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图根就在我的面前,三言两语,说了说他的遭遇。

零零碎碎的,补全了我所知道的,加上我听约伯和摩根说的,终于让科温岛之旅的图案完整了。

上次见他是在婚礼上,短短一段时间,他突飞猛进地老了,须发半白,精气神散失,不知道是什么还在那里苦苦支撑着他。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相思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抬手轻轻给了我的语言中枢一个小嘴巴。

“探长,你还好吧。”

他受了惊吓似的往后一坐,眼神逡巡左右,似乎在寻找夺门而去的路径,以回避他完全不想提及的话题,但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他迅速稳定下来。

“判官,你不是奇武会的人,没有必要为他们做无谓的牺牲,你不如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声音很疲倦,可言辞真有分量,一句话把该说的全都说了。

最经典的是“不如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诉我”。简直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我怪有趣地看着他,真的,他表现得太像我认识的那个图根了,正常得令我很好奇:“探长,要是有人老婆死了,第二天就去上班,要不就是他老婆不重要,要不就是他上的班非常重要,你觉得你属于哪种情况?”

他脸颊下的肌肉抽搐了两下,痛苦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跟沥青一样黏稠浓重,说不定他已经被人从内部摧毁,现在在这里跟我对话的只是行尸走肉。

他回避了我的问题,也没有揍我,说话的速度忽然快了起来:“我查了所有跟奇武会有关的资料。判官,过去十年间,奇武会通过各种财务渠道,向两家在阿曼群岛注册的医疗设备销售公司注资了超过三百三十亿美金,这笔钱通过非常复杂的金融通道,又分头投到了大约十七个医学和药学的研究项目上。其中有一些项目是由慈善组织主持和运作的,另外一些属于私人研究项目,所以从来没有引起过公众的注意。”

他的侦查方向快狠准,我一下子瞌睡都醒了。

“奇武会投资医药公司没什么问题吧?医药股一直都表现很好啊。”我尽量说得自己好像是个资深的散户一样,而且是什么都知道一点,就是赔钱赔得血本无归的那种。

“奇武会里除了你之外,密医是另一个重要但算是编外的角色。”

“呃……”

“我相信密医并不是一个身份。判官,密医就像无能力复仇者协助中心一样,是奇武会运作的另一个附属组织。考虑到医学和药物学研究的特殊性,他们一定会有一个乃至多个基地长期运转,而且这些基地最有可能就设在奇武会的发祥地——纽城。”

我努力压制住了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冲动,忍不住又对图根有了新的认识——悲痛成这样还能集中注意力工作的人真心不多。我蜷缩在椅子上,牙缝里嘶嘶地说:“哦?真的吗?”

他不理我的装腔作势:“我从黑客手里收集了大量的数据做交叉对比,定位了一批奇武会投资的项目,主题包括身体克隆、内脏移植外科手术的技术研究、肌肉细胞快速增长与修复、T细胞对各类重大疾病的自我治愈和基因疗法抗衰老。”

不用说,妥妥的,都是研究怎么让人青春常驻或者长命百岁。

从古代的皇帝到现在的土豪,甭管有没有文化,怎么发达的,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一旦达到最大值,就再也不愿意往下一辈子去了。

“真有意思不是吗?任何人,一旦到达自身能够到达的顶峰,世界上就只剩下两件事能够引起他们的兴趣。”

他说是说真有意思,却一点没有表达出有意思的样子,还是那么平淡地说:“死亡与探险。”

死亡与探险,真是一针见血。

“为了规避国家层面的管制,奇武会会将那些项目分成两个阶段运作,理论研究和动物实验阶段会利用公开的、设备先进的实验室,等到人体试验阶段时,就转入地下实验室。”

“SWAY,记得这个名字吗?”

我心想废话,又忍不住想起了肖恩,不知道他在咪咪那儿恢复得怎么样了,成功泡到两个金发碧眼的小护士没。

“SWAY是奇武会和他们在纽城的代理人全资拥有的据点之一,前几天SWAY发生爆炸,我们在SWAY的废墟里,发现了大量生物残骸。我们咨询了专家,那里就很有可能有第一流的地下医学实验室。”

他真的猜得很准,就是想象力仍然赶不上奇武会的疯狂。老实说就连我自己,现在都没有想明白那些怪兽是准备拿来干啥用的。

我还在回忆那只大怪兽眼睛的颜色,图根一句话就把我拖回了现实。

他非常冷静地试图跟我做交易,和上一次在Witty Wolf一样。

“判官,奇武会已经是强弩之末,顺着医学实验室这一点追下去,我一定可以查到他们的根基。你既然在这里了,为什么不跟我们合作呢。”

我叹口气。

“探长,你太太的遗愿,是让你把奇武会查个底掉吗?你把密医基地查没了,你的……”

我说到这里,猛然一个急刹,把后面两个字给吞下去了。

那两个字是孩子。

我突然意识到,图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孩子。而正在监视这个房间里一举一动的人,也不知道。

爱神的孩子,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变数。我的本能告诉我,越是惊人的秘密,越要等待说出来的时机。

我戛然而止,图根似乎嗅到了什么,直勾勾望着我,问:“你说什么?”

我摇头:“没什么,本来想骂你两句的。”

我问他:“你会继续跑出来帮他们,肯定不是因为你还需要他们保爱神,爱神已经不在了,那你图什么呢?用工作麻醉自己吗?”

他眼皮轻轻撩起,又放下,恢复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言不发,这话对他既没有伤害,也没有震动。

我改变了话题的内容。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在探查他的反应,就像牙医探查我的牙周。哎呀妈呀,想起都痛。

“探长,你知道主格他们有一个变态杀手军团吗?全是你当警察的时候拼命想要抓的那些人,你为什么会愿意跟这样的人合作呢?”

他眉毛扬起来,整个人都僵住了,手心紧紧握着那个茶杯,要是他练过一阳指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把茶杯捏爆了。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很新鲜,而且是颠覆性的,我知道了。

我趁热打铁:“探长,他们是不是告诉你,你太太死得很蹊跷,他们可以帮你查出真相,比如说是奇武会谋杀之类的。你可千万不能信他们,事实不是这样的,你一会儿走出大门冷静一分钟,就知道了。”

我停下来,看得出来他希望我继续说下去,哪怕这个房间里起码有八百个摄像头在监控我们的谈话,只要跟爱神有关,他就不顾一切想听下去。

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想要知道的,已经拼凑成了一块完整的图案,而主格想要知道的,我死都不能告诉他。

我起身反客为主,热情地招呼图根出门,甚至还伸出双手和他抱了一下,图根的身体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抱着他,抬头望向他背后墙角的一个摄像头,咧嘴一笑:“你要是想知道事实是什么,就让主格来见我,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他都行。”

奸商界的一朵奇葩,伟大的骗死人不赔命战士,忽悠家,损人不利己学术带头人——约伯告诉过我:做生意,就一定要跟决策人做。

任何中间的一层都是多余的,而且是有害的。

他举过很多例子给我听,从卖国到卖狗,都有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基于我多年和约伯厮混的经验,我对他的人生智慧深信不疑。

图根从房间走出来,走进电梯。

宾格在这层楼的另一个房间,监测丁通所在的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事。也监测在图根身上发生的一切。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尽管毫无异物感,图根还是觉得鼓膜上贴着的那个小东西让自己觉得非常不舒服。他本来应该直接去宾格的房间,两个人再一起回到新泽市主格的大宅,但图根选择直接下了电梯。

丁通说,你只要走出大门一分钟冷静一下,就知道了。

他没有判官的天赋异禀,但他毕竟是天才警察。图根听得出嘲讽式的“走出大门,冷静一下(重音)。”和交代式的“走出大门(重音),冷静一下。”

他的耳朵上贴着无死角通讯芯片,头顶上可能有一百个摄像头,任何私密话语或者小动作都无所遁形。所以判官直接对他喊了话。

图根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的本能告诉他,要试一下。

电梯在大堂那一层停下,他跟随着人流走出大门,金字招牌在墙壁上矜贵抢眼:洛克大厦。

这是纽城档次最高的综合体建筑物,有商场,有公寓,有写字楼。顶楼有一套公寓:两百七十平方米,价格两个亿,拥有一个完全悬在空中的无边私人游泳池。

他站在人行道上,吸了一口气,丁通说的话,如同惊雷滚滚,在图根头上盘旋。

这时候街对面有人对着他走过来,他一怔的时候,那人已走到面前,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黑色仪器,在他左右耳洞中滴滴一扫,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秒。

来的人是盖雷斯。

做完这个动作,他对图根颔首招呼,一秒钟都没有耽误,直截了当地说:“探长,你对你妻子,了解多少?”

像触到了一个按钮,图根的模样忽然就变了,尽管只是背脊的微加挺直,以及脸颊某处肌肉的收紧,整个人却发散出了和一秒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信号。一旦对方说出什么对爱神不恭或不善的言辞,他便会立刻扑上前去和对方同归于尽,这样的决心毋庸置疑。

身经百战的盖雷斯,绝对不会错过如此强烈的暗示。这一瞬间,他忽然对图根有了全新的认识。

上一次追捕奇武会时,他和图根短暂地共事过,各司其职,但有共同立场。

图根气质沉着,不是很有精神,不到必须说话时从不开口,但他极其专注,一旦咬住某个突破口,任何细节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在刑侦、审讯以及对犯罪者的了解上,他的智识与经验显然都很丰富,但盖雷斯没有见过他战斗。

直到这一刻,盖雷斯大脑里的预警系统发出罕见的嘀嘀声,提醒他,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其实可以十分危险。

有的人必须剑拔弩张,才能令其他人知道他的发怒或在乎。但有的人只需要稍微抬起下巴,连说话的声音都不需要提高。

因为他们会来真的,生死置于度外,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因此无论什么样的长相年纪、身手力量,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他说:“你什么意思?”

盖雷斯凝视着图根,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内心正在为了什么事天人交战。

“根据我得到的资料,爱神出生于一战期间,具体年月日期不详,但大体时间段不会有错。”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一战已经过去一百年,能活这么久的人也有,但活到这个份上,都已经不大像人了,更不可能像爱神一样青春少艾,活力四射。

图根的表情变得更微妙,似乎既想听下去,又想马上制止盖雷斯,他眼神深处爆出一点火花,就像尼罗河里的坦克鲈鱼刚刚咬上了一个肥美的鱼饵。

盖雷斯犹豫了一下,从前胸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夹在手指缝间,做了一个要握手的姿势递给图根,说:“我不信怪力乱神,我相信你也是如此,但你也许有兴趣看看这里面的资料。”

图根犹豫了一下,伸手与他相握,接过U盘,很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摩天大厦,也许很快就会有人从大门内冲出来。盖雷斯仍镇定自若,继续说:“奇武会以传说中的绝世武功为依凭立会,他们对身体的锻炼和开发,超越了人类能够想象的境界。”

盖雷斯缓缓说:“在我遇到他们之前,我从不相信人体可以对抗热兵器,但是……”他在“但是”这里停住,有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故事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与奇武会的人初次见面,是一次来得十分突兀的遭遇。那是在B国,风季,大风吹得漫山遍野一个活物都没有。他整整一天都在狩猎,却一无所获,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意外发现一头雄壮的公鹿,他按捺不住激动喜悦,如同中了鹿热一般,在用枪口瞄准的时候心脏按捺不住地狂跳。公鹿对恶劣的天气毫不在意,悠然漫步在丛林之中,鹿角时隐时现。盖雷斯欣赏着公鹿优雅的身姿,手指在扳机上纹丝不动。

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等公鹿偏过头来的机会,当美丽宽阔的鹿角暴露在枪口之前,他会送一颗强力子弹进入这美丽野兽的大脑,子弹在脑髓中心爆裂,斩断血管,但不会伤及皮毛。

盖雷斯的家在B国北部,冬季漫长而苦寒,一张完整的鹿皮即使只是挂在墙上,也会给人带来温暖之感。

他需要的那个角度在某刻终于来临,公鹿澄明得犹如秋日高空的眼睛看了过来,在很远的地方,笔直地望向盖雷斯。他手指扣下,子弹出膛,公鹿猛然仰起头,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某种恐怖飞翔而至的声音,但它无论如何都来不及躲避。

盖雷斯已经站起来,准备走过去接收自己的战利品,但他猛然收住了脚步。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出现在他和公鹿之间,正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穿着单薄的灰色速干衣,还戴着一顶可笑的棒球帽,看起来像是某个送快递的人不小心穿越了时空,或者被外星人的飞碟随便抛掷在这片高地上。

而那颗子弹,不偏不倚打在他的腹部,像飞镖迎上了败絮,无声无息地就此去势衰败,颓然落地。

“快递员”轻轻抬起了帽子,灰色的眼睛里毫无光彩,声音低沉,却穿越了长长的距离和凛冽风声,清清楚楚送到了盖雷斯的耳边,语调充满了感情:“这么美丽的生物,你却要杀死它,可以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吗?”

盖雷斯用行动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他举起猎枪,对着来人一口气打光了所有子弹,所有子弹都准确地击中“快递员”的前额、心脏以及大腿的致命处,但它们也和第一颗子弹一样,最后的命运都是跌落草丛,没有机会经历自己应得的那场血肉横飞。

公鹿昂首离开,走进了茫茫树林。“快递员”冷冷地看着盖雷斯,轻轻地说了一声:“你真是无可救药。”追随着那头鹿走过的路径,同样消失在树丛中。

很久之后,盖雷斯才知道,那是冥王。

那段经历在盖雷斯的脑海中如同海啸一般,惊心动魄地席卷而过。即使时隔多年,他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猛然加速,就像在梦魇中忽然意识到自己危机四伏。他环顾身旁寂静芬芳的园林,仿佛担心奇武会的人会在某个角落窥视,接着说:“无论如何修炼,人类创造的功夫只能令奇武会的人强壮和敏捷,最多是有限度地长寿,绝对不可能保证他们长生不老,青春不败。”

图根默默听着,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爱神的场景,那是多少年前了?

当初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已经人到中年,鬓发微白,爱神却仍然娇嫩得像清晨初开的玫瑰。

她的年岁被冻结在了哪里?这是魔法还是神迹?

盖雷斯恰如其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也没有神迹,探长,我们想必都很清楚这一点。而和这两样东西无限接近的存在,名字叫科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必也已经有所发现,奇武会雇用了顶尖的医学家和生物科学家,为他们秘密研发药物与科技,使人的身体能够强力对抗衰老。我们凡人每天都在被时间切割,而奇武会那些人,却借助如同神赐一般的力量,凝固在他们状态最完美的时候。”

“他们已经局部取得成功,那种药物的名字叫赫拉祝福,你应该刚好有一瓶。”

这句话就像一道霹雳炸到了图根头上。而接下来的,才是盖雷斯来找他的关键。

“探长,就是因为没有及时服用那瓶药,你太太才会因为全身器官衰竭而死。但这不合理,丁通明明有把药物及时送到。”

盖雷斯的话意味深长:“你想一想,爱神离世所匀出来的这瓶药,谁会最需要?你破了那么多谋杀案,确定嫌疑人的原则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谁从受害者的死亡里受益最多,谁就最有可能是嫌疑人。

盖雷斯撂下这句话后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快速离开,消失在不远处的车流中。图根猛然感觉到两个耳膜上传来电击一般的刺痛感,还伴随着尖锐的吱吱声,令他瞬间失聪,头痛欲裂,幸好这一切转瞬即逝,看样子被干扰的定位芯片功能又恢复了。

他缓过神来,宾格已经大步流星地冲到他身边,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亮着,对图根劈头就问:“你独自跑出来干什么?”他低头看着手机,脸上闪过疑惑之色,“又连接上了?”

他平常刻意示人的温顺淡定在这一秒**然无存,图根漠然地看他一眼,问:“有什么问题吗?”

宾格一愣,图根已经悠然走开,他追上去,正要追问为什么图根耳朵里带的通讯器兼窃听器刚才会失效,却听到图根说:“丁通要跟老爷子面谈才愿意说出密医基地的地址。”

宾格反应很果断:“不可能,老爷子不见外人。”

图根看看他:“随便你,我只是转告他的要求。”他继续走,慢悠悠地说,“丁通不是软脚虾,刑讯逼供都没用,何况你也看过了盖雷斯给的体检和药检结果,他受了致命伤,不但没有死,反而越来越强壮。”

他看看手上的表,时针指向下午三点半,太阳还没有落山,余威似火:“等有一天你困不住,又杀不掉他,老爷子再想跟他谈,也没得谈了。”

宾格沉默下来,两人并排走向停车的地方,一路上各怀心事,无话可说。日暮的时候他们到了新泽市的大宅,还没进门,宾格就收到了讯息:“探长,老爷子要见你。”

主格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这后庭院的风光,所以日日夜夜坐在这里,像是要把自己坐成一座雕像。

图根走进去,在十几天前坐过的地方坐下,老人正痴迷地看着远处的落日,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鸡蛋黄,缓缓沉入寂寞长夜的边缘。

两人一起看着,直到最后的光辉都被乌云吞没,图根长出一口气,突然对一切都厌倦了,于是图穷匕首见。

他说:“你需要赫拉祝福,所以你找我来不仅仅是为查案,还为了得到我太太留下的这瓶东西。”

老人轻声喋喋发笑,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举起,向图根的胸口点了点:“当然。”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嘲:“不然呢,图根,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吸引我?”

图根从自己的前胸内袋里拿出那个小罐子,放在手心。

他把这瓶东西放在贴身的地方,不知道这样子保管行不行,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哪怕温度太高了会让这个瓶子爆炸也没关系,他愿意让自己的心脏在这样的意外中停止跳动,什么都没关系。

他唯一感到惊讶的是,主格和宾格都知道他拥有这瓶药,却一直没有试图从他身边拿走。也许他们知道,图根会因此出离愤怒。

对他来说,这不是什么神药,不是生的希望,而是死的纪念。任何人想要拿走这一点纪念,都会遭遇他狂怒的反噬。

直到此刻,既然他主动问起……

老爷子颤颤巍巍抬起头,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木廊上光线很暗,他手骨与额骨的轮廓却仍然一览无遗,就像万圣节的夜里从坟墓中挖土而出的恶鬼——这是可以吓得起夜的人尿都缩回去的一幕。

他所说的事情颇为疯狂,图根却从他脸上和语气里都读出不少落寞:“赫拉祝福能使人青春常驻,也可以使人返老还童,也许这样的效果纯属夸张,但看看我的样子,如果你是我,你愿不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尝试。”

他并没有说他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也许那里面的遭遇和故事,需要一百万字的篇章去细细追溯和描写。

图根对此毫无兴趣,他叹口气,有的人觉得活太久是一种诅咒,却不妨碍有的人千方百计要一活再活,人人都有自己的隐痛与渴求,他不愿置评,但如果请他来是为了这个——“这与我无关。”

图根直截了当,他已不再需要对任何人客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

一切试探、谈判、迂回,都毫无意义,他直戳事情本质:“我不会把我太太的遗物给你,我对查奇武会也不再感兴趣,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老爷子似乎由衷喜欢图根这样刀刀见肉的沟通风格,甚至还笑了一下——想必周边万物有灵的话,都唯愿他还是不要笑得好。

“探长,我们一直合作愉快,你也是个守信之人。那么,你现在是不再需要知道尊夫人的死因了吗?”

图根没有回应,但沉默原本就是一种回应。

老爷子没有放弃,他饶有兴趣地歪着头,观察图根的脸色,后者不由自主避开他的眼神,即使身经百战,也难以抵挡主格的洞察与锐利,何况还有更多无法控制的疯狂。

“那么,我另外给你找个理由吧。对你来说绝对是最好的理由,没有之一。”

他这个理由,大概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等着图根发难和质疑,很久很久,等着会心一击的得手。

“爱神的身体在科温岛医院的太平间,我已找人前去领取,并且好好保存起来了,绝不会毁损和腐坏。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研发赫拉祝福的人,还有更神奇的药物能够令人起死回生,我想,探长你应该有兴趣一试?”

图根的心口好像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几乎要跳起来疯狂呐喊,这是没有可能的事,这是纯粹的疯狂和幻想。世上没有救世主,没有神仙,没有永远不变的爱情,更没有起死回生,这个世界冷酷理性,有始有终。

他使劲咬紧了牙关,心中却无法抑制地放声狂吼:“不要胡说八道,不要用怪力乱神燃起我的癫狂梦想,最后一无所获,只是狠狠坠落到无间地狱,背负过妄念而最终又被摧毁的愿望可悲至极,得偿所愿与万念俱灰之间连一层纱纸都不存在。”

他的大拇指紧紧掐住了自己手心的皮肤,几乎要刺破。

老爷子对他狂热的情绪波动似乎毫无感应,只是慢慢地说:“诚然,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科学也好,神学也好,在任何宗教的神迹里面,起死回生都只是传说。”

这句话听起来稍微正常一点,仿佛他还有理智在控。备不住他话锋一转,带了钩子的字字句句,直插图根心脏最柔弱处,处处见血。

“但谁知道呢,图根,爱神出生于一战期间,你至爱的妻子,今年已经一百多岁了,谁能感觉到呢?她的皮肤,她的心脏,不都还是如同二十岁的人吗?”

他咳起来,胸腔里的声音轰隆轰隆,好像肺部马上就要在里面炸个血肉横飞,那种咳嗽是一个人对时间举起的白旗,证明自己已经弹尽粮绝。

图根颓然望向树林深处。爱神的名字就像一个魔咒,嗡嗡作响中释放出蒙昧力量,他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和爱神重逢后那种梦魇的感觉再度来临,伴随着夜晚树林中散发的湿热雾气,缓缓包围了他。

从这一刻起他要活在一个最虚幻不过的希望里。但是,居然也真的算是一个希望。

他静静坐了很久,终于挣扎着站起来:“判官要见你。”

之后推门而去。

我被关在玻璃办公室里关了两天,盖雷斯、图根和宾格都没有再露过面,那都算了,大家感情本来就一般,但送饭的人也不来,实在叫人心里难过。

我不饿,想吃东西的欲望完全来自精神上的空虚,反正无事可做,有块红烧肉或西班牙火腿嚼一下总是好的,我的身体其实一点都不需要补充能量。

之前在地牢里的时候,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只是在康复和修补,那么到了这几天,强化的过程就确凿无疑地开始了。

信号非常明确:我本来就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盯着茶几看,试图把茶几上若有若无的花纹幻想成一个**,这时候莫名其妙的,我的上衣袖子刺啦一声,破了。

这身衣服是盖雷斯给我的,挺合身,黑上衣,牛仔裤,鞋子袜子大了点,但凑合还能穿。我这没挂钉子没弄剪刀的,袖子突然破了是什么意思?

我把手弯过来想查看一下,又是刺啦一声,腋下也破了。

大概半小时之后,我整个人半**坐在沙发上。

两小时之后,我直接**了,衣服根本穿不下,争先恐后地破了。

我对着玻璃墙随便照了一下,挺好,身上全是鼓鼓囊囊的腱子肉,纯的,实的,油光水滑,兴高采烈。人鱼线,圣诞树背肌,肱二头肌大小老鼠,一坨都没少,哪怕是李小龙以巅峰状态再生,估计也就能跟我打个平手。

我心里想啊,盖雷斯或者主格,要是知道咪咪还有这一手,那必须十倍加急将他活捉,好为自己所用啊!不管是MUD 的雇佣兵,还是那些精神病战士随便喝一两罐,马上就是科学狂人批量制造的绝地战士现实版,不征服全世界打出银河系都不好意思,是不是?

这个念头一来到我脑海,我猛然反应过来——谁说老爷子不知道呢?

既然他花了那么多功夫追踪和研究奇武会,他就一定会花一样多甚至更多的功夫追踪和研究密医。

咪咪和摩根都不是一天成名的,尤其是咪咪,从来都是地下世界的传奇密医,他和奇武会的关系也从来不是什么的秘密。如果老爷子根本就知道咪咪有这个药,或者那个药,各种各样的药呢?

我猛然站起来,脚趾头悍然挤破了鞋子。

我脑子里火花四射:他要追捕的说不定根本不是奇武会董事会的那几个人,而是咪咪。或者只是要把奇武会的人都打翻了,除掉咪咪身边的保护伞。

奇武会只是幌子,让咪咪觉得自己不是风暴的最中心,当最危险的时刻来临,也许他更关心入定的斯百德和诸葛,以及将要入定的冥王。因此根本不会想到,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标。

一想通这一点,我就直扑大门,两周快要过去了,冥王应该已经回到了密医的基地,诸葛肯定也入定了,他们现在就是最危险的时候,我得赶紧去找他们。

大门紧锁,我运了一口气,放弃了跟锁较劲,举起自己终于有沙包那么大那么硬的拳头,带着一种不是特别熟悉的爆棚信心,一拳打在门板上。

门板颤动,内部传来迟钝的一声咔,有灰尘从墙壁高处落下来。

结构被破坏,下面就好办多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毫发无损,红都没红一片,我吐了口口水在上面,感觉自己还有更强的可能,更多的力气。

一拳,又一拳,再一拳。

轰隆!房门从中间裂开一个洞,我蹲下来看了一眼,霎时间有点泄气——外面还有一层金属门。

但是没关系,我还行,我的身体信心满满地说,没问题,我们还行,还能走得更远。

我的大脑这时候打了一个小岔,它像个娘们一样叽叽歪歪地顾虑道:“就算你能打出这扇门,难道你准备光着屁股在纽城街头狂奔,然后一路奔去咪咪那里吗?”

说得也是,我跑过去扯下沙发的整个真皮套,撕出几个洞当袖口和领口,把自己套了进去,通过玻璃墙一看,活像一个疯狂原始人。

打扮停当,我正要继续过去砸门,忽然咔咔两声响,门自己开了。

宾格和图根都站在那里,他们的身后是一个长得跟鬼一样难看的半拉老头,拄着拐杖,眼睛眍,看人的样子好像恶鬼从地狱往外窥视。他张大嘴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很艰苦,像是下一分钟就会倒地身亡。不用介绍,这必然是主格本人——我更加地、一百万分地理解他为什么要找咪咪了。

大家都愣在那儿,我讪讪然把真皮套拉紧了一点,有点心虚地解释:“哎,这个,这个,没衣服换了。”

他们慢慢走了进来,主格喘着,一字一顿地问我:“你,要见我?”

他一边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中的欲望之强烈,能真正灼伤旁观者的皮肤。

我双手抓住自己的皮沙发外套,盯着老头子看。看他头颅的轮廓,他的耳朵,下巴,他的手指,他的脸,脖子长度,瞳孔的形状和颜色,他站立的方式,他看人的方式,以及他感觉到不安而提起警惕的方式。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对我的一惊一乍大概是习惯了,没人过问,主格举了举手,慢慢地说:“你要单独见我,对吗,判官?”

我被自己刚刚发现的事实惊吓得哑口无言,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宾格和图根慢慢退了出去。金属门缓缓关上,啪一声锁死了。

主格极慢地走近我,用那个毫无起伏却令人感觉非常不舒服的声音问:“判官,密医在哪里?”

我猛然扑上去,一把掐住了主格的脖子,一直把他抵到了对面的墙上,然后我挥手就给他来了两巴掌——我们小流氓打架的套路都这样,巴掌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我一边扇一边叫唤:“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这个混蛋,叫你玩弓箭射我们家先知。”

主格正是射死先知的那个黑衣人。

那个黑衣人矫健如猿,灵活如鹿,双手拉弓的力道如狼似虎,和眼前的死老头简直有天壤之别。但他们就是一个人,绝对。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我抓紧时间掐死他,那大家都没事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主格在我的手心里颤抖,四肢都软垂了,毫无还手之力,他就像一块刚刚被割下来的肉,就算还热着,也热不了多久了。

在外人来看,我应该一秒钟就能完成任务,不要说我现在是个加强版施瓦辛格,就是原装小霸王在此,这件事也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可惜这是假象。

主格那一层单薄的皮肉之下,仿佛包了一层金刚钻,一接触就知道比我的指掌更硬,而且有细微弹性,其硬度抵消了我第一波的力量,而弹性消解了我的后续攻击。

他的鬼眼幽幽地看着我,毫无恐惧惊慌,像两口深井,波光粼粼。我从中看到自己,面目狰狞、五官扭曲的自己,像一个恶魔,正嘶吼着想要谋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我赶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这个死老头的眼神不对劲,他死盯着我看,也不是为了记住我的样子,而是送出钩子,随着眼神的接触,甚至随着呼吸,钩住一个人大脑深处的点滴想法,变成子弹,反过来射死别人。

幸好老子头脑简单,最多就是觉得跟一个痨病鬼对打胜之不武,其他什么想法都没有。

我甩甩脑袋,专心致志地继续掐他,可惜这时候有人一脚把金属门踢开冲了进来,那是宾格。

我扭头一看,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荷枪实弹的黑衣人,看体型和眼睛,八九不离十是变态军团的。

还好,图根没在,盖雷斯也没在。

把我移交给主格之前,我和盖雷斯计划好了,我见主格要干啥跟他没关系,但我答应会帮他套套变态军团这方面的信息。

我也给了他赫拉祝福的资料,包括图根身上有一瓶这个关键信息,让他想办法找到图根私下聊两句,主题就是千万不能把那瓶药给主格。

照我的想法,只要有一瓶药作为样本,找到顶级的科学家和医学院分析研发,假以时日,一定能造出仿制品来的,哪怕不可能完全复刻,八九不离十应该没什么问题。

主格绝对不会顾及那些变态杀手的生命安全,就算有再大的副作用他也敢造出来当咳嗽糖浆发给他们喝。

后果不堪设想。连我这么简单的脑子,都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不知道盖雷斯完成任务没有,起码现在图根和盖雷斯都没一起冲过来干我。

此刻的宾格完全变样了,他从自己常年如一日的温文尔雅里破茧而出,换上一副心狠手辣的嘴脸,厉声指挥身后的人上来从后面痛殴我,然后拉开了主格,两个黑衣人扶着老头子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

其他人卡住我和大门之间的位置,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很多个。

我双手叉腰,露出傻子一样的表情,瞅着那些上了膛的枪心里苦苦琢磨,琢磨的主题非常简单——我能挡得住那些子弹吗?

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我就下了决心:空想无用,不如试一下。

主格和宾格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哼了一声,突然暴跳起来,张开双臂就扑了上去,身前顿时响起一串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然后又是一串叮叮叮叮叮的声音。

子弹壳滚到了我的脚下,我大面积被射中的胸口微有刺痛,但也就如此而已,真皮筋骨内脏,统统毫发无伤,我心里的狂喜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我撩开那些手忙脚乱换弹夹的人,一个箭步跳出去,好家伙,这悬浮感,这距离,这速度,八步赶蝉原来真的存在。只需两步我就够到了宾格,揪住他的肩膀,往后猛拉,而后挥出一拳。

拳头扎扎实实打在他的半边脸上,两三颗牙齿争先恐后飞出嘴巴,宾格面目扭曲,双手摊开往后倒下,而主格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踉踉跄跄也跟着摔倒了。

我高高兴兴大叫一声,又把宾格拉过来揍了一拳,两拳打完,他基本上就歇菜了。

我正意气风发,猛然间太阳穴下传来剧痛,一颗子弹从我脑袋边咻咻飞过,将我的耳朵打了一个对心穿,接着小腿和脚跟都瞬间麻木了,我一跤摔在地上,刚好还压了主格一把。他狰狞而狼狈地挣扎着,不知道表情多难看。

我心想坏了,这是咪咪给我的药药力不够啊还是药效不全啊,怎么还跟铁布衫似的给我留了罩门呢。

黑衣人们发现子弹原来还是有用的,立刻来劲了,趁我摔倒,追着上前来射,我身上一受伤,毕竟当了大半辈子的肉体凡胎,心里马上就虚了,脑子蒙蒙地往后爬了几步,更多子弹射到了我脑门上,有好几颗打中鼻梁,还好没打穿,弹壳蹦蹦跳跳摔地上了。

我感觉到处都开始疼,情不自禁地垮下了脸,心想大江大河都过了,都变身当了一会儿超人了,难道这下子要阴沟里翻船?

这会儿不管是射的人还是被射的我,都对情况比较了解了,人生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只要喘气就什么都能知道啊——对着胸背脑袋打,完全无效,纯属浪费;但是打膝盖脚踝、肩膀关节这些地方,那是一打一个洞万无一失。

疼死老子了。

我龇牙咧嘴,一怒之下抱着死也要拖垫背的想法,以掌为足,往前使劲儿爬了几步,捞住一个离我最近的黑衣人,还行,手臂力量一点没受影响,那人被我一抓,就地摔倒,被我伸手掐得死死的,一边掐一边想,这算是我为奇武会干的最后一桩活儿了,都没跟他们结过工资,真亏。

正掐着,突然有好多条腿对我踢过来,硬把我踢成了仰面朝天,我费劲地扭头一看,糟大发了,主格、宾格都不见了,黑衣人们围成圈把我包围起来,看他们的样子,这是不准备活捉我了,立刻就要来一个血洗小霸王。

我徒劳伸手想再抓两个人垫背未果,子弹如雨点敲饭盆一样打在我身上,腿已经完全废了,我只好放弃,寂寞地在包围圈中心躺平。

我心里想的是,不知道小铃铛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而我断气之后,不知道会去天堂还是地狱——假设真有天堂或者地狱的话。

站在我正对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只手举着枪,另一只手拉下了他的口罩,尖尖的脸,邪恶的眼神,叫人看了半夜必然发噩梦,他脸上带着扭曲的、满足的笑意,用响尾蛇一般嘶嘶的声音,说:“准备,一、二……”

我睁开我引以为豪的大眼睛,想要见证自己终于上西天的一刻。

这时候空气中起了风。轻柔的,带着一丝丝冰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掠过每个人的身边,又像很慢,又像很快,无论快慢,却都令人沉迷其中,难以抗拒。我一时迷惑,心想这风声多熟悉,接着就听到一连串当啷之声。

所有枪械落地,那阵风精确地吹出了一个圆形,令黑衣人们发出愤怒而恐惧的哀号。他们所持枪的虎口上,都出现了一块小小的冰,脆而冷的冰,是一个字母的形状,尖头插进了血肉,开始缓慢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