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天色将黑时分,图根跟随宾格走下飞机,到达新泽市城外的一处巨大宅邸。

黑色大门微微敞开,入门就是两长排一人合抱粗的大树迤逦而去,浓荫蔽日,格外幽深,大树间的林荫道铺满白色石头,颜色醒目。

大门内外都空无一人,宾格带着图根沿着白色林荫道往内走,走了两百多米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哥特式的圆形城堡前,有一个长髯如银、枯槁如木的矮小老人孤零零地拄着拐杖,站在灯影辉煌的背景之前。看到他们过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声音寂寞地说:“图根。”

图根停下脚步,端详着对方,记忆中的印象如同潮水涌上来,印证着眼前人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

老人淡淡地说:“老了很多是吗?我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宾格上前去搀扶他,老人伸出手搭住宾格的肩膀,拐杖交到另一只手上,转身进屋,他走得极慢,四肢毫不协调,动作迟缓僵硬,就像全身上下的每一块地方都即将分崩离析。

图根跟在他后面,注视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影,心情复杂。

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如天神一般,或如山岳一般,他所到之处,其他人都以他为中心,如同众星以月亮为中心。在他身上看不到岁月消磨的痕迹,也看不到一丝颓废或软弱。

阔别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有那么久吗?在他身上徒劳无功了大半生的时间,怎么突然化身恶鬼,择人而噬,绝地反扑,令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们进了门,室内没有开灯,图根费了一段时间才看清楚室内的轮廓。宾格不时低声叮嘱主格脚下小心,三人一行极为缓慢地穿过大堂,转了一个角,来到房子后的一处木廊上,三面临风,木廊前是更大的庭院,更多的树。

老人在木廊靠墙的长椅上坐下,宾格体贴地拿过旁边的绒毯,将他膝盖以下部位盖好,对图根说:“我去帮你准备房间和吃的。”随即便悄然告退。

图根坐到旁边,说:“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整个都塌陷下去的脸上,唯独一双眼睛还有着微茫但生生不息的活力。他疲倦地说:“故事很长。”但他没有要把这个故事从头说来的意思。

树林里传来轻微的窸窣,真安静,图根呼吸着带草木香的夏夜空气,抬头就能看到巨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他忽然想到,如果阿摩尔在这里……

如果。这两个字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图根有一种冲动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因为那里似乎正传来心脏被真实的利刃切割的痛觉,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睛,数十年的习惯占了上风,他克制着自己,没有流露任何感情。

他终于镇定下来,在老人一时紧一时松的呼吸里缓缓问:“你要我做什么?”

老人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神情狰狞间带着绝望,实在叫人害怕:“我要你帮我将奇武会赶尽杀绝。”

图根没有回避主格的眼神,慢慢说:“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他问得很清醒,也问得很吃力,因为他集中不了精神,在这世间度过的每一秒钟,渐渐地都是开水淋头一样的折磨。他望着主格以及主格周遭的一切,恍惚间无法想象,为什么阿摩尔死了,其他人却都还活着,为什么他自己还活着,为什么要开口,为什么要倾听,为什么要劳烦神经系统维系语言与动作,又为什么要辛苦五脏六腑不懈运作,使生命鲜活——这一切真是纯然的浪费。

“我的确有一个好理由。”老人缓缓地说,他抽出一张白色手帕按住嘴唇,剧烈咳嗽起来。咳完之后,血丝沾满手帕,即使在夜色中也显得如初触目惊心,但老人对此似乎忽然不觉,只是把帕子放在一边,“只不过,无论我的理由是私人恩怨也好,天下为公也好,对你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一定要帮我,对吗?”

这确实是图根的疑问。

图根什么都没有再说,仿佛认命了一般。良久,说:“你要我查什么?”

“奇武会的根基。”

“根基?”

“是的,他们的根基就在纽城。跟所有的猛兽一样,他们生在哪里,就希望可以死在哪里,奇武会的组织发端自纽城开始,衰败的时候也会回到纽城,沉到它们最初建立的堡垒里,缓冲修复,也许希图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我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图根,我要你找出他们的堡垒在哪里,而后摧毁它。”

“如此而已?”

老人嘴角挂上一丝微弱笑意:“如此而已?将奇武会赶尽杀绝,对你来说还不够刺激吗?”

图根摇摇头,连话都懒得说,他时时出神,却连出神都不能彻底。

暗香浮动,四周安详异常,仿佛这一座大宅所在的,是在天地浮尘之外。主格任他沉寂许久,终于又问:“你是第一流的警探,你会从哪里入手?”

图根望着花园中摇曳的黑色植物,不假思索地说:“结果。”

他开了口,一边侃侃而谈,一边似乎有另外一个自己出了壳,在空中惊讶难言地看着他:“奇武会既然在纽城经营日久,那所到之处,所为之事,无论如何诡秘隐蔽,必然都会留下它的痕迹。”

他说到这里,无法控制地想起妻子——她在世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如果什么都没有,自己如果死了,谁会记得她的样子?

老人静静倾听,并没有试图扰乱他突如其来的沉思,他知道图根一向有他的道理,他做任何事,通常都会有很好的道理。

他只是问:“比如说,什么痕迹?”

“钱,非常多、非常多的钱。”图根继续说下去,“奇武会控制的财团,全是商业世界里的佼佼者,他们既然投资、控股、参与经营,就理所当然会分享财富。”

“传说中的四十大盗把无数的黄金埋藏在山洞里,现代社会的泼天富贵却都是一串串的数字。这些数字在各式账目上翻滚、进出、加减,无论如何掩藏,都是可以追踪的。”

那些留下的草蛇灰线,就像蜗牛爬过的地面,永远有一条亮晶晶的线。

老人眼中闪烁着鬼火,声音虚弱,却充满着可以把他烧成灰的亢奋:“说下去。”

“奇武会的人聪明绝顶,不管在他们身上发生什么事,大难临头也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如果能够拿到奇武会控制下主要财团的历年财务数字,将他们的非营业支出包括新产业投资、慈善捐助等全部单列出来,应该可以看出来他们下一步的布局在哪里。

“对未来的布局,才是他们真正的根基。”

主格努力抬起他细若游丝的脖子,这一次是真正笑了:“不愧是图根。”

他伸手在长凳上摸索,摸到一个古色古香的铃,按下去,听不到响声,宾格却应声而入。

“带探长去休息,明天一早,将他需要的东西都放到他的桌上。”

图根住的是标准的十八世纪城堡式客房,极高极空旷,铜色帐幔从天花板直降,四周墙壁有许多雕塑浮凸而出,说的希腊诸神与泰坦战斗的种种故事,浴室与洗手间隐藏在某扇墙后,陈设却又是纯现代的。

主格的大宅,在清晨呈现出和夜晚截然不同的风景,玫瑰在盛大的庄园里累累开放,林荫路蜿蜒如蟒,延伸到望不到尽头的远处。

图根站在窗边,凝视着楼下园林一派欣欣向荣,脑海中浮现出主格那张苍老得即将崩溃的脸,他的衰败如同一个自然界从未插手创作过程的谜语,不知道谜底揭晓之后,会将他的人生引向哪里。

门上响起咚咚两声,宾格说着“早安”推门而入,手上端着早餐的餐盘,以及高高摞起的文件夹。他把餐盘和文件夹都在巨大的木桌上放下,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搁在一旁。

“是我要的资料吗?”

“是的,奇武会控股或参股过的所有公司过去十年的主要人事变动,大宗财务支出信息,互联网产业、创新投资行业、生物制药等朝阳产业内,没有明确创业资金来源的企业一览表。”

“看起来不多。”

“这些纸质文件只是索引,我将公司名称、基本资料和财务项目的主要情况摘要出来做成了列表,具体的数据我已经调用了顶级的黑客在收集,很快会发送到平板电脑上。”

图根微微动容:“真快。”短短一夜之间做到这个程度,足以证明宾格的资料收集及应变能力都堪称惊人。

宾格露出谦和的笑容:“不算什么大事。”他随手拿起早餐盘里精致的骨瓷茶壶,为图根斟上早上的第一杯茶,“大吉岭私家庄园出品,主格的最爱,说不定你也会喜欢。喜欢咖啡的话,厨娘今天煮了当季的蓝山。”

图根看他一眼:“谢谢。”

他站着翻开文件夹第一页,第一眼就看到一家在纽城乃至全世界赫赫有名的投行。

下面的备注简洁但精确:海外投资部总裁,资深合伙人之一霍华德赫曼,四十五天前暴毙于寓所,对外发布的死因是不适当服用药物引起的心肌梗死。

图根打开电脑,找到一系列和霍华德有关的财经报道。他数年前空降到该投行,立刻成为资深合伙人,并掌管非常重要的海外投资部门,媒体查不到他的履历,他过去的经历只用一句非常简单的“成功创业者”一笔带过。

他来得突兀,死得蹊跷,而且死后留下的职位一直没有人履新承继,以其重要性来说,几乎不可想象。根据纽城金融猎头界的消息,该投行也没有任何招聘的动向。

宾格站在图根一旁,非常精确地等到图根看完这一段,便开口说:“你认为他和奇武会有关?”

图根平淡地说:“我不知道。”

他将文件夹合上,随手拿起一块面包送进口中咀嚼,出神地想着什么。宾格耐心地等在身边,他的优点非常明显——绝不在该说话的时候沉默,也绝不在该沉默的时候开口,这种分寸看起来容易,实际上却需要非常高的洞察力及自控技巧。

图根咽下面包:“黑客什么时候可以把数据发过来?”

“工作量很大,暂时不知道完成的时间,我已经交代尽快。”

“好。”

图根在桌前坐端正,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茶,嘴都没有多咂吧一下——不管是真正的大吉岭红茶还是真正的蓝山咖啡,只要不是真正的尿,都没法让他有半点反应。

他随即埋头下去,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图根在主格的宅子里一待就是十天,他寸步不离房间,三餐都是宾格送进去,胡子倒是刮得齐整,衣着定时更换,一丝不苟。他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宾格收集到的各种资料出神,以及要求更多的资料。一开始宾格对他要的东西还能提前做好准备,并且也跟得上他的思路,知道那些资料的收集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慢慢就他失去了线索。

图根还要了整整一盒五百色的铅笔,看得出来他花了不少时间把每一支铅笔都削得极为尖细,颜色不断变换,在白纸上勾勒出各种或简单或复杂的符号图形字母笔画,彼此被错综的连线交织成更加复杂的图案,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不断扩大,不断蔓延。

旁边的备注极为简洁,但又似乎蕴含着无数的信息。宾格在图根身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素来以擅长梳理复杂线索著称,对资料的筛选及整理能力罕有人能与之匹敌,但他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无法看透图根在做什么,他那些用中文、英文、西班牙文以及速写所组成的笔记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会把他们带向哪里。

他有心问,图根却全然不答,他也拒绝再次和主格会面,令人惊讶的是,向来说一不二的主格,竟然没有二话,默然对图根的强硬听之任之。

宾格和图根的互动,在这十天中都保持高度雷同,而宾格转头去跟主格汇报时,内容大概也只是更新图根要资料的情况。

到第十一天,宾格来到图根的房间,带来了一个全纽城媒体都在追踪的消息。

“SWAY爆炸了。”

图根抬头看了一眼宾格:“SWAY?”

“奇武会在纽城最重要的一个据点。我们一直认为在那里可以找到奇武会董事会的人的行踪线索。”

“为什么?”

“SWAY的老板叫朱利安,与奇武会核心成员的关系非常密切,我们在他身边长期安插了一个人作为内线,给我们搜集了大量的信息,但上礼拜开始就失去了联系。”

“哦?”

“半小时之前SWAY突然爆炸了,盖雷斯在现场,你要不要看一下现场的情况?”

图根点点头,宾格即刻接通了盖雷斯的视频电话,从摄像头里能看到,SWAY外观还在,里面却大火熊熊,浓烟遮蔽着局部的天空,飞鸟和飞机都为之惊诧莫名。

现场场景虽然声势惊人,SWAY的爆炸对周围环境却并没有造成真正威胁,整个建筑物全然向内坍塌,街道上异常整洁,毫无砖石火药飞溅,左邻右舍毫发无损。

有人走近盖雷斯,做出阻挡的手势,表情和动作都十分暴躁,但盖雷斯随即出示了什么证件,对方愣了一下,查看后敬礼走开。

随着救援人员的聚集,重型机械车开始进入现场,消防员手持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上游移,寻找幸存者的痕迹。隔离带拉得非常非常远,刻意让路人保持距离,很多市民都默默站在隔离线外,望着曾经繁华热闹的灾难现场。

图根从视频上移开眼光,问宾格:“能不能把SWAY周边爆炸前一周内的监控录像都调出来?”

宾格干脆利落一点头:“马上。”

他走出去打了几个电话,没过多久桌上的平板电脑上就不断提示有文件发过来,图根拿起来,列表中以时间为标题,一共有三十五个视频文件,他随手打开一个。

视频拍摄的是正门,凌晨两点到今天早上六点,酒吧已经散场后的视频文件,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图根快进到三点左右,有人从酒吧正门出来,图根切放到正常播放,一看那位,样子实在太狼狈了:上身的衬衣被撕得只有半边,跟喇嘛似的用来搭着肩膀,头发乱糟糟的,一只眼乌青,另一只眼沾着浓厚的血迹,从SWAY门里面出来的时候几乎算是连滚带爬。

图根随口问:“这是谁?”

宾格低头看了一眼:“我要查一下。”又走了出去。

等他再回来,表情里多了一点诧异,电脑里则又多了一份资料,经过照片对比之后锁定身份,视频里那个人的前生今世各任女友是否劈腿、劈了几个都被搜出来了。

肖恩·布莱德,新泽市人,毕业于纽城警校,成绩优异,以第一名毕业,但个性强硬,不得人缘,职业生涯不算得志,近几年一直充任卧底,在纽城街头厮混。

“他跑去SWAY做什么?查案子?”

宾格即刻补充信息:“我刚刚问了两个在SWAY做服务员的人,说他在SWAY和朱利安的手下大打出手,但没有当场死在那儿,属于在SWAY发生的年度奇迹。”

“不管有没有任务在身,以他卧底的身份,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去招惹朱利安?”

“所以这件事不合常理。”

“你问到的人是怎么说的?”

“据说是因为他有一个外地来的朋友不识相,和朱利安杠上了,他应该是被连累的。”

“他的朋友?”

图根快进看完了这个视频,再打开另一个,一无所获,连续三个都只是普通的人来人往,有一阵子大批酒客争先恐后涌出酒吧,似乎里面正有一只哥斯拉在肆虐。

打开第四个视频,又看到了肖恩,他走出酒吧门之后,似乎就一直站在那儿,不知道在等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妙,但就是杵在那儿不走。图根放下了控制视频进度条的手,饶有兴趣地一直盯着肖恩看,屏幕内外都默默无言,看了很久,忽然从旁边某处,另外一个人滚进了摄像机的镜头。

图根一眼瞥到,立刻站了起来,宾格微微一惊,抬头望向图根,只听到他脱口而出:“判官?!”

那个人似乎比肖恩伤得还惨,踉踉跄跄走路,没走多远就一跤摔在地上,似乎想了想实在不愿意站起来了,就在地上爬。身上的血呼呼啦啦到处都是,爬到肖恩面前,勉强扶着肖恩站起来,扭头说了一句什么,这一扭头,脸就正对摄像头。

图根定格在这里,放大,仔细看,这一次他完全没有疑问了,肯定地说:“这个人是丁通,奇武会的判官,他们去SWAY绝对不是巧合。”

他快速过目了其他几段视频,找到更多关于丁通和肖恩的记录,其中有一段,也是他们在正门,好像在跟谁交谈,两个人交替张嘴说话,听不到具体内容,但都七情上脸,相当激动。丁通不断伸出手指跃跃欲试戳谁的胸口,说了一会儿还挽起其实已经不存在的袖子,一副要继续跟人掐架的表情,考虑到他受伤的程度还有战斗的欲望,真可谓身残志坚。

图根和宾格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摄像头是六头的,能覆盖SWAY门前大概方圆几十米的范围,现场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也没有任何可以藏人而不被发现的地方。

对有神论者来说,这事儿解释起来非常容易——这就是活见鬼了啊,人说时运低就见鬼,这二位被揍成这样,时运不低才奇怪呢!

但图根没法就这么说服自己。

另一段视频拍摄的地点离SWAY稍远,来自SWAY专用的露天停车场的摄像头,丁通和肖恩两个倒霉蛋,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入镜头,走到其中某一辆车面前,开门,上车,把车开走了。

这一次他们的行为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那辆车。

宾格看了一眼就说:“这是朱利安的车。”

“你确定?”

“确定。”

宾格凝视着镜头中寂静空旷的停车场,慢慢地说:“把朱利安所有的资料给我,然后,找到肖恩和丁通。”

“一切答案,都在丁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