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大会主持人副校长燕光华朗声说道：“下面欢迎莫校长发表重要讲话！”
莫校长先是正了正身子，清了清嗓子，然后高调宣布要在全校范围内实行周考制。
老师们哗然，因为周考需要出卷、阅卷、讲卷，事情太繁冗了，太烦人了。
方舟闷哼一声，嘀咕道：“考试呵，考试呵！不在考试中爆发，就在考试中灭亡。”
既然实行企业化管理，当然离不开钱，莫校长说周考的一切工作都有报酬的。莫校长很是善待持教师证的“工人”们，“工人”干一分活，学校就给千分报酬——十元钱，别小看这十元钱，在环湖这个消费水平不高的内地城市，它绝对是钱！至少可以买十个茶叶蛋！
在周考制发轫之初的一个周六晚，方舟请本班教师共进晚餐，地点在步行街的得月楼。
得月楼位置绝佳，楼前湖光潋滟，楼后山色晴岚，登楼步阁，可尽览胜景。
夜色浸漫、华灯初放时分，方舟和几个老师一路说笑来到得月楼，老板安排他们在芝兰厅坐下。
服务生摆下酒肴，十分丰洁。方舟发表开场白：“今晚请我们班的老师来聚聚，第一个目的是感谢大家教我们这个班，我们这个班是人数最少成绩最差的班。教别的班，两年后每人可分得几千块钱的高考奖金，教我们这个班有可能一分钱赚不到。你们愿意带我们班，我代表全班同学表示感谢！下面我先干为敬！”
老师们纷纷举杯饮酒，大部分老师第一杯酒都喝光了，只有历史老师巩山没喝光。
方舟面带愠意地说：“从历史上看，你喝酒向来很爽快的，第一杯酒是不会留底的，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带我们这个差班心有不甘？”
听方舟这么一说，巩老师霍然起立，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喝光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在一中，个性最为突出的就是巩山，此师身体强悍健硕，禀性狂放不羁，素来超然物外，率性坦**。由于性情相投，与方舟成了最契之友。
方舟说：“你喝就喝，干嘛要站起来啊？好像不站着就显示不出自己是个教师一样。”
巩山说：“你那样说话，我怎么坐得住啊？我教你们班有什么不甘心的？跟你说实话，我和你一样很甘心！从历史上看，我还没教过像你们这样的好班！真的！”
“你这是说反话吧？都说我们班最差，是年级的尾巴，你怎么说是好班？”方舟问。
“我说的好班，不是以分数来衡量的，是以学生的综合素质和班主任的管理来说的。”巩老师说，“人家说二（9）班是好蛋最多的班，我倒觉得二（9）班是个鸡飞蛋打的班，班风并不好，一进教室，感觉乌烟瘴气的。你们班学生大不一样，你们班学生虽然成绩差点，但尊重老师，遵守纪律，也很爱干净，班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到你们班上课，一个字：爽！两个字：很爽！三个字：十分爽！”
老师们哈哈大笑。
方舟站起来，豪声说：“感谢大家给我的鼓励，再干一杯！”
这一次喝白酒的都喝干了，只有一个喝酸奶的女教师曲薇仅饮半杯。
方舟说：“咦？曲老师，人家喝酒的都喝干了，你喝饮料怎么还喝不光？这第二杯酒是鼓励酒，喝光了表示对我的鼓励，没喝光的，就表示不鼓励我。看来你不想鼓励我？”言讫，方舟憨然一笑，露出陶然无机的稚气。
曲老师硬笑一下，略带娇憨地说：“我不是不想鼓励你，主要是因为我感冒了，这饮料又是冷的，喝多了不好受。”
方舟站起来说：“这好办，我来给你的杯子加点开水，不就是热的吗？”加了热水后，曲老师把余下的酸奶全喝了。
方舟不停地劝酒奉菜，气氛甚为浓烈，室内温度渐高。酒过数巡，老师们微汗沁出，巩山提议打开窗子，方舟别过头去，拉开了百叶窗，窗一甫开，忽从湖面上吹来一阵香风，清爽无比。
政治老师舒兴国说：“方舟，我发现你虽然是第一次当班主任，但你管理班级确有自己的一套，让我这个老班主任自愧不如。”舒兴国剑眉朗目，满脸络腮胡须飘至下颌，骨骼清奇，神采飘逸，人称大师。
方舟爽然一笑，说：“舒老师过谦了！我当班主任只抓住一点，就是把学生当人看，而不是把他们当考试机器看。现在好多学校像企业，学生成了产品，老师成了雇佣工人。作为一个教师，我对这种现象非常反感。我当班主任，就是要在我们这个班把这个不良现象扭转过来。我在班会上告诉学生，成绩不行不要紧，考试考不好没关系！但不成才要成人！我有三条班规，是铁的规定，每个学生都要绝对服从！一是男生穿黑衣，女生穿白衣，男生一二组，女生三四组，男女分开，泾渭分明。二是学生必须绝对尊重老师和家长，中华民族的师道和孝道一定要继承，任何人不尊重老师，不尊重家长，发现一次，严惩一次，决不手软！连续犯了两次，就责令退学。不管是老教师还是新老师，不管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都要绝对的尊重，老师讲课时，不许任何人讲小话、玩手机、看杂书、睡觉！老师出错了，要在课下以适当的方式提出来，不得顶撞老师。对家长同样如此。三是，学生必须要爱干净，衣着要保持整洁，教室要保持干净，不准任何人乱扔乱画。对不爱干净的学生也要严惩。我不注重分数，我注重人的表现。对学生的成绩，我没有严格要求。但是，对学生的表现和人品，我的要求达到了苛刻的地步。我不认为一个学生，不尊重师长，不爱干净，不守纪律，光凭着考试分数，他以后就能成大才，做大事。那是不可能的！”
舒兴国忿忿说道：“我发现，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扭曲了。校园外，人与人的关系是金钱关系。校园内，人和人的关系成了分数关系。在我们一中，学校评价老师看分数，老师评价学生也看分数，教师之间的比较看分数，学生之间的比较也是看分数，学生的考试分数决定了教师的收入。一切都看分数，除了分数就没有别的了，名副其实的中国特色唯分主义教育，感觉一切都变味了，变质了！而且这种态势愈演愈烈。”
数学老师张可说：“现在国家正在推广数字电视，但我觉得中国远没有进入数字电视时代，大部分家庭的电视仍然在‘模拟’中。依我看，目前我们中国只有一个领域完全进入了数字时代，那就是教育领域，一切向分看，分数不就是数字吗？升学率不也是数字吗？”张可面容清瘦，两眼深陷，嗓音干涩。
看来为人师者都厌恨唯分主义的应试教育，哀吾生之须臾，恨考试之无穷。
舒兴国说：“数字电视会让人越看越清楚，但一切围绕分数转的数字化教育，让学生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了，现在四只眼的学生比四只腿的蛤蟆还要多。”
老师们凄然一笑。
方舟说：“对于考试，我有一些想法，想借这个机会跟各位老师交流一下。第一个想法，就是我们高二（10）班拒绝周考。月考我们不反对，但每次月考，我们不排名次。第二个想法，我们班不要为了考试而订任何复习书，我们班的教学就啃课本，请各科老师带学生把课本学熟学透，最好能做到倒背如流。我禁止任何学生买复习资料，但我要求每个学生都要订一种杂志或者报纸，专业刊物、大众刊物都行。比如语文科我推荐他们订天津的《作文通讯》。每个学生订的刊物都不一样。双休日补课，我建议各科老师不要上课，就让学生看报纸杂志。”
巩山沉声说：“你们班拒绝周考，校长恐怕不答应的。”
“我已经跟校长通报了，出乎意料的是，校长同意了！他说别的班不搞周考是绝对不行的，但我们班可以特殊点。他让我跟他保证后果自负。我说后果自负就自负，不搞周考，难道会有什么不良后果吗？”方舟超然一笑。
巩山说：“让每个学生都订一份刊物，你这个做法如果实行的话，会在我们学校引起震动的。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学生一向只看复习书，不看报纸不看杂志的。大部分班主任都不许学生看的，有个理科班主任，学生在晚自习时看《读者》杂志，他竟然把杂志没收了，还狠狠地教训了一下学生，他瞪着眼睛呵斥学生，谁叫你看《读者》的？高考考《读者》吗？”
曲老师细语道：“我有一次问学生，你们看过《参考消息》吗？所有的学生都说我们除了《考试报》，别的报纸都没看过。学生的回答让我很惊讶，省重点的高中生，怎么连《参考消息》都没看过呢？太不可思议了！这不是国际笑话吗？”
方舟问：“我这两个想法，你们支持吗？”
“支持！”老师们一齐说。
“我们班拒绝周考，大家每个月可能少赚六十元。大家有没有意见？”方舟说。
“没意见！谁想赚这六十元？有这六十元就发财了吗？我倒希望每个班都拒绝周考！”巩山说。
“那是不可能的！”舒兴国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们干了！”方舟端起酒杯说。
这一次，每个老师都喝干了，方舟站起，给大家斟酒。
方舟说：“如果学校推行的周考、月考，我们都老老实实地参与，一个月确实能多赚几百元，但我觉得没意思。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就是考试呀分数呀名次呀什么的，要不就是监考呀阅卷呀讲评呀什么的，学生头疼，老师也头疼，每个人都搞得心烦气躁的，大家都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毫无意思，可又都在老老实实地做，就为着那几个钱——我宣布我们高二（10）班拒绝周考！”
曲老师用手捋了捋刘海，说：“说话不绕弯的人，都是直人，说粗话的人往往都是性情中人，我觉得你很有个性。”
饭毕，服务生送来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