜的悲痛和不甘。

我叹口气,伸出手看着约伯他们俩:“剪刀石头布?”

划了三轮,我输了,于是我走进去,搂住弗里达大娘的肩膀摇一摇,安慰她:“放心吧大娘,我们不会有事的。”我实在词穷,又想脱衣服给她看肌肉,就在这时候外面出事了。

我听到F男的怒吼就掉头冲了出去,刚好与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跑车遇个正着,那辆车开过酒吧的正门口时减速,一挺AK47黑色的枪口架在车窗上,瞄准的倒不是人,而是装饰着彩灯的酒吧窗户。

我嘞个去,那个玻璃可难配了,是从一千公里之外的墨城弄过来的好不好,你还不如打人呢。

怀着深切的爱惜财物之心,我一个鱼跃扑了过去,妥妥地挡在了窗户面前,一大堆子弹射在老子的前胸,哒哒哒哒哒跟打鼓似的。我紧急回头先看窗户,还好,玻璃没事!

我放心了,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全是洞,造孽啊,这是我的新衣服好吗!

车子停住了,开枪的人从车窗探出了头,一个光头大胡子,样子很欠揍,大而无神的绿眼睛瞪着我,跟只野猫似的,嘴巴张成一个O形。

本城历史上人拿窗户玻璃挡子弹的事儿常有,反过的来这是头一遭,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反手抄起路边一根从原先的院墙里拆出来的钢筋,细了一点,勉强用吧,而后第一棍打裂了那架枪,第二棍打折了那哥们儿本能之下伸出来抢枪的手,第三棍玩了一个竖劈,直接把金属车顶打出一个大裂缝,从裂缝外看进去,里面坐着的五个大汉齐齐抬头往上看,表情都像是活见了鬼。

我冷静了一下,想起了人来都是客,应该露出八颗牙、笑脸待人的经营之道,于是敲敲车,说:“进来喝一杯不?新开张打八折,还有抽奖。”

光头大胡子傻看着我,非常缓慢地点点头,支支吾吾地说:“今晚,就不了,呃,有点事儿。”

我退后一步耸耸肩:“那改天来,随时欢迎啊,营业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包场的话再晚点儿也行。”

“Ok,ok, ok ,ok。”

车子跌跌撞撞地开走了,东弯西拐的,开成了一个S形,差点没撞到街边墙上。

我把钢筋丢到一边,走回酒吧门口,约伯在剪指甲,摩根循例上前查看了一下我的身体状态,结论是还行,肾上腺素分泌情况一般,弗里达大娘和绝望的F男就完全傻了。

我还解释呢:“他们说今晚就不喝了,有事儿。”

十号酒馆开张的第一个礼拜,除了F男的嫡系团伙来帮衬,其他真正来喝酒的客人基本没有,另有所图的则很多,最后一结算,营业额只有一百块,我倒是在酒吧门口跟人干了十七场架,冷热兵器都有,单挑群殴交替。

约伯干他的老本行,在里面当酒保,摩根跟着绝望的F男去地下医疗市场采购了不少材料,随时准备提供打后服务,救死扶伤,完全做到了医人不问来历,救命不计恩仇,毕竟需要他出手救命的人,很多都是来砸场子想要我们命的。

此外他还非常未雨绸缪地给我整了一个容,眼睛开大了,眉毛文黑了,头发剃光了,鼻梁垫高了,据说都可逆,而且都是微调,局部看好像没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可是跟我的爆炸金刚肌肉一搭配,我有时候照镜子都认不出那是本人。

他告诉我,在社交媒体时代,我迟早会因为如此爽快的干架而变成网红,库达城是被重点监控的IP地址,上传的东西往往几分钟就会因为“传播不良价值导向”“令人不安内容”而被平台删除,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被人一眼认出我是谁比较好。

我个人倒是没看出来能成为网红的迹象,至少一开始没有,这些日子我的日程很简单,白天睡觉,帮弗里达大娘干活,晚上八点酒吧一开门,我就端个小板凳坐酒吧门口,翘起二郎腿,眼观六路。

卢卡斯街是条死街,各种意义上都是死街,所有人都是从一个方向过来的,不管来的是谁,只要进入我的视线,我就差不多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来喝酒的,或者来凑热闹的,我都客客气气地让他们进门。

来干架的,我就让他们竖着进来,躺着出去——不出去也行,一直躺着呗。

其中有一场架甚至跟我们都没什么关系,打起来是因为有人一路被追杀,摩托车被小汽车追着一路轰鸣到十号酒馆门口,骑手光着膀子,把摩托车摔在街边,满脸是血地向我跑来。

我看了他大概一秒钟,侧身让他过去。而后一辆车停下,一大群人跳下来,一大堆子弹射在老子的背上。

把弗里达大娘好心借给我穿的围裙射出几个大洞。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围裙,你们知道吗,等一下我还要穿着这个去后厨炸薯条呢。

我别无选择,只好开始揍他们。

一开始我还等那些不速之客晃到我面前讲几句黑帮电影台词,然后再开打;后来我觉得太累了,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难道混黑社会就不需要一点推陈出新的新创意、新气象吗?

我对你们实在太失望了。所以我改变了风格,主动挑起争端。

有车子进来,被我看出来者不善的话,刚开到拐角,我就站在路中间抡起球棒,对准挡风玻璃猛击,听着里面的吱哇乱叫一路打过去,直到整辆汽车外壳粉碎为止。

有摩托车进来,我还是站在路中间,还是抡着球棒,我直击摩托车手的肩膀,造成终生无法愈合的骨折,目送坐在后座的乘客飞出去,摔在地上,我还走过去提醒他们以后要戴头盔。

一群匪徒乌泱乌泱徒步走进来,我就二话不说迎上前去,一拳干翻他们的首领,而后在各种掏枪和掏刀子的混乱中昂首张开手臂,哈哈哈哈怪笑几声,主要是为了制造一点戏剧效果,等几颗子弹从我身上弹开去之后,周围的震惊程度基本饱和,我就趁着大家呆若木鸡,动手让全体成员伤筋动骨。

这十七场架里,有十一场是在五分钟内结束战斗的,现场留下不少血浆和牙齿,还有很多新鲜的小便。

打完这一个礼拜,约伯说本地社交媒体平台上传了一万多个关于我的小视频,下一个礼拜,十号酒馆猛然间客似云来。

我们的酒和其他所有酒吧的酒一样,有时候太贵,有时候不够冰,有时候是假的。我们的妞和其他酒吧也一样,辣的不好撩,丑的没人撩。

但我们提供了一样在整个库达城都非常非常稀缺的东西。

安全。

入内即安全。营业期间为客人提供免费医疗和人身保护。

生意做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九点多,一个头上亮灯的人走进了酒馆,要了一杯威士忌,天气干燥温暖,他却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黄色雨衣,戴着透明的连指塑料手套。

他头上的灯只有我看得见,与之交相辉映的是他眼睛里的,将活人看作是死肉一般的淡漠。

我目送他进去,而后走到约伯旁边:“把那个人的杯子留给摩根。”

约伯点了一下头。

酒馆营业的时候,除非紧急受伤的人无法移动,需要摩根出来,否则他都待在二楼,在绝望的F男的帮助下,二楼和地下室都改装成了简易医院,摩根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仪器和工具,以及很多台电脑。

他把咪咪留下的基因资料,加上以此为线索搜罗回来的信息,整理成了一个数据库。

在这个没下雨的晚上,穿黄雨衣走进来喝酒的男人,是第一个和数据库里的信息配上对的人。

古利特,一年前从高级别禁闭精神病院逃走,被关押前在K国和D国犯下十三件碎尸杀人案,和普通的连环凶手不同,他下手的对象都是孔武有力的男性,不乏退伍军人和从事安保工作的专业人士。诊断医生说他本人性无能,因此依靠杀害其他阿尔法男性来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

这既能说明他疯狂的程度,也能说明他危险的程度。因为绝大部分无能的人,都是拿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撒气的。

摩根把这个人的基本信息交给了绝望的F男,地头蛇果然有用,他第二天就汇报情况了:吉尔萨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古古。

不知道是哪里人,去年过来库达城的,打架是一把好手,下手非常狠,和内部的人也经常打。脾气不太好,经常玩失踪,消失一两个礼拜又回来,吉尔萨对其他手下很严厉,对他却不怎么不管。

第二个头上亮灯的是一个女人,独自坐在角落里,不断喝烈酒却丝毫没有醉意,嘴很小,口红却画到了耳根,像一个下班后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小丑。

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让我内心警铃大作的客人越来越多。

约伯总是第一时间截到他们用过的杯子或者毛发,而后送去给摩根化验,上传数据,交叉对比,再把结果交给绝望的F男去收集更多本地信息。

他们的相同点,很快就浮现出来了。

第一,这些人的信息都在咪咪的那个数据库里。

第二点,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是,这些人都为吉萨尔做事,不像是直接帮派成员,反而更像是外包。

约伯认为这很容易理解,跟着MUD 的雇佣兵行动是一种战斗力训练,跟着黑帮打打杀杀作奸犯科,是另一种战斗力训练。

摩根认为凭这两点足够判断他们就是主格的变态军团,也就意味着主格和胡安帮之间,一定有非常深度的合作关系。

约伯让我对此多加小心,明明在吧台后信口开河的是他本人。

随着一天又一天过去,变态们来了又走了,喝酒给钱,也不撒酒疯,跟约伯说话客客气气,弗里达大娘端鸡翅上桌也能收获几个感谢。

我左看右看,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就问约伯:“怎么办啊,留着他们过年啊?”

约伯像拨浪鼓一样摇头:“不行,老子绝对不会在这个鬼地方过年。”

“既然如此,怎么不一个一个杀过去呢?”

“效率太低了,得批量处理。”

“愿闻其详。”

看我支着耳朵等,约伯深吸一口气:“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地球。”

我没好气:“地球洗干净了等着呢,你支点在哪儿?”

他手指酒馆外:“那儿。”

我顺着他的手指迷惑地看过去,天色湛蓝,今天晒衣服又是晒半天准干,一只鸟跌跌撞撞飞到院墙上,挺累地叫了几声,歇下来了。

我迷惑地说:“哪儿?”

他说:“金色库达城国际贸易公司,吉萨尔。”

“你怎么找他?”

“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