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吻都变生疏了。◎
岳靳成捏着书签, 看了很久很久。
近一个月的心浮气躁,状态失衡,在这一瞬, 奇异落定。
“轰!”
直至外面传来巨响,他才默然转过脸,寻声而望。
团圆宴后的party,岳明芯他们玩得投入尽兴, 从几千里外的烟花产地托运一卡车过来, 各式最新款, 光条极富质感,层次分明。
冷色调的光亮映在他双眸之中, 萤火虽微,但仍能将冰雪寒意渐渐消融。
晚十点的满苑, 果园里每棵树上都挂着喜庆的小灯笼, 家中每一扇门上都贴着红福字, 是周小筠与岳嘉一共同写的。
那歪七八扭的,便是小嘉一的杰作,他倒懂事得很,也不伤害别人的眼睛, 就贴在付佳希的房间门上。
岳靳成过来时, 被他的小手牵住,迫不及待地领着去欣赏。
“爸爸, 我写得好不好?”
有点夸不出口,岳靳成换了种表扬方式, “态度很好。”
岳嘉一眼睛亮, “那你拍下来, 帮我发给妈妈好不好?”
岳靳成:“……”
岳嘉一拿起画笔, 垫着脚,又往上面添了一笔,画了颗肥嘟嘟的爱心。
“你现在拍嘛,爸爸,求求你啦!”
岳靳成答应,单手拿着手机,让他站去福字旁,同框合影。
岳嘉一兴奋,“发了吗?”
“……等会发。”
“不,就现在,妈妈经常教育我,小朋友做事不能拖拉,更何况是大人。”岳嘉一执意守着,“爸爸,你要当我的榜样哟。”
岳靳成无语,这孩子,说起道理来三套减一套,真是有一套。
他只能照做。
岳嘉一像监考官,一直盯着全程。稍有迟疑,便又开始讲道理。
点开付佳希头像,最新聊天记录停在一个多月前。
两人如胶似漆的那段二人时光,付佳希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他说,回。
她回了个表情,亲亲。
“咦,妈妈跟你亲亲耶。”岳嘉一略感失落,“妈妈好忙,她都好久没有抱过我了。”
“你想妈妈吗?”岳靳成问。
“还好吧,想是想,但不会胡思乱想。”
岳靳成听得一乐。
某些时候,小嘉一总有一股,超越同龄人的稳重。
“妈妈又不是去玩的,她在努力工作,努力赚钱钱,赚钱给我买乐高,给我买新衣服,她很辛苦的。”
岳靳成嗯了声,“是。妈妈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在为你做榜样,她很好,希望你成为,像妈妈一样的人。”
岳嘉一眨了眨眼,“爸爸,你跟妈妈说了一样的话。”
“什么?”
“妈妈说,你很辛苦,在努力工作,努力赚钱,给我树立好榜样。她让我向你学习,以爸爸为目标。”
岳嘉一指了指他的手机,“发了没呀,我迫不及待要让妈妈看到了。”
发了。
岳靳成在听到这些话后,犹豫再无。
满苑远离市中心,市郊的烟火燃放得更加热烈澎湃。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升空,献身以辞旧迎新。
周小筠年迈,尤其今年,苍老得格外快,步履不再矫健,刷手机的时间也大幅减少。多数时候,她喜欢睡觉,靠着摇椅,坐在祠堂,一不留神就眯了眼。
而岳嘉一豪言壮语地说要陪爸爸守岁,奈何不到十点,小家伙就已沉睡入梦。
岳靳成独自站在外院,单手并入口袋,微微仰脸,看漫天烟花绽放。
零点将至,人间愈发沸腾。
他忍不住再次看手机,这是他的私人号码,除了寥寥几人,节假日也清净得很。
付佳希的头像仍在列表最前。
她一直没有回复。
“你啊,在室外也不披件大衣,会冻着的。”竟是周小筠,吃力地挪动步伐,手里还拿了一条羊绒披肩。
“奶奶,您怎么还没睡?”岳靳成皱眉,三步作一步,赶紧扶住她。
“你啊,一天天的,日后我躺在那巴掌大的木盒子里,都睡不安稳。”周小筠叹气,看淡生死。
岳靳成默了默,“今儿新年,不说这个。”
“罢了,我已到这个年岁,活一天,赚一天。只是你啊,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岳靳成低声,一语双关,“奶奶,我已经走到这了,您不满意吗?”
周小筠看向他,“比起满意,我更在意你。”
岳靳成闭目,微紧的手瞬间服软,慢慢垂落腿侧。
“好多人往我这儿递话,说笑的,认真的 ,求我主持公道的。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们糊弄过去了都。”周小筠摆摆手,“听烦了,腻了,听了一辈子,耳根子就没有过消停,争来争去的做什么呢,吃穿用度只需这么多,把自个儿的日子过清透,比什么都重要。”
岳靳成不言语。
周小筠说:“这一点,佳希就比你强。”
岳靳成别过脸。
奶奶是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暖房,在她面前,无需强忍克制。
他沉声,“我只想给她一个好生活,我有错吗?”
“你大错特错。”周小筠提声,中气十足,“你觉得的好,有没有想过,并不是她觉着的好?你喜欢她,不正是看中了她与旁的人不一样吗,既然是你喜欢的特质,你又为什么,非要磨平,消融掉呢?我真是无法理解。”
烟花狂轰乱炸,该是新年倒计时。
老少立于黑夜里,齐齐抬头看向黑夜。
心境不同,不必道破,正如此时。
岳靳成倏地触动,纵使看同一场烟花,所思所想也如山水之别,但又何妨呢?烟花还是这场烟花,于黑夜漫舞,明灭从容。
周小筠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夜。
岳靳成扶她回房,主动求缓,“您赶紧休息,明天初一,我去祠堂请香听经,您放心,我心里有谱。”
零点钟声至,夜空烫得像白昼。
在轰鸣热烈里,岳靳成听到周小筠说:“新年快乐啊,我们成成。”
她苍老的手,温暖而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背。
这成了岳靳成,很多很多年后,仍无法淡忘的温度。
只此一次,再难重温。
晨间第一顿,是满苑的初一习俗。
丰盛,隆重,寓意博头彩。
刘叔还放了两挂红烛鞭炮,热腾轰然好不喜庆。
室内有暖气,岳靳成只穿一件米杏色的羊绒衫,贴合腰身,正在给几位官员打拜年电话。
岳嘉一的着装很应景,中式盘扣风的长羽绒,小刘海梳得齐整,莹雪相映,眼睛亮堂堂的,和他脸上的笑容相得益彰。
这娃顽皮得很,和刘叔堆雪人,还把岳靳成的墨镜给雪人带上。
岳靳成瞥一眼,几万的眼镜就这么被他给造没了。
周小筠一早上在祠堂,大约有很多话要与菩萨说,这会才步履蹒跚地走出。
她的棉袄是暗调,金线穿梭,低调的华美,肩上沾染几缕清幽檀香,窜入鼻间,静心醒神。
“妈妈!!”
这时,岳嘉一的惊喜尖叫从院外传进。
“宝贝儿子新年快乐!”
熟悉的声音,声线柔和,清脆喜悦。
岳靳成愣了下,以为是幻听。
“俞叔叔!!”岳嘉一更兴奋了。
“嘉一小朋友好呀,新年快乐,给,你的大红包。”
俞彦卿也来了。
和付佳希一起来的。
周小筠斜了孙儿一眼,“还不来扶我,下雪天路滑得很。”
岳靳成只能与她一并出去。
他心事重重,以至于外套都忘了穿。薄羊绒蓄暖却不挡风,踏出室外,风如冰泉水,兜头浇灌。
付佳希和俞彦卿先后向周小筠拜年。
俞彦卿又对岳靳成颔首,“岳总,新年好,好久不见。”
岳靳成不咸不淡的语气,“你也新年好。”
付佳希看了看他,张唇轻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岳靳成目光淡,下了两级台阶,从她手里接过礼盒。
付佳希也未迟疑,松了手,任由之。
俞彦卿搀着周小筠,边聊边进堂屋,“是,工作是挺忙的,您放心,我有注意身体。”
声音渐小。
这边,岳嘉一拉住两人的手,“妈妈,你来看我堆的雪人!”
付佳希说:“进门就瞧见了,你怎么用爸爸的墨镜呀?”
“爸爸有两副,一副旧点的,我本来要用旧的,但爸爸不给,说那是妈妈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岳嘉一两手一摊,宛若大人模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副墨镜,是两人刚在一起的那一年,付佳希帮人熬了几个通宵做合同文书翻译,赚的钱买的。
他一直都在用,并且收管得很好。
付佳希一时无言,岳靳成在回廊下看着她。
刘叔适时招了招手,“嘉一,来,我们去喂鱼。”
岳嘉一走后,彻底安静。
岳靳成说:“外面冷,进去吧。”
付佳希点头,“嗯。”
台阶路滑,她穿着筒靴,几厘米的跟高,踩雪易滑。
岳靳成一把抬住她的胳膊,帮她稳住重心。
他明明穿得少,掌心却烫人。
付佳希低声道谢,不逞强,也紧紧攀抓着他手臂。
岳靳成说:“这台阶实在碍事,开春了就找人铲平了。”
付佳希说:“可以,奶奶年纪大,腿脚不便,确实不安全。”
两人进屋时,手仍交叠在一起,看起来亲密无间。
周小筠笑得合不拢嘴,像看年画上的拜年娃娃一般喜庆。
俞彦卿亦没什么表情,专心喝茶。
“来来来,都坐。”周小筠这才细看付佳希,“瘦了,黑了点。”
“嗯,才从三亚回来。”付佳希说:“不瘦,我长肉了。”
岳靳成淡淡瞥她一眼,胡说。
“都都忙些什么呀,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看到好看的男孩子,都跟奶奶说一说。”
“去了好多地方,国外跑得多,奶奶,瑞士真漂亮,下回我带您也去。”付佳希分享近况,温言软语,眉眼宁静带笑。
周小筠听不明白的,她耐心解释,手指并用。
岳靳成一直看着,他发现,每一个阶段的付佳希,都有细腻的变化。初识时,她元气开朗,恋爱时,她黏人又体贴,结婚后,她韧劲初显,当了母亲后,坚强独立。
而此刻,付佳希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包容力。将这几个阶段的自己审视筛选,愈发从容平稳。
岳靳成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向着“更好的自己”方向在努力,并且有所成。
而自己当初的怒意,愤慨,失控,的确蕴含私心。私心的,想要她留在身边,却也不自觉的,干涉了她的选择。
任何人,都有选择更好的自己的权利。
岳靳成也曾深夜反思,但都不及此时,她鲜活生动地在眼前,由内散发的精气神更让他触动。
周小筠转而又问俞彦卿,“你呢,有没有亏待我们佳希?有没有给她发足工资?有没有让她很辛苦?”
俞彦卿今天穿着一件美拉德色系的羊皮衣,他很适合这种简约风,衬得人清隽英俊。他笑着说,“您仔细问问她,一早我还给她包了只大红包。”
岳靳成分外敏锐,一早?
这个词遐想延伸出很多可能。
他下意识地看向付佳希。
付佳希只是笑,含蓄的,淡淡的,没有过多情绪。
坐了一会,周小筠让佳希跟她一起去祠堂抄经文,下午再捎去宝殿敬奉。
俞彦卿是客,岳靳成自然要照拂。
两人往锦鲤池边走,从偏厅出去,很长一段廊道。这也是满苑里,最适宜看风景的地方,中式庭院设计,山水相容,方圆有度。
前半程,谁都没有说话。
过半之后,俞彦卿才慢悠道,“不问问我,她的近况?”
岳靳成不咸不淡地答,“她刚才与奶奶说了那么多,我听得一字不落。”
“那是她的,不是我们的。”
俞彦卿慢下脚步。
岳靳成陡然沉默。
雪天阴郁,短暂不得放晴,眼见着,又飘起细细雪束。
岳靳成冷声,“俞老师拜年是假,向我示威是真。”
俞彦卿是会气人的,“那岳总,有没有危机感?”
“我有没有,都不妨碍她做选择,不是吗?”岳靳成睨他一眼,“俞老师这问题问得有失水准。”
“对,是我太隐晦,想着顾虑岳总的感受,方式委婉了些。”俞彦卿平说:“我低估了岳总的抗压力,要不,我再说直白些?”
炫耀也好,挑衅也罢,俞彦卿这话,的确成功砸碎了岳靳成的理智。
他呼吸急了两分,语气也颇不友好,“这还没立春,你的春风得意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
俞彦卿双手环抱,从容答,“我看了日历,十日后就是立春。”
岳靳成眉间隐有怒意,“行,你成功了。”
俞彦卿倒是一怔,随即失笑,“真难得,有生之年,能从岳总这听到这句话,真是难得。”
岳靳成不想跟他讲话,侧开身,往旁挪一步,不够,又挪开一大步。
烦躁得很,他从口袋里摸烟,空空如也,不知落在了哪一处。
俞彦卿的神色始终平淡,即使是刚才的挑衅,也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攻击性。他的重点,似乎并不在激没激怒他这件事上。
“这个地方……眼熟吗?”俞彦卿忽地这样一问。
岳靳成心浮气躁,“来了万把遍的家,有什么眼不眼熟的。”
俞彦卿笑了下,不多解释,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走到柱子前,又慢下脚步,侧过身,有意又看了岳靳成一眼。
背影于转角处再也不见,可算不碍眼。
岳靳成心空心堵,思绪浑噩,似是连路都不会走,头重脚轻。
勉强走了几步,他忽然想到什么。
先是看向朱红立柱,然后看向稍远一些的台阶上。
记起来了。
去年春节,也是年初一这一天。
俞彦卿被周小筠邀请来满苑过年,岳靳成初一大早带着嘉一来拜年。
那时,二人剑拔弩张,眼神隔空厮杀,不说话都能飙出火电星子。
也是在这条回廊,岳靳成抱着付佳希,在新年第一天接吻。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俞彦卿,男人低俗却又不甘的好胜心作祟,他故意让对方看见。
如今倒好,落雪换新茶,故人重归来。
只不过角色折叠,当真应了那句十年不晚的报仇。
岳靳成抬头望天,灰茫茫的一片,像结冰的海。
—
年初二,周小筠要去宝殿供奉经文,带着岳嘉一上了山,不想岳靳成和付佳希跟着,交待他俩下午来接,祖孙俩要在寺院吃素斋。
车里暖气傍身,柑橘味的淡香清新怡人。
付佳希坐副驾,正在接电话。
俞彦卿在机场,登机前交待一些工作。
五分钟左右,通话结束。
岳靳成平静问:“他过年去哪?”
“美国,处理一些信托基金业务。”付佳希说:“他这次会待得比较久,元宵节后才会回国。”
岳靳成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悄然捏紧。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不一块去?”
“我又不是他的劳工,大过年的,休假是我的权利。”付佳希拎得清。
“分开这么久,他就没想法?”他克制不住,又要含蓄隐晦,装作大度不在意。
付佳希对他的语气太敏锐,多半不是好话。
她索性从善如流,轻飘的语气应,“没呀,他很好,平日也挺照顾我。”
岳靳成沉默无言。
只是那方向盘最无辜,短短几分钟,快要被抠破。
沉默许久。
付佳希自得其乐地刷短视频,声音静音,但她看得欢快,完全忽略了,车里有一枚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一路开到满苑门口,付佳希关掉软件,准备下车。
“咔哒”一声,车门却落了锁。
付佳希不解,望向他。
岳靳成问:“他都是怎么照顾你的?”
付佳希微微偏头,对答如流,“一起上下班,一起工作,有时一块吃饭,哪里开了新餐厅,就去打卡。在谈判桌上,我们分工明确,专业互补。出差时,也会给彼此互带礼物。这样,算不算照顾?”
岳靳成喉间泛锈,神色越来越消沉阴暗。
他转过头,拉住付佳希的胳膊让她靠近,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没有绅士的试探,只有暴徒般的侵入。
从被动承受到逐渐适应,付佳希眼睫动了动,放了松。
氧气榨干,神魂出走。
岳靳成抬起头,目光浓烈粗粝,“他根本没照顾好你,连接吻都变生疏了。”
作者有话说:
俞彦卿:打扰,高估了岳某人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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