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灌海,永不归西。

神鬼契约,不辨黑白。

弹指一挥间,三日已至。

清晨,童佳瑶像往常一样扶着墙跳出卧室。客厅微风飘**,厨房一如既往地传来切菜声,隐约感受到饭锅氤氲出的水汽蒸鸣。

她正欲走向餐厅。

“外面冷。”秦禩突然说。

“门口的衣架上有件外套,口袋里有手机、钥匙和零钱。”

他自顾自说道。

“出去后向左转,很快便能见到大路。”

“趁天色还早。”

她明白了。

“我,不送你了。”

他机械重复动作和语言。

接着,他听见屋子另一边悉悉率率,是拿衣服的声音。

“咔嗒”,是开门的声音。

“哒哒哒”,是她走路的声音。

他让刀刃与砧板的摩擦声尽力充斥自己的听觉神经,将别的声音阻隔在外。

“我知道。”

她站立在敞开的门口,低头。发丝遮住了半张脸,阴影屏蔽掉一切神情。

“我知道是你。”

几近无声。

“那天晚上我看电视,看到了你的通缉令。”

……

“嗯。”

……

“我只是假装不害怕你,假装不知道你是谁,假装……很喜欢你。都是装的。”

……

“嗯。”

……

“你不怕我出了门就报警?”

……

“你走吧。”

……

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一种不需要任何抵押条件、毫无保留的信任,一种宿命的彻底重建,哪怕自己的生命在对方手中尽数焚毁。

视线模糊了,双手木讷地重复同一个动作,麻木感自上而下袭卷全身。他像一只被浸泡在深水里的海鸥,与世隔绝。

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点一点靠近的脚步声。

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他不可遏制地浑身颤抖起来,菜刀“哐啷”掉落在案几上。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皮肤隔着薄薄的衬衣被泪水浸润打湿,压抑的抽泣声透过后背抵达心脏。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

他颤抖的双手上移,轻轻覆上抱在他腰上的,她弱小的手。

“对不起。”

眼泪倾斜着划过鼻梁,耳畔又充满了令人空虚的寂静。

皮肤转瞬间变得滚烫,他转过身,狠狠地抱紧她,抱住唯一的光。

粗砺的下巴摩擦过她脸面颊细腻的肌肤。

公主轻轻踮起右脚脚尖,闭上双眼。野兽弯曲脊背,向下向下,在嘴唇烙下一吻。

这是她苍白无力的生命中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是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唯一闪耀的光亮。

天地并生两仪,黑与白,阴与阳,总有人把全部的柔情都埋藏于地底深处,当阴暗付之一炬,遮掩的屏障被戳破,倾泻无遗,不可遏止,奔流不息,至死方休。

上帝馈赠的伊甸园已被摧毁,失乐园承载着绝望和覆灭在废墟中重生,生命的触动与地狱熊熊欲火的燃烧合二为一。

在末日来临之前尽享生命的癫狂。

呼啸、沸腾、灼焦。在你的足下化为灰烬。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童话里的城堡。

炼狱的歌唱就此响起,在最最遥远的不远方。

“这忧伤的沉醉、绝望的嘶鸣。仅供山洪海啸、天塌地陷时,被诺亚方舟遗弃的情人所有,这是生命最后的狂想曲。”

早上醒来的地点是沙发,徐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看自己身上盖的被子。

同一时间,卧室的门锁响动,萧莫出现在门口。

“你、你你怎么在我房间?”

他摊摊手:“你睡了沙发,那我只能睡你的床了。”

她的脸不争气地腾一下红了。

萧莫走出来俯身看她:“你在沙发上睡得也很不错嘛,气色很好,面色红润。”

徐峭抱起被子,低头白他一眼,小步走进自己房间。

片刻,她收拾好东西,推开大门,却看见萧莫悠然自得地走进书房。

两个人同时说:

“上课快迟到了,你怎么还这么悠闲?”

“白痴今天没课,你忘了吗?”

“哦哦,对哦,今天没课。”徐峭恍悟,“那你干嘛喊我起床?等我下楼买早餐,不给你吃。”

说完她带上门走了出去。

萧莫有些哭笑不得:“我有喊你吗?今天是你自己醒来的好不好。”

很快,徐峭迫不及待地回来,门都没有关紧。

“包子是刚刚蒸出来的,闻着就特别香,不行不行,我忍不住了。”

“徐猪猪你慢点吃,给我留一点。”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朝她伸手。

徐峭气愤地瞪眼,绕过他伸来的胳膊:“滚,没你的了。”

“我错啦。”萧莫转而嬉皮笑脸地说,“俏姐姐,给我吃包子嘛。”

“……”

徐峭气得翻白眼。

她啃着一个包子坐下来:“先把这盘棋下完。该你走啦,下赢了我就给你吃。”

“切,这对本少爷来说是分分钟的事。”萧莫大手一挥,回来时食指中指之间已经夹起了一枚白子。

他略微看了看棋局,当机立断放下棋子。

徐峭边啃着食物边低头观察,看着看着,愣住了。

自己居然又无路可走了,而他马上又能“双三”了。

这……这不科学!局还是昨天的局,可她明明已经用计(耍赖)三次,居然还是要被他赢了。同一盘棋,居然输给他四次!

天哪天哪……

她完全傻了眼,震惊地盯着茶几,忘了吞咽。手上的重量一轻,早餐被人夺了去。

“喂,你还没赢我呢你,不许吃不许吃。”她继续徒劳地抵抗。

萧莫凭借身高优势拎起食物,笑着看她跳高:“你吃什么?你不是从来不理包子的吗?”

门口发出一记细微的声响,两个人抬起头,一齐看向刚刚没关紧的门。

顾安冉正站在那里,显然是已经站了好久,怔怔地望着他们。

徐峭收回胳膊,招招手想示意她进来坐,又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嚼嚼嚼。

顾安冉忙掩去错愕的表情,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微笑,笑容中间却有遮挡不住的惊慌失措。

“我……萧莫,我是按你说的住址找来这儿的……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他微微一笑,温和地打断她尴尬的道歉,“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她笑容僵硬,“我就是想问问,去年寒假你没有回家,不知道今年你还回不回去……”

“寒假?”他有丝淡淡的惊讶,却并非是情绪上的激动。

“现在太早了吧,我还没有确定。”

他突然生出一阵烦躁。从去年寒假开始,他就着手调查黑衣男子,截止到昨天。已经快一年了,黑衣人却依旧像是一个可以随时被安插进来又被抹去的旁观者角色,不留踪迹。

“没事,”顾安冉说,“我先走了,我就是刚好顺便路过这里,所以才上来问问。”

她的解释和询问未免过于牵强,却来不及细细思考。

他微微一笑,走到门口,送她下楼:“以后这种小事就不必麻烦你跑一趟了,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就行。”

她低头走下台阶。

“拜拜。”最后她也没勇气抬起头,只是挥了挥手,匆忙转身离开。

天光大亮,她像是被阳光暴露在世上的孤魂野鬼,孤零零的丑陋。她独自行走到一条从未见过的小巷,两侧的高楼阻塞了这里的阳光,留给她一片黑暗。

她终于走不动了,停下来背靠墙壁,低头呜呜哭起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莫。

在她的记忆里,他永远是一副微笑谦和却拒人万里的模样。她以为,这是因为他天生客气的性子。天生就彬彬有礼,甚至礼貌到让人感觉虚假。

她从没想过他会有另一面,自恋,搞怪,懒洋洋,甚至……还撒娇……

她庆幸自己从未向他表达过心意,否则,都不知道他会怎样温和地拒接自己。

他是冷漠的温和还是温和的冷漠?

他不会孤立一个人,不会讨厌一个人,不会冷落一个人。

同样地,他不会喜爱一个人,不会讨好一个人,不会刻意靠近一个人。

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是波澜不惊、礼貌疏离,他是视若无睹、无情无义。

他不曾笑得灿烂也不曾哭得悲伤,低眉浅笑沉着应对,这才是他虚假的面具。

他原是有情有义的,只是——

他把所有的情义都留给了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