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根破过一桩情杀案。

年仅二十一岁的美丽女子,将恋人杀死,分尸,在血泊中坐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之后清醒过来,毁尸灭迹。

她并非专业罪犯,手脚却相当利落,又是读化学专业出身,很懂得借助科学的力量,就在两室一厅的方寸之地,将被害人的尸骨处理得分毫不留。

她洗干净手脸,出门,该干吗干吗。他人问起男朋友,她说分手了,泪盈于睫,楚楚动人,真情流露。

当地警方苦查无计,最后只好请来图根帮手。

他破案之后,发现被害者是一个活脱脱的烂仔,吸毒,**,打架,满世界鬼混,唯一的可取之处,图根从访问的人那里听到的,也许只有“他对女人,那真是温柔”。

也许就是这点吸引了那个年轻的女孩。图根去审讯她,前面的一系列问题,她都答得清楚有力,毫不含糊,唯独当提到死去的男人时,她眼中就像亮灯一般,突然闪烁出一种无从定义、无法捉摸的光彩,接着便是久久沉默。

图根耐心地等了很久,她终于梦呓般喃喃地说:“我明明知道他是个坏人,他背叛我、伤害我、出卖我,我明明知道这一切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可是,我就是想跟着他,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年轻时的图根精明强悍,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会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束缚。感情更不用说了,就算是跌到血污泥泊的地狱里,他也自信可以踩着满地白骨,一步步爬回光明普照的世界。

他不信邪,直到多年之后,他遇到了人生真爱,那个名叫阿摩尔的女人,两人顺利地相识相恋,结为伴侣。

从那时候开始,图根不再享受出生入死的生活。

出生入死,是因为生死之间最为酣畅淋漓,宛如步步登山,直到绝顶之处,万丈光芒一轮日起。

可是在爱人身旁,每一天都有艳阳高照,又何需跋山涉水?

他安顿下来,很满足,并且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此会是条一眼就可望穿的直线,偶尔线条有粗有细,墨色有浓有淡,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都是一路向西,一路往死,和心爱的人携手并肩。

而后阿摩尔失踪了。

他以寻找妻子为条件,也是因为追捕奇武会的一点执念,配合MUD和B组行事,直到金市唐人街追捕结束,爱神落网。

图根去提审爱神,推开审讯室大门时,他对自己将要遭遇什么还毫不知情。

审讯室很小,爱神伏身,脸贴着桌面,手脚都被锁得死死的,她瘦弱不堪,长发纷垂,肩翼耸起,宛如垂死的蝴蝶,和早前飞檐走壁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外衣的帽子垂落了,蒙面巾也早被解开。

她听到声响,慢慢抬起头来,脸容如同一柄重锤,敲上图根的心鼓。

周遭沉静如水,他身体里却响着漫天霹雳,一时间无法听,无法说,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那是爱神,那也是阿摩尔。

她凝视着图根,嘴角上扬,眉峰下弯,温柔如水。她叫他:“老公。”

不知道为什么,图根这一瞬间想起了多年前听到的那句话,任性又绝望地在脑海里一遍遍回**重复:“我就是要跟她在一起,我就是要跟她在一起……”

他就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坐在爱神面前,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直到漫长的时间过去,图根终于艰涩地问出内心唯一的问题。

“为什么?”

爱神微笑:“因为爱你。”

平常他们在家,图根晚上下班,闻到厨房里传来浓郁的香味时,总会又高兴又心疼地念一句:“何必这么麻烦做顿饭,我们出去吃也可以。”

阿摩尔也是这样微笑,这样半认真半戏谑地说:“因为爱你。”

爱神没有更多解释——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又为什么会离开。

图根是审讯高手,他知道有些信息不必说,有些信息问不到。

无论如何,“因为爱你”这四个字非常奇妙地让他如释重负。

他离开审讯室后,第一时间去找了主格,为阿摩尔申请全球范围内的豁免权。

他愿意交换的,是一直为主格效力,包括确保阿摩尔提供信息,帮忙追捕奇武会的其他成员。

主格答应了。

阿摩尔直接从审讯室回到了图根的住处,两人几乎是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回到了曾经共同生活的氛围之中,自然而然,如鱼得水。

只是图根有一种被魇住的感觉,任凭时间流逝却始终不曾消退,他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需要爱神在身边。她只需要伸手轻抚,就能给他带来如沉浸在春梦之中的快感。

有时候他觉得这不对劲,他知道爱情的存在,他也见过他人相爱,他看过无数为情人生生死死的书和电影。即使是那些被夸大的、被神化的、被彻头彻尾净化的爱情故事里,也没有哪个角色说出任何一句话,能表达图根爱着身边这个女人的心情。

“我愿意为你脱胎换骨,改头换面。”

“我愿意为你放弃王位,与世界为敌。”

“我愿意为你杀人越货,虽千万人吾往矣。”

全部都弱爆了。没有愿意不愿意的选择,没有愿意不愿意的准备,没有愿意不愿意的盘算与决定。

他并非因爱神是邻家姑娘,青梅竹马、冰清玉洁才与她在一起;也不因她可供依赖与信任,少年夫妻老来伴才与她在一起;甚至不因她美艳绝伦,桃李春光如火如荼才与她在一起。

他跟她在一起是因为他不得不。这是他唯一的执念,唯一的欲和火,唯一的跌宕起伏。别无选择。即使她要带他到地狱里去,图根也会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十分扎实。

一切纠结都没有半点意义。从被释放那天开始,阿摩尔就如同被吸血鬼咬过喉咙一样,开始飞快地衰败下去,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

她的确提供了很多信息,帮助图根和主格去追捕其他人,他们也确实成功了。尽管奇武会最终越狱,功亏一篑,但责任不在他们夫妻。

图根谢绝了宾格和B组下一步的工作邀约,带着阿摩尔回到了L城,和以前一样,他时不时要在半夜带妻子去医院的急诊,因为她晕厥、抽搐,或者无缘无故地内脏出血。

没有医生查得出她到底有什么问题,图根绝望到想要哭泣,阿摩尔却镇定自若。

“没事的,我不会死的。”她安慰图根说,然后又想一想,补充一句,“没那么快。”

有一天晚上,他们要睡觉了,阿摩尔忽然对他说:“我有个愿望,你能不能帮我实现?”

图根说:“什么愿望?”

他脑子想的是第二天去哪里吃饭之类的,或者她看上了一条裙子。

对爱神来说,这些东西也许渺小到可悲可笑,但阿摩尔想要的一向都很简单。

结果这一次不一样,她想要去科温岛补办一个属于他们的婚礼。

图根答应了。在他答应的第二天,关于婚礼的一切,就有人做好了周全的安排,就像早就谋划好了,一直在等待召唤。

图根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的亲友同事一个都没邀请,果然他的预感都应验了。神秘的宾客,从天而降的骷髅,混乱之极的场面。

身边站着的到底是他心爱的妻子,还是蒙着假面的魔王,她是真的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婚礼,还是借这个场合另有计划?

图根一概不知,他也不问。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等婚礼结束,两个人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

她从此不再是爱神。这是阿摩尔在婚礼前夜对他发下的誓言。

他没有想到,婚礼之后第三天,阿摩尔就因为腹痛难忍而昏迷,被送入科温岛天堂医院后进行紧急手术时,发现内脏大量出血,抢救无效——她死在了图根的怀里。

在急救室坐了整整三个小时,图根仍然不能言语,不能动。就像大脑突然被放进绝对零度或绝对真空里,瞬间关闭所有功能。他凝视着夜色中的繁星,就连眨眼都只是勉力为之。

阿摩尔躺在**,头微微斜过去,靠着枕头,额角乌发凌乱,看起来就像还活着。但他握住的手早已变得冰冷,身上的斑斑血迹也已经凝固。她那双能让图根溺死其中的眼睛紧紧闭着,不再有任何颤动。

对于世上所有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得到和失去之间的距离,短得犹如一丝呼吸。

她在病发昏迷之前,软倒在图根的怀里,眼神中有难以言说的深情和遗憾,冰凉的手穷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她摇着头,喃喃了一句什么,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一幕,前前后后不过几分钟的事,却在图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再现了无数次。他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分析,没有悔恨或悲痛,负责记忆的软件坏掉了,只剩下这一幕能正常播放。

直到有人出现,将他带离医院,他浑浑噩噩,迟迟缓缓,人家抓住他的胳膊,他就跟着走了,如果有人一刀捅穿他的动脉,他也会照样沉默地看着那些血流尽。

等他清醒过来,人已经在他和阿摩尔度蜜月的别墅客厅里,旁边的衣帽间敞开着,塞满了没拆封的新婚礼物,有很大的箱子,也有很小的盒子。

他站在那里打开灯,久久地看着里面的每一样东西。

送礼人和他都不熟,他们都是阿摩尔那边的宾客,所有礼物都是酒店礼宾统一收取然后送到这里的。

图根猜想他们送的礼物,也许都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阿摩尔从前生活的碎片。也许有一天他会逐个打开,一一过目,去拼凑自己一生所爱的生平。

但不是现在。现在,站在这里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这时候他看到保险箱和柜子的缝隙中,平放着一个粉红色的小行李箱,他注意到行李箱的把手那里,用同色的丝线拴了一个小信封。信封正面一片空白,信封右下角的落款是一个简单的花体字母缩写,A,是阿摩尔的首字母大写。

图根接过信封放在手心里,纸张是凉的,他的手心也是凉的。

信纸上顶头第一行写着图根的名字,像是一封格式非常标准的邮件,但邮件的正文却只有一句话:

“带上它,以我们相遇的日期为证。”

没有标点符号,没有后续,接下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就是阿摩尔坐下来写信,刚刚写了一句话,开水壶的汽笛响了,然后她就跑过去拿开水壶。也许她当时穿着家居碎花的便服,脚上踢踢踏踏地穿着拖鞋,从起居室急急忙忙跑向厨房,想着一分钟之后就回来继续写完这封信。

她再也没有继续。

图根出神地望着那句话——两个人相遇的日期。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人记忆,任何档案或资料都不可能记载,没有第三人可以求证。

图根把信捏紧,急忙又松开,下意识地去抹平那张纸,轻柔而心痛得像那就是妻子被损害的身体。

这时候有人敲门,均匀地敲了三下,而后直接推门而入,是宾格。

那一瞬间图根下意识地把信封塞到了口袋里,关上了衣帽间的门,尽管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宾格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探长,请节哀顺变。”

第二句是:“老爷子刚刚来电,他对你的损失深感遗憾,希望探长即刻动身前往纽城。”

图根摇摇头,反问了一句:“纽城?”

他疲倦地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整个人的脊梁骨好像在瞬间被人抽走了似的,叫他连坐一刻都累到不可承受。

莫名其妙地,他唇边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苦笑:“我不去纽城。”慢慢地说,“我哪儿都不去。”

这当然是人之常情,而宾格早已收到应对之策:“老爷子说,尊夫人的死不是意外。”

图根的瞳孔猛然放大。

“你什么意思?”他的言语中有敌意。

宾格缓缓后退了一步。

“您太太,也就是爱神,是奇武会的人,她的行动视频您看过,身体没有任何问题,结果脱离奇武会后,就开始身体不好,其中必有原因。”

图根脸色惨白。想一想确实如此。

图姆城的视频里,爱神从高楼潇洒跃落,宛如飞仙。

金市唐人街的街道上,她飞檐走壁,飘若惊龙。

可是在以阿摩尔的身份与图根相守的岁月里,她却总是在生病。

奇武会如何控制下属成员,这是一个谜。谁知道呢,也许阿摩尔就是受害者。

宾格知道自己的说法起了作用,他凝视图根,给出了致命一击:“如果说,她是死于奇武会的蓄意谋杀,比如下毒,探长,难道您不想要知道究竟吗?”

他想要。

他站起来,告诉宾格自己要换件衣服,而后走进了衣帽间,拿起那个粉红色的箱子。

阿摩尔叫他带上这个箱子,没有交代为什么,但是她的愿望,就是他的使命。

箱子上配了一把极精密的密码锁,锁和箱子同色,图根输入了自己和阿摩尔第一次见面的日期。

徒劳无功,并没有任何提示说这个密码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很可爱的粉红锁却是冷冷的,沉默地面对他的尝试。

图根想了想,再次输入。那是他在C城与爱神初遇的时间。

箱子应声而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罐子,罐子也是粉红色的,罐盖表面是屏幕,也需要输入密码。

他摸了一遍箱子里外,确认再没有其他东西,但在夹层里摸到了微型照耀装置。

这是什么东西,需要如此严密地防护?

他无人可问,只能把罐子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出门前图根回了一趟卧室,床边的柜子上,还摆着他们的结婚照片。

图根跪在床边,俯身过去轻吻照片上妻子的嘴唇。

卧室里很安静,夜灯的光柔和如梦,图根的喉咙像被一双手紧紧掐住了,下一秒钟也许就会窒息而死。就是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

如同人生中所有的重要时刻,他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默然接受并努力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