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剑馆的练习台上,两名穿着全身击剑装、戴着面具的人在练习对战。剑碰剑的声音、击剑得分者沉着的喝彩声、两人脚步的移动声,交替出现,又杂糅在一起。
顾明山被服务生领着,从观众台后走出,走到前排的位置,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对剑。
台上两人你来我往地又对战了三四个回合,各有胜负,最后关键一分,右边剑手获胜,右边剑手非常开心,挽了个剑花,冲着观众席上的顾明山鞠躬“谢幕。顾明山满脸是笑,鼓掌。右边剑手一边摘头套面具,一边向顾明山走来,等走到顾明山面前时候,头套面具都已经摘下——赫然是柳子琪。
柳子琪笑吟吟地看着顾明山,撒娇:“老头儿,我被冯石叔欺负了,您答不答应帮我?”
顾明山有些诧异:“冯石?那个做投资的?他怎么你啦?”
柳子琪叽叽呱呱说起来:“我就想让他教我点投资的事情,他还喘上大气了,不教。我当时也急了,都没顾得上我爸在旁边,我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你不教我,我找人教,我能找一个比你懂投资一百倍的高手!到时候学会了吓死你!他觉得专业地位受到了挑衅,有点着急了,一个劲问我找谁,只要投资圈算得上名号的,他都认识。我就反击他——您那叫坐井观天,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有的是您不知道的高手——”
这表演太浮夸了,顾明山打断她:“——行了,我听明白了,你看上哪个公司了?收购还是并购还是投资?我帮你做。”
柳子琪笑得一脸灿烂:“老头儿您怎么这么聪明啊,我妈当年没看上您,真是没眼力见——当然我爸也不赖,但这事吧我想自己来。我爸那边给了我一个亿的资金投融资管理权,说让我练手的——他就喜欢吹,真亏了非骂死我不可,我就想着这一个亿的资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投资什么呢?炒股像赌博,我干不来,也不喜欢干;投资新科技新概念什么的,我不懂,怕钱进去了打水漂;投老的传统行业,一是有门槛,二是回钱慢,还要和一群叔叔大爷们打交道;我就想着投一个我能看明白、又洋气又体面、但挺能赚钱的这么个事。”
顾明山实在受不了柳子琪这张嘴了:“别兜圈子了,说吧,你定了投什么?我帮你把把关。”
柳子琪就笑:“您知道一本时尚杂志叫《盛装》的嘛?我想把它给买了,你觉得怎么样?”
顾明山怔忡了一下:“买——《盛装》?”
柳子琪使劲点头:“对,买《盛装》!”
顾明山笑笑,说:“好,先吃饭,这事儿慢慢说。”
有年头的老北京烤鸭店,大堂七八桌,人声嘈杂。大厨站在移动餐台后面,正一丝不苟地将烤鸭切片。
柳子琪眼巴巴看着大厨手上的烤鸭,拿筷子轻轻敲着空盘。
顾明山笑了笑,摇摇头,给柳子琪的杯里添了点儿水,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突然想着要去买《盛装》?传统杂志,夕阳产业啊。”
“我是听朋友说的,说《盛装》之前的主编跳楼自杀了,现在内部大乱,我的性格你知道的,就喜欢凑点热闹,我看了《盛装》总部的股价,前段时间一直在跌,现在有点稳住了,但还是在低谷,值得研究一下。”柳子琪说得也是不大在乎的模样。
顾明山就笑着戳破:“子琪,你性格随你母亲,看着咋咋呼呼,其实心细的很,投资不是儿戏,如果你想投媒体,新媒体肯定是大势所趋,这个时候逆势选择传统媒体,你以前又没有了解过时尚行业,你到底怎么想的?”
柳子琪扁扁嘴,说:“我想做默多克那种人,坐拥一流杂志,玩转时尚名利场,想让谁上封面,就让谁上封面,身边的闺蜜好友不是明星就是超模,特别酷。”
顾明山笑。笑容里有些老谋深算的味道:“投资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那就不叫投资,那叫玩票。”
柳子琪被他看得发毛:“出名要趁早嘛,我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做些满足虚荣心的事情,以后就算再做,也没现在这么开心了。”
大厨将切好片的烤鸭端上桌,柳子琪细心地用面皮包好烤鸭和配菜,放到顾明山的盘子里:“您会帮我的对吧?”
“你什么时候和我说真话,我就什么时候帮你。”
顾明山夹起烤鸭,细嚼慢咽地吃着——像是享受某种“亲子时光”。
“老狐狸。行,我说,我看上了一个男人。”
“嗯,然后呢?”
“我想知道《盛装》原来的那个主编,为什么会自杀?”
“自杀?”顾明山放下了烤鸭,看着柳子琪,眼神深邃。
肖主编三人从上海回来了!
整个杂志社都沸腾了!
密集的掌声,持续而响亮。工作区里站满了人,都在鼓掌。肖红雪、蔡菲、李娜被掌声包围着,站在人群中间。鲁斌斌的掌声当然是最大的,嗓门也是最大的:“凯旋归来!凯旋归来!凯旋归来啊!”
“肖主编,您这是一战成名,一个酒瓶子砸掉了别人30亿!您虽然来内地的时尚江湖不久,但江湖里已经到处都是您的传说!来,给大家说几句——大家安静了,安静了!听肖主编说几句!”
掌声渐渐弱下去。
肖红雪环顾周围同事们——人群中没有陈开怡,也没有严凯。
“谢谢大家。我不喜欢说假话,即便在某些我明知道说假话更适合的场合下,就比如现在。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胜利或者凯旋,不管从哪个角度上说,这次的遭遇都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件。这种悲伤并非某个单独的个体在承担,而是具有社会性的。如果说在这个事件中,我是否有所学习和反省?我认为是有的,它提醒了我,《盛装》最核心的价值是什么?也告诫了我,担任《盛装》的主编,并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美是什么?时尚是什么?我们《盛装》又应该担负什么样的媒介使命?商业和内容,到底维持什么样的关系和比重才是最适合的?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所有人持续地思考、一直思考。以及,谢谢蔡菲,她在这次的事件里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但她的勇敢和坚韧,令我敬佩;谢谢李娜,她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行为,她为我们所有人,上了一课。谢谢她们。她们在这个事件里,捍卫住了我们《盛装》所有人的尊严!”
所有人发自内心地鼓掌,掌声轰鸣不绝。
肖红雪:“还有!正好大家都在,我在这里宣布,根据总部的要求,《盛装》这段时间一直在做账目清查工作,截止今天,账目清查正式结束,原来用于查账的会议室恢复正常使用。具体的清查结果,财务部会在内部邮箱统一发布,几个重要结论我先在这公布,第一,前主编林乔治在账目上,并不存在问题,之前关于他的种种传言,都属谣言;第二,各个部门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发票金额对不上的情况,每个部门都要重新清查,在规定时间内把账目核实准确,查缺补漏;第三,在一些对外商务合作上,存在一些价格上的偏差问题,财务部需要给出一个书面解释。杜霞在吗?”
杜霞从人群中走出:“明白。这周之内我一定会上交报告。”
肖红雪:“好。对了,陈副主编来了吗?”
肖红雪环顾四周,众人默然。
欢迎肖红雪凯旋的庆功聚会场合,最大的功臣没有参加。
好在肖红雪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去了陈开怡的办公室。
陈开怡坐在办公桌后看稿子。肖红雪走了进来,陈开怡抬起头,给了一个微笑。
这就是打招呼了。没有多余的言语。
肖红雪走到玻璃幕墙前,俯瞰着窗外景色,悠悠然开了口:“我以为会是项庭锋,他是杂志出版人,也是传统媒体人出身,他会去发布官方声明,掀起舆论战,让吴志飞那样的人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结果他什么都没做。”
陈开怡继续看稿子,连眼睛也没有抬起来:“他只是在等我出错而已,他还是在帮你。”
沉默了一会儿,肖红雪继续说话:“男人在很多时候,永远都搞不清楚重点。”
陈开怡放下手中的稿子,看了玻璃幕墙前面的肖红雪一眼。
外面光线很强,肖红雪整个人,黑白分明。
陈开怡轻描淡写搭了一句话:“因为男人想要的东西,和女人想要的东西,永远不一样。”
肖红雪紧跟着就问了一句:“那你认为项庭锋想要什么呢?”
陈开怡淡淡地:“也许只是想要你开心,也许只是要我走。谁知道呢?”
肖红雪转过头:“能不能留在《盛装》,不要走?”
陈开怡怔了一怔。
肖红雪极其认真地说话:“我是认真的。你原来和乔治怎么分工合作,我们也可以。这一届的‘时尚盛典’,我也可以还给你。这次去上海,所有大的品牌赞助我都谈妥了,电视台、网站直播的合作也都敲定了,万事俱备,就缺你这个女主人。”
“等到合适时机,我也可以把主编的职位让给你。”
“从我入职以来,你一直在隐忍,一直在故意退让,布下各种烟雾弹。如果我们不能做朋友,至少可以做坦**的对手吧?”
听肖红雪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番话,陈开怡有些动容。然而,微笑之后,陈开怡终于开口:“既然做对手,为什么还要坦**?对手的意义只有一个,赢。”
“赢”咬得字很重。
“看来,你已经有了一定能赢我的把握?”肖红雪也将“赢”字咬得很重。
陈开怡微笑:“没有。”
肖红雪做出了判断:“那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想赢的人,不是我。”
陈开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要休个年假。请你批准。”
肖红雪注视着陈开怡。后者眼神深邃,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肖红雪终于点点头,说:“好。”
高尔夫球场,众人嬉笑。严凯依旧不能习惯这样的氛围,他走进室内,点了一瓶冰啤酒。柳子琪走到他身边,要了一杯冰柠檬茶,然后拿出一张顾明山的照片,放在严凯面前:“你是不是在找这个人?”
严凯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柳子琪嘿嘿笑:“和你姐聊得来啊。”
严凯略略有些恼了:“柳子琪,我知道你喜欢玩喜欢开玩笑,但这个人不行。这个玩笑我开不起——”
柳子琪急速说话:“——顾明山,投资人,高考恢复后的第一代大学生,英语系毕业,后来去美国学金融,90年代初回国和朋友合伙开了家民营投资公司,这家公司后来变成业内顶级的‘弧光基金’,‘弧光基金’成立那年,顾明山离开公司,之后销声匿迹,还找公关团队把网上和他有关的信息全都设法清除了,至少在互联网上,是个“隐形人”。”
“那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柳子琪笑得灿烂:“我要想钓你胃口呢,能编出一百个不重样的理由,但今天我不想逗你玩了。顾明山和我爸、我妈都是同学,他们是一届的,他喜欢我妈,我妈选择了我爸,特别简单传统的三角关系,但之后他终生未娶,一直以为我妈会‘弃暗投明’重新选择他,直到我妈妈病重,他和我爸在病房陪了三天三夜,一起看着我妈妈断气。我妈死后,他觉得万念俱灰,公司也不要了,成了‘世界公民’,绕着地球走了一圈。”
严凯插话:“——没意思。”
“对,‘没意思’,他当年就是这么和我爸说的,没意思。然后就抛掉在弧光基金里所有的股份,走了。——你怎么会想到这三个字?”
“我母亲死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三个字——没意思。”
两人都沉默。柳子琪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成熟和严肃——仿佛之前那个柳子琪,是另一个人。严凯给自己灌了好几口酒:“为什么要帮我?”
柳子琪很认真:“我从你姐那知道,林乔治的死,是你心里一直迈不过的坎。我想和你结婚,迟早都是要照顾你的,不如提前预习一下,帮你把这个关走过去。”
严凯呼吸都急促了:“所以你知道乔治为什么死?”
柳子琪觉得严凯关注错了重点:“刚才这段话的重点,明明是‘我想和你结婚’——”
但是严凯居然没有听见柳子琪后面的话:“你是不是知道乔治为什么死?”
柳子琪吸了一口气,说:“是,我知道。顾明山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了。”
严凯眼神急切:“为什么?”
“和我结婚,我告诉你。”明明是戏谑的话,柳子琪眼神却很认真。
严凯迫不及待说话:“好!我和你结婚!”
柳子琪看着严凯,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严凯傻眼了。
柳子琪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像一朵轻飘飘的云。
严凯看着柳子琪的背影,听见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原来不被人爱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KTV里,一群人吼着歌——赵昕和谷欢终于决定辞职,要走了,不怕胖天团聚一次,这算告别。只是,蔡菲和李娜居然也在——但是很显然,李娜与蔡菲并不明白“不怕胖”邀请她们的用意,暂时也无法融入这个小团体。所以她们俩就安安静静呆在角落里,喝茶,吃小零食。
醉意熏熏的赵昕吼完了一首歌,拿着话筒叫两人:“李娜!蔡菲!我要向你们俩道歉,以前我很看不起你们,尤其是李娜一篇采访品牌旗舰店的稿子写了16遍,还是登不上杂志,到最后还得严头儿亲手改才行。但今天,今天我一定要请你们来参加这个派对——第一,是为了林亚楠!”
大屏幕上一首歌伴奏放完了,突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也都安静了,只有话筒对着了音响,发出了一两声刺耳的滋啦声。
赵昕放下话筒,用正常的音量对着李娜和蔡菲说话:“林亚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她伤害了李娜。但林亚楠,她就算做了再多错事,都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她现在失联了,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和心态,她失联了——但我们很想念她,想念我们的好朋友。”
包厢内有了抽泣声,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哭,光线幽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李娜紧紧咬着嘴唇,握着蔡菲的手。她并不很恨林亚楠——但是赵昕的话,让她回忆起刚进《盛装》时候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赵昕打了一个酒嗝:“呃,今天,我代替林亚楠,向你道歉,李娜,对不起!你能原谅她吗?这瓶酒,我替她喝。”
赵昕举起酒瓶要一口喝干,那样子却将蔡菲吓坏了——之前上海餐厅包厢里的一幕,瞬间冲击着蔡菲的头脑——蔡菲冲上去,带着极度恐惧的哭腔:“不要喝!不要这么喝酒!”
她抢过酒瓶,把酒瓶丢进垃圾桶里,双手抱胸,泪流满面,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鹌鹑。李娜上前抱住蔡菲,冲着赵昕:“我原谅!原谅!不管是谁,我都原谅!你们都少喝点,都喝醉了,我和蔡菲照顾不过来啊!”
赵昕抹了一把眼泪:“行!不喝醉!第二,我建议,从今天开始,李娜和蔡菲,加入到我们这个小团队,以后我和谷欢不在《盛装》了,她们替代我们!你们,同意吗?”
一群人抱在一起。
李娜觉得心跳得厉害。蔡菲觉得心跳得厉害。孤寂已久的心,似乎有了一个依靠。
在KTV包厢的角落里,赵昕给李娜传授写稿知识:“最重要的不是写好一篇稿子。”
“那是什么?”
“是知道要做什么样的稿子才是对的。做对的选题、找对的作者,才是编辑最重要的使命,编辑不能想着自己发光,而是要想着怎样才能让作者发光、让文章发光,你明白吗?”
“那什么样的选题才是对的选题呢?”
“你要认真去分析去感受,读者想看什么样的文章,什么样的文章是对这个社会有价值的。做编辑,最重要的不是我们想说什么,而是要明白读者最想看什么——他们内心深处真正想看到的文章,有时候甚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但确实是他们想看的那些文章——在了解他们最想看什么的基础上,再加上一点点我们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
说到了这里,李娜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赵昕姐,您想对这个世界说什么话呢?”
“我想说——”赵昕认真思索,“——在现在,我想对世界最想说的话,可能就是一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盛装》,更不甘心我只能离开《盛装》。”
肖红雪长期租住的高级酒店里。
肖红雪闭着眼睛,疲惫地歪在沙发上。
项庭锋手里捧着一杯凉水,焦躁地走来走去:“你今天也试探了她,她就是准备冲着我来,她的对手不是你,是我!她既然要对付我,为什么这个时间休年假?这个时候的年假意味着什么?陈开怡根本就不是一个休年假的人,她就是个工作狂,你让她离开《盛装》去玩去旅游?她比死还难受!她在这个时间点休假,屏蔽所有通讯设备,就是要找一个真空期——摆脱所有人的关注,自然也就摆脱了所有人的限制——她要做的事情一定极其关键而且隐秘。”
肖红雪睁了睁眼睛,兴致缺缺地反驳:“但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呢?我能不批准她这么合理的请求吗?”
项庭峰怒气冲冲:“你至少可以拖!你至少可以先和我商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决定,可以不和我商量了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事情竟然可以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呢?”
肖红雪人坐正了,睁开了眼睛:“老项,你——想控制我?”
项庭锋不耐烦地:“你不要岔开话题。”
肖红雪盯着项庭锋:“你才不要岔开话题,你把我从香港调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你和我说实话,对你而言,我是不是就是用来对付陈开怡的一枚棋子?乔治死,让我来,让陈开怡走,你到底想干嘛?你到底在干嘛?!”
对着那样咄咄逼人的目光,项庭锋有点难以承受:“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项庭峰转身,身后却传来肖红雪悠悠的声音:“庭锋,你还爱我吗?”
项庭峰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再回头,看着肖红雪,声音毫不迟疑:“我当然爱你!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未来我们更好的在一起!”
说完了这一句,项庭峰再度转身要出门。
身子却被抱住了。
肖红雪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项庭锋身后,抱住了他:“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你是在利用我,或者是想控制我。”
项庭锋双手握住肖红雪的手,诚恳地告诉:“我可以拿一切和你赌,陈开怡绝对不是去休年假,她一定会抓住这个时间窗口,全力反击。”
项庭峰的猜测是对的。请了年假的陈开怡,拎着行李箱,去了机场。
纽约到北京的飞机已经降落了,汹涌的人流从机场出口涌出。陈开怡站在出口处翘首以盼,雷启泰终于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拖着行李箱,走到陈开怡面前,张开双臂:“我回来了!”
陈开怡浅浅抱住雷启泰——是精心控制过的那种浅浅拥抱,她害怕自己失态,害怕自己被看出多么的需要他、多么的爱他。
雷启泰抱住陈开怡,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看到行李箱:“你接我怎么还要带个行李箱?”
“我要走了。”
“现在?去哪?”
陈开怡看了看表:“我还有10分钟时间可以陪你,然后就必须得进关了。”
“10分钟?”
陈开怡微笑:“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事情。”
两人沉默地互相看着对方,瞬间后,两人同时说话。
陈开怡:“我们结婚吧。”
雷启泰:“我们分手吧。”
两个炸雷在头上炸响,两人都愣住了。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就像是一团乱麻。陈开怡将手放在雷启泰面前,无名指上,戴着雷启泰送的那枚戒指:“为什么?”
雷启泰有些磕巴:“八分钟,说不清楚。”
陈开怡脸色发白,声音沉冷:“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我们分开还不到两个月——”
雷启泰躲避着陈开怡的目光:“这不是合适的时间,也不是合适的地方——”
陈开怡却不肯放松:“——但我已经说出口了。”
雷启泰垂下眼睛:“我只能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ALU大厦附近的街道,温煦发黄的路灯下,几个剪影被拉得长长的。
赵昕、陈然、俞京京、谷欢、雪莉、李娜、蔡菲等人松松垮垮地走着,嘴里轻哼着曲子:“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空****的窄街,几个人的身影——有那么几个瞬间,就像一群无所事事的少女,在深夜的北京游**。
矗立在夜色中的ALU大厦,出现在众人面前。
天上的星光、大厦里还没熄灭的的灯光,以及街道上路灯的光,交叠在一起,形成一道又一道绚丽的光斑。
赵昕、陈然等人在大厦门口站成一排,仰望着大厦。
赵昕轻声呢喃:“再见,《盛装》。”
谷欢大声喊:“再见啦!《盛装》!再见啦!我终于要走了!”
她们每个人的脸——仰望着大厦的脸,表情各异,但对这栋楼都充满深情。
又是崭新的一天。
送杂志的货柜车停稳了,车厢门打开。搬货工人将成捆的《盛装》新刊放到小车上。在一旁等待已久的李娜和蔡菲,立刻推着小推车上前帮忙。李娜忍不住,抽出一本,撕掉塑膜,迫不及待地翻到版权页,看到了六个字:“流程编辑:李娜”。
然后就像是着了定身术一般,李娜一动不动了。
连蔡菲凑到她身边都不知道。
猛然之间,李娜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抱住蔡菲,跳个不停:“我的名字终于上杂志了!我的名字!版权页上终于有我的名字了!”
蔡菲也笑。
昨天晚上的离愁别绪,一瞬之间烟消云散。
好半日之后,蔡菲才推开李娜:“别发傻了,赶紧干活,等一下我还得去给主编送咖啡!”
多媒体上放着“时尚盛典”的PPT,PPT页面上的大字标题——“盛装之夜/璀璨之姿”。
屏幕上滚动着一幅又一幅服装设计草图,线条流畅、用色极其绚烂。
蔡菲端着咖啡推门进来的时候,玛丽正在给肖红雪讲解,看见蔡菲进来,就停了下来。肖红雪接过咖啡对玛丽笑笑:“挺好的,先按这样准备。我现在有事和蔡菲谈谈,你待会儿再进来吧。”
玛丽应了一声,出去了。蔡菲听肖红雪的,在沙发上坐下,低着头看手指。
肖红雪端着咖啡,靠书桌站着,有些心疼地看着蔡菲:“我不大懂怎么安慰人,我就直接说了,第一,在上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管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的,我只想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伤害已经产生,我从来不信奉用时间去忘记伤害这种方法,我们要迅速消化这些伤害,因为我们还要迅速地继续工作,继续面对生活;第二,如果你觉得继续做我助理,压力太大,你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安排别的职位,但是,我希望你能继续做我的助理,如果希望的满额是100分,我对你的希望是120分。你考虑一下再答复我。”
肖红雪看着蔡菲,小口喝着咖啡。蔡菲慢慢抬头,看着肖红雪。
“主编,你还有40分钟时间去吃午饭,下午你约了直播网站的副总两点见面,晚上你要参加宝丽姿的新品发布会,发布会结束后有晚宴——”
肖红雪:“——这些我都记得,蔡菲,我明白了,谢谢你。”
两人相视而笑。
茶水氤氲成雾气,对面的人,都迷离在雾气里。
顾明山正在煮茶。项庭锋坐在对面,正在品刚满上的红茶。
顾明山轻轻扇动着茶烟,微笑:“老项,谋事在人,讲得是人要积极要上进,要懂得抗争;成事在天,讲得却是要顺应趋势,要懂得顺从。你说这两句如此矛盾的话,为什么一直被放到一起来说?”
“顾老,我现在实在没心情和您猜字谜,您就直接说吧。”项庭峰没有顾明山那个心境,打断道。
顾明山依然不着急,继续说自己的话:“我今天还真的要和你好好拆解一下——谋事,不仅在事,也在情,追根到底都是谋人,一件事值不值得做、一个人值不值得爱,都在这个‘谋’字里,要斟酌、要顾虑,但最重要的是要发于本心,谋有阳谋,也有阴谋,发乎本心的就是阳谋,那个光明正大、坦坦****,无所可惧;但所谓成事,不在我们自己,而在大势趋向,人都有阶段性和局限性,此时不合适,不代表未来不合适,同样,以后是错的,未必现在就也是错的,想成事,第一步就是静下心了,静下来,才能看得更准确、看得更长。”
“但是,”项庭峰放下茶水,有些心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约安东尼见面,全面启动对《盛装》的收购工作,以免夜长梦多啊。”
顾明山眉头轻轻拢起来:“——你是在教我做生意?”
项庭锋吓了一跳,急忙解释:“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用了这么长时间布下这个局,不能在最后出任何问题啊。我就是有一种预感,陈开怡这次是要出大招了。”
顾明山往杯子里斟茶,气定神闲:“以前乔治是主编、陈开怡是副主编,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恐惧过乔治,而对陈开怡却有这么多的忌惮呢?”顿了顿,又说:“我换个问法吧,是不是乔治的死,让你对她多了许多恐惧?”
项庭锋不服气地反驳:“乔治的死就是一个意外,谁知道他的抑郁症到了那种程度?”
顾明山摇头,目光如鹰隼一般尖利:“但你明明是知道他有抑郁症的,他一直信任你,才告诉你这个病情——这是随时能让他离职的病情,他告诉你这个事情,相当于把身家都放到你手上。”
项庭锋苦恼地揉着太阳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劝过他,不要死守着什么新闻理想、媒体理想,时代在变,我们也要变,现在是用《盛装》套现最后的机会,只要套现了,我们都可以提前实现财务自由,不然就靠每年那些工资,我们还要熬多少年?”
顾明山端起茶,细心品着,神情不急不躁:“买卖《盛装》是笔不错的交易,你想套现离场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你下错的唯一一步棋,是把乔治带到了我们的赌桌上,那张桌子,他不应该来,他不来,就不会幻灭——”
项庭锋低声嘶吼:“——他就是因为抑郁症死的,谁让他停了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抑郁症很严重了,为什么还要停药?”
“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朋友,也就是你,让他明白,他所信奉的媒体理想,一旦放到我们的投资逻辑里,根本就是一堆毫不特别的数字——所以他幻灭了。他在澳门和我道别,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顾明山闭上眼睛,陷入了回忆:“那时,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一直认为自己活在媒体的黄金时代里,还承担着某种使命。哪怕传统杂志逐渐让位给新媒体,只不过是信息传播的载体在改变而已,那个理想的本质并没有改变。项庭锋并没有能力撬动这样一个资本局,你是他的后盾,你才是玩这个局的庄家。我特别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轻易用来被资本格式化的。”
顾明山睁开了眼睛,眼神苍老而浑浊:“想要用三千七百万来撬动一个理想,这是你和我做错的事。”
茶壶咕咕响起,又一壶水烧开了。顾明山关了火,将水壶提起。项庭锋将茶杯放在茶台上——杯中的水还是满的:“我不知道他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顾明山苦涩地笑:“就像我不知道,乔治借的钱,是你骗他借的,他签借款合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借的是高利贷。”
项庭峰辩解:“我担心他会提前暴露我们的计划,尤其是不能让陈开怡知道,所以我要有一些办法堵住他的嘴。”
“我和你在香港一见如故,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体面的人,为什么在这个事情上,你连连下错棋呢?”顾明山苦笑着摇头。
项庭峰努力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办法——我们为了所谓的理想奉献一辈子了,到底得到什么了?我和乔治说过的,他不听,宁可守着《盛装》这艘破船一起沉海,也不愿意套现和我逃生,我没有办法,只能想办法让他闭嘴。”
顾明山不以为然:“就算你要让他闭嘴,有高利贷那边追他就够了啊。你不用找人诬告他贿赂公务人员——当时那个贿赂案正在被严查,搞得警察专门去《盛装》查他,事情被弄得沸沸扬扬,就连你们总部都怀疑他在账上有问题——你当时就没想过,这么做会逼死他吗?”
项庭锋眼睛里闪过了怒气:“顾老,你今天到底什么意思?”
顾明山依然平静:“我只是帮你复盘一下整件事情。”
项庭峰忍着怒气:“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种复盘,以后请不要再有!”
顾明山轻描淡写地道歉:“是我失言了。回到主题,我们接着分析陈开怡这个人。”
项庭峰就问:“你认为,如果陈开怡反击,我们面临的最差的情况会是什么样?”
顾明山微笑:“就算有最差的情况,是你面对,不是我,不要滥用‘我们’这个词;你将面临的最差情况,无非就是陈开怡拿回主动权,不去斗肖红雪,直接让总部把你踢开,但是从目前的情况看,她根本没有筹码让你出局,除非——”
项庭锋有些紧张:“——除非什么?”
顾明山笑,智珠在握:“除非她能自己开一个局,在那个局里,根本就不需要你上台。”
飞机的发明,航道的开辟,使整个世界瞬间变小了。几个小时前,陈开怡还在北京与雷启泰讨论“你为什么要与我分手”这个话题,几个小时后,她却已经在法国巴黎,拦住了《盛装》法国总部董事局主席安东尼。
我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安慰奖,所以,今天这一场战斗,我不能输。
陈开怡将安东尼拦在餐厅门外,摘下墨镜,把风衣脱掉,露出里面一整套长裙——是参加晚宴的装束。微笑用法语说话:“安东尼先生。”
安东尼惊讶了:“哦!开怡,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开怡继续笑:“我是来找你的,如果我没记错,每周五晚上,你都会来这间餐厅吃晚餐,听爵士乐。”
安东尼不解:“为什么不在工作时间去公司见面呢?现在是私人时间。”
陈开怡解释:“因为我要和你谈论的事情,暂时不能被公司任何人知道。”
“但是我不想毁掉这个周末的夜晚。”安东尼拿下烟斗,转头。然而,下一刻,他听见了陈开怡说话:
“我相信1亿美金,是不会毁掉任何一个周末的。”
安东尼愣住了。
陈开怡嘴角仍保持微笑,神情却镇定到令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