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墓园,树木新绿,清晨的凉意尚未褪去,风一吹,湿了满脸。穿着黑色风衣的陈开怡慢慢走到墓前,从包里拿出两本新出的《盛装》放在墓碑前,再将手里的一束黄色雏菊放在杂志上。
“乔治,生日快乐。你走之后出的两期《盛装》,我给你带来了,有一期的封面故事还不错,你肯定会喜欢的;时装组那边也做出了很不错的内容;生活方式起色不大,好在‘视觉趋势’那边找了个新锐摄影师,图好,很有大片的质感——你最喜欢的提法不就是‘大片质感’嘛,像个土包子。”
陈开怡嘴角微笑,摘下墨镜,凝神看着墓碑上乔治的照片。
“你走之后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严凯到现在也不相信你的死,只是自杀,他把自己弄得像个私家侦探,一直在查你自杀背后的所谓真相。严家少爷,真的是长大了,当年和你赌他在《盛装》肯定待不长,我输了。不是输的人才被惩罚嘛?为什么你赢了,反而死了?”
陈开怡有些哽咽,仰着头,似乎是想让眼泪倒着流回去。情绪终于平静了,她继续说话:
“严凯给我看了一张照片,你和项庭锋在澳门赌场,还有一个人,严凯认为那个人是关键人物——对我来说,那个人是谁不重要,那张照片一下让我想通了,你的死、查账、肖红雪来、裁员、接手盛典——这一切也许都在一个局里,但最先套进去的人,是你。乔治,你就是太喜欢闷着自己了,如果你告诉我,和我商量,项庭锋就布不成这个局,现在也不至于就我一个人在和他斗。”
“你放心,我一定会赢他!他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保证他得不到。《盛装》一定会是我们心中最好的那个样子,我们为这本杂志所做的一切都有价值的。你想做但还没做到的事情,我去做!”
街边卤煮店,小方桌摆到了店外人行道上,柳子琪、严玥围着小方桌对坐着,身边停着柳子琪的路虎车。
“二位要的卤煮和豆汁嘞!”老板端着一个托盘喊着出来了。
“谢谢老板。”柳子琪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掰开了一次性筷子,递一副给严玥。
“姑娘,您这开着路虎吃卤煮,是个讲究人。”老板抚着手,笑。
“不开这个,配不上您这老字号啊,您说是吧。”
“嘿!局气!你们吃着,有事招呼。”老板进了店。严玥端起碗,喝了口豆汁,眉头紧皱:“说了请我吃大餐,这就是大餐啊?”
“豆汁啊,人间美味啊!你再多喝几口,习惯了你就知道好了。”一边两手扶着桌沿,身子前倾:“姐,我就不和你绕圈子了,你要帮严凯办什么事啊?”
“哦,他让我帮着打听个人。”
“什么人啊?”
“你问这个——你想干嘛啊?”
柳子琪笑:“我也想帮他打听打听。”
“子琪,你不会真喜欢上我弟弟了吧?”
“你不同意啊?”
“同意!怎么会不同意呢?!我就觉得你们这感情,是不是有点快?”
“快吗?我怎么觉得还能再快一点。——姐,我这么说话是不是特没羞没臊啊?”
严玥认真地看着柳子琪:“是有点。”
柳子琪也一脸认真:“是吗?有点是多大点?”
两人认真地互相看着,终于严玥先憋不住了,大笑:“行,你赢了。”
“那严凯让你打听的人,谁啊?”
严玥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那张照片,放到柳子琪面前,指着顾明山:“就是这个人。”
柳子琪看着照片里的顾明山,眼睛都亮了,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
严凯和李娜被警铃声惊醒。
严凯扑到天台上往下看——大厦里不断有人跑出来,跑进他的视野。
李娜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火警铃。”严凯拉着李娜冲向天台门——隔着栅栏门,严凯看见了下面楼梯口隐隐约约的火光,还闻到了浓重的烟味!
要赶紧下楼!
门锁了,拽门,丝毫不动。他掏口袋,没钥匙!又拉着李娜跑回刚才喝酒的地方,到处找,依然没有!
火势小还没有事儿,火势如果大起来——
严凯手脚冰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掏出手机,给林亚楠打电话。
但是,没有人接。
熏得黑乎乎的天台门锁终于打开了,是物业保安打开的。
严凯和李娜从门外进了楼道。楼道里一堆白色的二氧化碳泡沫,里面包裹着很多烧了一半的易燃物品:报纸、塑料袋、塑料泡沫箱;大部分是杂志——《盛装》的往期刊物。四面的墙壁已经被熏黑了,烟味还没有散尽。
林亚楠的手机放在楼梯上,距离火堆余烬不远的地方。依然还在倔强地响着铃。严凯拿起自己的手机,将电话给挂了。
严凯蹲下身子,翻看着那些脏兮兮的杂志,小心翼翼捡出两本损毁不太严重的来。站起身来,扯了扯李娜的袖子:“别看了,走吧。”
李娜不动:“原来亚楠姐这么喜欢你。”
“她疯了。”严凯说。
李娜看了眼严凯,眼神中流露出很少见的责备和气愤:“她不是疯了,她可能只是绝望了。”
严凯找人,将林亚楠给保释了出来。
火是林亚楠点的,也是她灭的。情况并不算严重,否则即便严凯再有钱,也无计可施。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林亚楠对严凯说:“我要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她对着严凯,笑了笑——那个笑容,大概严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苍白的、黯淡的、愿赌服输又心碎一地的笑。
她低头从严凯身边走过,很慢很慢,严凯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没有再追上去。
今天发生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当然要给老颓打电话。加上口袋里有了工资,李娜就请老颓吃饭。
请客的地点当然不能在西餐厅,李娜选了一家涮羊肉的小店。一口铜锅,一瓶白酒,老颓就吃得心满意足:“涮肉还是这家地道,好吃!你说说,都是肉,真是煎有煎的吃法,涮有涮的吃法!你说当年我咋就那么骚包,非开个西餐厅呢。”
“透着高级呗。”李娜嘴里塞了口肉,话说得含糊不清。
“高级,啥算高级?我最近老琢磨这个人分三六九等,到底是怎么给分出来的?穿西装就是高级?穿马褂就低级了吗?人看人,怎么就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老颓不屑。
“你最近怎么了?”李娜停下筷子,有点疑惑。
“你不是去那个《盛装》了么?我不得支持支持你,买了些你们的杂志放店里,平时自己闲着没事也翻着看看。”
“怎么样?好看吧?”李娜一脸骄傲。
“好看个啥呀!衣服不就两块布,能整出那么多的穿搭出来,还有那么多这个那个的牌子,一个就这么丁点大的包,两瓶酒都装不下,就因为有个牌子,能卖几万块!”
“那菜市场牛肉才多少钱一斤,搁咱们店里不也卖好几百嘛。”李娜又埋下头,拿纸巾擦了擦嘴,举起杯子。
“别说包的事了,今天我领到工资了,除开攒下来还您的钱,还想请您吃顿涮肉,就当孝敬您老人家了!您别嫌弃,等我以后赚到更多钱,我再请您吃好的。”
“你这姑娘,太实诚了。别喝了,多吃点肉。”
老颓把李娜面前的酒杯拿走,然后从涮锅里捞出肉来,都堆李娜面前的碗里。
“吃肉吃肉!吃完好好回家睡觉。”
李娜看着老颓一脸慈爱的表情,眼眶真有点热,赶紧埋头吃肉。
陈开怡下班比较晚,还刚刚走出办公室,就看见财务总监杜霞走过来,说:“开怡姐,带我一程吧,现在这个点,打车不是很方便。”
陈开怡点点头,两人下了楼,上了车,关上汽车的门,杜霞就急速说话:
“鲁斌斌今天来找过我了,他在查你的账。他——他知道雷启泰,拿这威胁你和我。账都是我经手的,明面上其实也查不到什么把柄,至少我们这边来往的票据全都合法合理,但麻烦的是鲁斌斌会一直缠着这个事情,他要一直拿这个说事,把影响闹大了,难看。”
杜霞一口气将重要的事情都讲完,忧心忡忡地问:“你怎么办?外面已经到处在传你要离职了。你真打算走了吗?”
陈开怡弹一弹烟灰,叹一口气,很轻。再看窗外,墨一样的黑,浓得像化不开。
心跳急速了一阵,终于平落下来。
她启动了车子,车子往前开去,稳稳地:“这个事情,必须先保你,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
上海。夜色的帷幕刚刚落下,各大饭店酒楼就热闹起来了。
包厢里欢声笑语很热闹,肖红雪与几个客户碰了几次杯子,眼睛就有些迷离起来了,说话也结巴了:“不行——不行。我要上洗手间——呃。”
蔡菲慌忙站起来,扶着肖红雪走出包厢。但是才到洗手间,肖红雪人立马站直了,眼睛也清澈了。
蔡菲吓了一跳:“啊?你是装的?我还以为你真喝醉了呢。”。
肖红雪轻声说话:“小点声——我怎么会醉呢,我在酒里兑了好多好多雪碧。”
李娜忧心忡忡:“今天那几位好能喝啊,而且好像不把你灌醉不罢休。”
肖红雪笑着吩咐:“正经事情都谈妥了,合作也敲定了,那几个副手在帮着吴总助攻呢,现在他们的心态就是,能帮吴总占点便宜就多占点便宜,我们得想个法子跑。我已经叫好了车,一会儿偷偷出去。你回包厢,帮我把包拿着,和他们说一声,我醉得不省人事,吐了一身,你直接把我送上车了。”
蔡菲急忙点头:“嗯嗯,好!”
“还有,你记得去买单,然后和他们说,吃饭的账我们已结过了,因为我中途喝醉,没有陪大家尽兴,表示歉意——你要演得像才行,要看上去真的特别不好意思。”
“好,我会努力的!”
“我相信你可以的!你搞定他们后,我在车上等你。”
蔡菲付了款,将小票塞进手包里,转身回到包厢,深呼吸一口气,换上一副笑脸,推开了门。
吴总已经醉得满脸通红,像一只熟透了的虾,他旁边的几个副手也都歪七扭八,但看见蔡菲进来,有人又举着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
吴总:“唉,怎么只有你,肖主编呢?”
蔡菲伸手挡了一下:“吴总实在是不好意思,肖主编已经喝多了,我得送她回去休息。帐我们都结过了,真是对不住,这次没能陪您喝好,等下次——”
吴总“腾”地一下站起身,把手搭在蔡菲肩上,蔡菲想躲却没躲开。
“走?这才喝到哪儿,不许走!来来来,肖主编走了,你再跟我们喝会儿——”
吴总的手顺着蔡菲肩膀往下滑,一路滑到她的手上,牢牢抓住。手心满是汗,湿乎乎的,让蔡菲很难受。她用力挣脱出来,想要离开。
“抱歉,吴总,我真得走了,肖主编还在车上等我呢。”
吴总眯起眼睛打量蔡菲,蔡菲觉得他一点都没醉,心底一股寒意往上窜:“想走,可以!让我们每个人都喝开心喝满意了,我就放你走!”
旁边的人立马围了上来,刚才捧着酒杯的人又把酒杯凑到蔡菲面前。蔡菲奋力试图挣脱,不小心把伸过来的酒打翻,溅到了吴总脸上。
吴总一抹脸,面色阴沉:“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给脸不要脸是吧?给我灌她!”
旁边的人得令,加紧钳制住蔡菲。有人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张开嘴,酒被直接倒进嘴里。蔡菲发出呜呜的叫喊,辛辣的酒顺着喉咙往下。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窗外下起了小雨,上海的街道,繁华的霓虹灯光在雨水中变得如梦似幻。
肖红雪坐在后座,眯着眼,犯困,就睡过去了。
远处传来隐隐的惊雷声,一个雷点炸开,轰隆巨响。肖红雪从睡梦中醒来,头疼欲裂,看到车还停在原位,一动不动。
“师傅,我刚才睡了多久啊?”
专车师傅回头:“二十多分钟有的啊,你的朋友什么时候到?”
“二十多分钟!”肖红雪已经,急忙拿起手机拨蔡菲电话。
无人接听。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肖红雪推开了车门,就冒雨冲着酒店奔了回去。走出电梯,就看到两个服务生站在先前的包厢不远处,似乎在犹豫。心中的不安愈加浓烈,奔近,就听到包厢内传来低低的呜咽。
肖红雪酒全醒了,血一下子涌上头,不用开门她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用脚踹开门,肖红雪看见蔡菲被压在墙上,脸上的妆花了,口红印子晕开,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都是泪。她看见肖红雪进来,微弱地喊了一声:“主编!”
整个人似乎都烧起来了,肖红雪双眼变得赤红,什么都看不清楚。桌子上有空酒瓶,肖红雪顺手抄起来,往姓吴的头上一砸。
“嘭”的一声闷响,酒瓶碎了,玻璃渣子飞溅。吴总浑身一抖,尖叫一声,松开了蔡菲,捂着头愤怒地回看:“谁!”
“我!”肖红雪恶狠狠回答,把敲碎的酒瓶扔在地上,拉过蔡菲,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紧紧抓住蔡菲的手往外走。
包厢里其他的人都被肖红雪镇住了,居然没有人敢上来拦截她们。
服务生还站在包厢门外,有点不知所措,进又不敢进,走又不知道该不该走。
肖红雪牵着蔡菲,冷冷说话:“报警!”
整个《盛装》都爆炸了!
肖红雪涉嫌故意伤害,被关进了派出所!
鲁斌斌往外打电话,玛丽往外打电话,罗翰往外打电话。
鲁斌斌:我不管!这次你必须得帮我们!我们多少年交情了——
玛丽:这个事情明明他们也有错啊,David呀,我欠你个人情好不好?
罗翰:你是不是有个亲戚在普陀区的公安系统?没有嘛?你再想想——
但是打了无数个电话,却依然没有人肯给一个“愿意帮忙”的信息。
《盛装》说,飞扬的吴总性侵在前,肖主编正当防卫在后。
飞宇盈科说,肖主编故意伤害在前,故意诽谤在后。
谁愿意趟这浑水?
鲁斌斌一边骂娘,一边手忙脚乱打项庭峰手机,但是项庭峰手机一直关机。
公关总监邓雯直跺脚:“项庭峰还不回复?我们必须得官方表态了!”
罗翰说:“这个事情光在网上说解决不了问题,得去趟上海才行,那边没人,我们太被动。”
玛丽就叫:“对,现在就去!”潘希伟掏出手机:“谁去?多少人去?我现在就订票!”
鲁斌斌一边在拨项庭峰的手机,一边插嘴:“先别着急!去当然是要去的,但要先想清楚,去了之后到底先做什么、再做什么,我认为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找到关系,让那个吴总算了,大不了我们赔个礼道个歉,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别做得太难看——”
却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鲁斌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正是陈开怡。她站在门口,目光冰冷地看着鲁斌斌。
鲁斌斌放下手机,狠狠拍桌子:“怎么?来看热闹?肖主编落难了,你开心了?陈副主编,你别做得太过分了,现在可是同仇敌忾的时候啊——”
陈开怡没有理睬鲁斌斌,对着邓雯说话:“——邓雯,公关部现在发官方声明,声明如下——我们坚信肖红雪主编的行为出于正义!我们坚决支持肖红雪主编的正义行为!我们坚决维护《盛装》员工的合法权益!我们绝不允许任何针对女性的性侵行为!我们期待并坚信司法机关会查出真相,并给予一个公平公正的裁决!”
邓雯点头,陈开怡又吩咐:“还有,联系尽可能多的媒体同行,尤其是在互联网上比较有影响力的大号,让他们帮忙转发声援我们,呼吁查清真相!”
鲁斌斌怒了:“陈副主编,你想干嘛?你要将事情越闹越大,越闹越复杂吗?”
陈开怡声音铿锵有力:“我相信蔡菲,她肯定是被那个姓吴的欺负了,不把这个事情说清楚,其他事情都会说不清楚!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去找!我们是法治社会!那个吴总还能支手遮天吗?”
邓雯顿时有了主心骨:“放心,我保证让所有时尚媒体的官号都转发!”
罗翰却反对了:“你们先别着急,这么一来可就撕破脸了,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了。”
听了罗翰这话,玛丽气急了:“人家都发官方声明了,他们不怕撕破脸,你们怕个屁啊?”
潘希伟迟疑着说话:“这不是怕,我还是觉得,先试试私了,这种事情大事化小比较好。这种事情闹大了都不好看,而且往往会对当事人造成二次甚至多次伤害,我们是不是也要为蔡菲着想一下?”
鲁斌斌冷笑了起来:“你们还没看明白么?陈副主编这就叫‘大义灭亲’,她占着了道德制高点,当然所向披靡,反正当事人又不是她,拘留所里扣着的人也不是她。她巴不得把这个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到让肖主编收不了场!”
陈开怡也冷笑:“蔡菲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女人也没你们男人想得那么脆弱!如果这种事情都能私了,我们做《盛装》还有什么意义?”
几个男人都沉默了。邓雯就走了出去,鲁斌斌忙追出去:“别发,不许发!再等等!”
邓雯怒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这种突发事件,舆论公关的黄金窗口期非常短,我们已经错过发布声明的第一时间了,现在不能再错过了!”
鲁斌斌气冲冲地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谁的人?”
邓雯恼了:“什么谁不谁的人?你说明白一点!”
鲁斌斌看着陈开怡,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撕破脸:“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这事已经成了陈副主编想扳倒肖主编的机会!她当然想把事情闹大,最好闹到全世界都知道——肖主编是一个意气用事、不顾后果,会拿酒瓶子砸客户脑袋的人!总部知道这事会怎么想、会怎么看?你要出这个门去发声明一点也不难,但出门之前,你一定要想清楚,你是谁的人?你要站在什么立场处理这个事情?”
邓雯气笑了,看着鲁斌斌,眼神鄙视:“你要这么说的话——鲁总监,我,是一个女人——这就是我的立场。”
两人还在吵闹,就听见玛丽叫起来:“天哪,这是什么情况!——李娜,是李娜!”
众人一惊,都围了过去。
玛丽手机上开着微信朋友圈。朋友圈里有一幅照片——
李娜站在“飞宇盈科”公司门口,手里举着纸板,上面写着——“性侵者吴志飞!道歉!”
周围有看热闹的人,还有保安,看那手势,似乎想要驱逐她。
玛丽划过手机上的第二幅照片——
一群保安围着李娜。李娜湮没在人群中。只有那张纸板,依然高高举过头顶。
玛丽划过手机里第三幅照片——
两个保安拉扯着李娜,李娜脸涨得通红,一只手试图反抗推开保安,另一只手依然举着纸板。
工作区里一片寂静。
邓雯喃喃自语:“我们做公关的,畏首畏尾,耽误了那么多时间——不行,我们马上发声明!我们不能让李娜一个人战斗!”
鲁斌斌没有再说话。
邓雯劈里啪啦敲击着键盘。整个办公区里,只听见键盘的声音。
时间并不很长。十多分钟之后,雪莉从座位上跳起来:“天哪,章小姐居然转发了!还写了很长一段宣言——要对一切性骚扰说不!光她的个人粉丝就有三千万!这下不得了啦——”
这句话像是一个炸雷,谷欢也叫起来:“不光章小姐,我们之前封面文章里采访过的那些影后级演员,还有和我们一直有合作的超级模特,全都转发了!”
巨大的惊喜砸下来,鲁斌斌只觉得头晕晕的,迭声问:“哪里?哪里?在哪?”
陈然说:“网上都快转疯了,你自己搜索关键词‘力挺盛装反性侵’!才一会儿啊!都快上热搜了!”
鲁斌斌感觉头皮都要炸了,放下鼠标往广告部办公室跑:“都过来,快过来!”
俞京京、陈默和其他几个广告部员工马上站起来。鲁斌斌疾声吩咐:“马上给我们所有关系好的客户发微信,不管是什么品牌的,不管是卖什么的,汽车、轮胎、化妆品、**都行,只要是关系好的,互相加了朋友圈的,全都马上联系,让他们帮忙转发我们《盛装》的官方声明。”
俞京京大声点赞:“老大,英明啊!早就该这么做了!”
鲁斌斌又说:“还有——他们转发后全都要截屏截图,做好记录,等肖主编回来后,我们要做一个完整的汇报给她,让她知道,我们广告部也是有能量的,这个事情不能让内容部门把功劳全占了,他们烧了火,我们就再多加几把油!一定要想办法把舆论搞大,让吴志飞那个王八蛋知道我们《盛装》不是好惹的!”
二十分钟后。
邓雯小跑着进了陈开怡的办公室:“好消息!飞宇盈科的公关总监联系我了——就是吴志飞的公司,认怂了,问我们能不能私了。他们暗示,对今年“时尚盛典”的赞助费,可以从五百万追加到一千万,明年还会投我们杂志全年度的广告,广告位和广告费我们定,他们都能满足。让我们和他们同时发布声明,说明一切都是误会,我们私下已经沟通清楚并达成和解,吴志飞也会撤销对肖主编的一切指控。”
玛丽呵呵冷笑:“现在撤?怎么撤?你让他们去网上看看,不光是时尚圈,现在整个文娱圈都裹进来了。”
秦敏也说:“总部刚才也明确表态了,正在起草内部通知,要号召全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所有版本的《盛装》,以及集团旗下其他所有的杂志,全部要在公共平台发声,声援和支持我们。”
邓雯眼睛看着陈开怡:“头儿,你说怎么办?”
众人全都看向陈开怡。
陈开怡声音铿锵有力:“吴志飞,必须先公开道歉!这一条,决不妥协!”
山房会所。
电视里正播放着有关《盛装》肖红雪这一事件的新闻。
项庭锋坐在沙发上,看着新闻画面,一言不发。
顾明山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根雪茄,一边看着新闻,一边看桌上四台电脑。连在一起的四块屏幕,上面都是红红绿绿的股市指数图。
顾明山叹气:“你不接电话,佯装不管一切,把陈开怡推到主事台前,不智之举。”
项庭锋无奈地说:“你以为我不想帮肖红雪?只是总部没有表态之前,我也不方便表态。让陈开怡去处理,等吴志飞那边的律师函、起诉信、公关公司、水军这些手段动用起来,陈开怡怎么应付?陈开怡又在没有得到我以及总部许可的情况下,擅自发出这样一个官方声明,这是彻底踢她出局的一个机会。”
顾明山呵呵笑起来:“你认为陈开怡会输?错了!你看,飞宇盈科的股票一路狂跌,才不到半天,公司市值已经蒸发20多个亿了。按照现在的舆论趋势继续下去,收盘之前,还能再蒸发掉40多个亿——”顾明山看了看手表,“飞宇盈科撑不住了,应该很快要公开道歉。”
顾明山话音还没有落下,电视里就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本台刚刚接收到的消息,飞宇盈科公司吴志飞,刚刚在微博上发布道歉信,他向《盛装》杂志社的肖主编表示道歉,他承认自己酒后失德……”
听着电视里的声音,顾明山目光转向项庭峰,似笑非笑。
项庭峰有些尴尬:“陈开怡误打误撞,竟然赢了。”
“误打误撞?老项你这心态,有点酸啊。”顾明山笑起来,“不得不说,你们这些干传统媒体出身的人,还是有本事,从一开始,陈开怡就把舆论焦点成功转到‘反性侵’上,肖红雪拿酒瓶子砸人脑袋的事一个字不提,就说吴志飞性侵——关键这事还没有查实定论呢,先把舆论搞起来,一边是上市公司老总,一边是弱势女职员——有钱有权的大坏蛋和一无所有的小白兔,还是‘性侵’,是个正常人都会支持《盛装》——舆论风暴一旦形成,吴志飞只能认输,他们是上市公司,老总一个人的声誉扛不过整个董事会的压力,每晚一分钟道歉,损失可能就是上亿,这种时候,公开道歉是他们性价比最高的止损办法。你也该去机场了,这个时候,肖红雪需要你的。”
项庭锋苦笑:“机票早就订好了,去机场时间还来得及。她这次真的——唉,太冒失了,白白给了陈开怡一次露脸的机会。”
顾明山对项庭锋笑得意味深长:“老项,这个机会不是她给的,是你给的,陈开怡及时抓住了,如此而已。”
江畔步行道,因为不算什么核心景点位置,没什么游人。黄浦江上霓虹灯闪耀,渡轮的鸣笛声低沉悠长。李娜、蔡菲一前一后走着,看着江对岸的高楼耸立,灯光闪耀。两人停住,扶着栏杆,任江风吹拂着头发。
蔡菲的表情冷静,完全看不出悲喜。
李娜看看江景,又看看蔡菲,想着能说些什么话来解闷。
还是蔡菲先开口:“不用逗我说话,没有意义。你不该去他们公司举牌子的,这对你很不好——再说,我也回不到从前了。”
李娜小心翼翼劝解:“阿菲,你别吓我,那个狗屁吴志飞已经道歉了,他们知道错了,他们以后不会再敢这么欺负人了。”
蔡菲苦笑:“他们把手伸进我衣服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认为自己在欺负人,相反,他们觉得那是在给我机会,我反抗,但我的力气一点用也没有,我只能看着他们把酒灌进我嘴里,用餐布塞住我的嘴,然后在我身上**——”
李娜心疼地抱住了蔡菲:“——别说了!”
蔡菲的声音却是坚定起来:“我不会忘记这些的,我会一直记住,你也要记住,要尽全力变得更坚硬、更强悍。肖主编看上去很瘦弱,但其实根本不是,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坚强,她为我做的,超过我在《盛装》上看过的所有文章——《盛装》一直说什么‘抵达美、捍卫美’,这句话其实说反了,肖红雪让我明白了,如果不能捍卫,抵达美就是一句空话;如果不能捍卫,美就一定会被伤害。”
上海,很高档的江景酒店。
自动窗帘缓缓拉开,肖红雪站在窗后,默默看着远处的黄浦江。
远处高楼大厦,如同繁星点点;近处一条江水,却是一片幽深黑暗。偶尔有船只通过,灯光划破寂静。
肖红雪的眼睛里,泛起了雾气。
项庭锋站在迷你吧前,倒了两杯香槟,端着走到肖红雪旁边,递给她一杯,他的笑容温文尔雅:“我知道我来晚了,我向你赔罪。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件事情,你冒失了。”
肖红雪声音有些哽咽:“蔡菲是我的助理,她是因为帮我受了罪,我不能看着她被欺负。”
项庭峰叹息:“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砸这一瓶子,陈开怡翻身了,我们之前布的所有局,眼看就要把她逼到死棋了,结果一下被她抓到了活眼,整盘棋都变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整盘棋?”听到项庭峰的指责,肖红雪说话音调也变了。
看见肖红雪生气,项庭峰急忙解释:“我就是打个比方,本来陈开怡都已经要走了,那么高调找下家,还找那么多家,不就是要造出一个被争抢的局面嘛?就是一个下台阶,显得她离开《盛装》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可现在好,你来这么一出,又显出了她的领导才能,局面又悬了——”
肖红雪打断了项庭峰的话:“陈开怡不会离开《盛装》的!她从来也没想过离开《盛装》,什么十多个下家,那都是迷魂阵,那都是障眼法,她绝对是在用这个方法掩盖什么——”
项庭锋微微愣住:“——你的意思是?”
肖红雪不耐烦了:“你到底懂不懂女人啊?!就像谈恋爱,女人哭着喊着说要分手,往往只是想被挽留;女人真的要下决心离开一个渣男,直接收拾东西消失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演那么一大场戏呢?”
“你是说陈开怡做这一切都是在演戏?演给谁看呢?”项庭峰急忙问。
“她想对付谁,就演给谁看啊。”
“她是想演给你看?”
“你怎么就认为,她想对付的人不是你呢?!”
“争主编位置的人,是你们俩啊。”
肖红雪嗤笑:“可是谁一直在顶我做主编呢?是你啊——打蛇打七寸,你就是我的七寸啊。”
项庭锋沉默了。
肖红雪拿起窗台上的酒杯,晃了晃,和项庭锋碰杯,项庭锋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睛看着远处,努力思考。
项庭锋轻声说话:“她如果是要对付我,她拿什么对付我呢?她有什么资格对付我?”
“我猜,我只是开玩笑地猜测啊——乔治的死。”
项庭锋微微一凛,看着肖红雪——肖红雪也正在看他,眼神复杂,脸上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