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有时,而我要历遍人间。◎
“你想好了?”
俞彦卿问过付佳希三次。
每一次, 她都答得很坚定。
“做交易,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挣钱。”俞彦卿说:“它确实可以给你带来可观的收获,但在愿景实现之前, 你很有可能会死在半山腰。”
付佳希笑着说:“所以我选择跟你学。不仅是交易,而是整个框架和系统。计划,方案,风控, 评估。”
俞彦卿:“你在柏丰做的, 也包括这些。”
“但也仅限于柏丰。”付佳希说:“我想去看看, 更辽阔的天地。”
“柏丰还不够辽阔?”俞彦卿笑,“我都替你前夫深感扎心。”
付佳希收敛笑意, 态度认真,“所以我主动向你表达意愿, 你的态度很重要。如果你愿意聘我,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如果你的态度模棱两可, 还未想好。我可以等你三日,三天后,我要一个确切明白的答复。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给我的反馈, 是百分之一百。”
她的目光真挚, 严肃。
对自身的清晰认知与自我专注,让眼前的女人很迷人。
像一颗种子, 知道破土,萌芽, 抽出新叶的时节, 有着自己的生长路径。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开成一朵名贵的花, 可它偏不要沃土, 滚落泥泽角落里,见风雨,迎冰雪,遇春风便努力向上,野蛮生长。
俞彦卿亦没有让她失望。
他说:“你来,我教你。”
刘匀真要心梗,被付佳希气得吃了几天降血压的药。
“你要我说什么好,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是不太合适。”付佳希笑着说:“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刘组,这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吧。”
“你就丢下这一堆烂摊子好了!”刘匀发泄不得,拿着一叠资料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
“晓阳他们足够独当一面,沉稳细致,只会越来越好。刘组,您就稳坐交易部头把交椅,放心吧。”付佳希背脊挺直,笑盈盈的,始终从容。
刘匀断定了她的不为所动,叹了口气,打起感情牌。
“集团套保业务,是你我一手做起来的,但咱们能放开手脚去做,这份底气,你我都明白是谁给的。你走得这么突然,于情,是不是也太仓促了些?”
付佳希从善如流,微微歪头,笑道,“我来也来得突然,算是首尾呼应,有始有终吧。”
刘匀气笑,“成语被你用得明明白白了。”
软硬兼施没有用,落子无悔。
付佳希在OA上的辞职申请一直无人敢批,但这天谈话后,刘匀第一个点了同意。
她要辞职的事,在公司内传得精彩纷呈。
岳靳成从不吃回头草,她想方设法地主动靠近,还是没有用。
听说是给了她一笔钱,达成了协议。
隐隐约约有人传,她和俞彦卿关系匪浅。
说法各一,但结论很整齐——
总裁夫妇,BE。
岳靳成再次露面,是五天后。
他飞了一趟美国参加企业活动年会,舟车劳顿的缘故,人看起来消沉阴郁。付佳希去到办公室,他端坐在办公桌后,签阅积攒数天的公文。
岳靳成头也不抬,声线平稳,像在交待日常工作一般,“未来五年,柏丰基建类的项目会大幅增加,采销涉及的原材料数量递增,风险敞口更高暴露。董事会已通过,成立新的交易公司,不仅限于柏丰的套保交易业务开展。”
付佳希蹙眉,“成立新公司?目前的交易部对业务的承载量还是能够满足的。”
“柏丰必会蓬勃发展,提前布局,一向如此。”
付佳希说:“如果是这样,有没有考虑进行收购?深圳广州那边有几家期货公司,资质和合规性都不错。之前我和刘组做市场背调的时候,也对这一块做过汇总,只是不详细。如果有需要,建议进行全面梳理调研。”
岳靳成如坚硬磐石,一动不动。手指压捏着笔杆,指腹泛白。
十几秒的安静,空气像凝固的泥。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像碎掉的瓷片,语调仍平静,“不收购别的公司,因为是深圳和广州,离津城太远,我舍不得你离我那么远。”
付佳希默了默,问,“所以,这就是你不批我离职的原因?”
岳靳成自我纾解,不轻不重地捶了下桌面,积攒数日的怨气抑制不住,“你说辞职就辞职,你有没有跟我商量过?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不该得到一声提前知晓?付佳希,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孩子的父亲?你可有可无的爱人?还是你的慰藉寂寞的床伴?你的工具?”
付佳希蹙眉更深,“你就是这么想我的?说到底,这些话,不过是你内心的私欲,因为我没有按照你的需求去满足你,没有按你设定好的轨迹走。岳靳成,你质问我的同时,不妨正视一下自己的内心,我有没有说中,你清楚。”
岳靳成窝着火,一半是因为她的不告而别,另一半,掺杂愤怒与挫磨。
“我清不清楚,你在乎吗?你要的不就是一个肯定答复,以此来彰显你的犀利明智。你又何尝不是拿捏我,制裁我?”
岳靳成因为情绪的失控,眼睛似都布了血丝,“付佳希,我是你的爱人。你呢,你真把我当上司?当利益互绑的协议对象?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付佳希丝毫不退避,“我把你当什么,跟我要走的决定有什么相关?难道你认为,我心里有你的证明,就是日日夜夜留在你身边?”
“对!”
“岳靳成,我若心中有你,去到天涯海角,我仍会在你身边。倘若我真的不爱你,就算你把我绑起来,甚至囚禁,也没有半点作用。”付佳希冷声回击,“岳总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你大可再试一次。”
再次提及当年的不愉快,气氛像一掷即碎的瓦片,刺耳之后,徒留一室冷寂。
那时也是剧烈争执,两人间的关系如困倚危楼,岌岌可坠。
也是那一次,付佳希心灰意冷地对他说,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这是岳靳成心里的一道坎,或者说,是深层的恐惧。
他不怪责付佳希,而是怨恨自己。
有时会梦到,像潜水时的气压憋闷胸口,窒息感逼他醒来。除了长夜漫漫以及额上的冷汗,他什么都不再拥有。
戳中两人最不愿提及的灰色地带。
付佳希也一时沉默。
待情绪收敛后,她心平气和地开口:“我想过和你说,但前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我自顾不暇,也还在斟酌考虑,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她在反复摇摆中,一次次地自我肯定,又推翻,再拼凑出现实、合理、遵从内心的未来路径。
她挖掘自己的内心,又要兼顾当下的发生。安于现状,其实是性价比极高的选择。就在她快要妥协时,广州上海之行,见各方世面,站在更好的平台上汲取氧气。
金字塔顶端的风光,确实耀眼明亮。
后来,岳云宗窜通海外资本,铤而走险设局,经历这一战,除了赢,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交锋厮杀的感觉,酣畅淋漓,如登青云。
这一次,她选择自己。
岳靳成问:“所以,你做决定就是一瞬间的事?连告诉我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付佳希缓了缓语气,“你为什么要纠结这个问题?之前那么多年,我也没在柏丰工作过,你的态度转变,是不是太快了点呀?”
她微妙上扬的语气,松弛的嗓音,已是缓解求和的主动信号。
岳靳成安静下来,对视的双眼里,燥火逐渐降温,像落定的尘埃,露出本真情绪。
他沉声问:“你从柏丰离职后,是跟俞彦卿走,对不对?”
一瞬间,付佳希明白了他所有症结的关键点。
她眉间浮现躁意,直白反问,“如果我离职,是去别的公司,你根本不会有这种兴师问罪的态度,对不对?”
岳靳成短暂失控,“你不想待在柏丰,我可以让你去更好的地方,你为什么跟着俞彦卿?!”
付佳希:“对,或许会有更好的人,但我认为,他的专业思维、认知、工作方式,是最适合现阶段的我。岳靳成,你生气发怒的,究竟是所谓的不告而别,还是你内心的幽暗私欲。”
岳靳成双手握紧,平整的指甲都能将掌心抠得青白。
声音逐渐提高,场面降至冰点,办公室外,行政助理一干人不敢发出半点动静,内心阴云笼罩。
每一次的安静,都将彼此往万丈悬崖边推近一米。
岳靳成转过身,按下开关。
身后的窗帘徐徐敞开,光影奔跃汹涌,刺得她眼睛胀疼。
“你能看到的那片在建区域,一半已经快要竣工,是柏丰明年即将投入使用的最新科研中心大楼,它会承载柏丰的十年规划目标,势必完成质的飞跃。另一半,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过,里面所有的设计,功能划分,都是我亲自督办。那里,会是柏丰的交易中心,集团旗下所有的经营业务,日后都会集中并入,统一管理调配。”
岳云宗独揽经营大权数年,岳靳成只能低调蛰伏,很多事装作不闻不问。对方被扳倒后,他终于可以放手实施。
岳靳成眼神压着她,不给她回避的退路空间,“我给你这些,难道不够吗?你就非要去别人那找自我?”
付佳希愣了下,随后说,“我在不在,都不妨碍你远大抱负的实现。你要与我谈公事,好,那我也提醒一下岳总,进柏丰之初,我就与你达成协议,互不干涉对方的决定。再者,在火锅店那次,我答应,做你和岳云宗之间博弈的跳板,你答应,事成之后,会满足我一个条件。”
岳靳成被她清晰理智的回答弄得太阳穴胀疼,像烧了一场绵延的火,只剩苍凉的灰烬。
他一字一句地问:“所以,此时此刻,就是你的条件?”
那时在火锅店,满溢的烟火气里,她脸红微醺,目光却又澄明清澈。
她就是最懂他的人。
知道他要什么,她愿意帮她,事成之后,只需兑现一个条件。
岳靳成当时问,是什么。
付佳希说,以后告诉你。
岳靳成答应,永久有效。
这事掰到这份上,再不应允,倒显得他失信丢份了。
岳靳成后知后觉,这姑娘真是好样的,一早就制了个甜蜜陷阱,他别无生路。
胸腔积压的怒意与委屈似要撑爆,岳靳成挥手,将桌面上的文件一应扫落坠地,他声音沙哑,情绪浓烈——
“付佳希,我给你的,你不要。我给的一切你都不要!!”
付佳希也不知为什么,两人会变成这般对立场景。
她亦不服软,不卑不亢,“你给的我就非得接受?你追我的第一天起,就该知道,我付佳希从不是这样的女人。”
话落音,她眼底涌现淡淡潮红。
往昔峥嵘,风雨同路,像一帧帧的电影倒叙镜头。
岳靳成自知言语有失,但梗在这儿,实在不是适合解决问题的时候。
付佳希离开前,决绝撂话,“你批不批准,我都会走。打官司,支付违约金,我哪样都不会少了你的缺。”
人离开许久,岳靳成枯坐如凛冬的树,半点活力生机都没有,指间不断烧燃的烟,便是枯枝上摇摇欲坠的叶,不过徒添寂寥罢了。
—
今年冬天,津城的雪落了一场又一场,赶趟儿似的占领季节主场。
小学和幼儿园提早放寒假,确保学生安全。
岳嘉一年后便满六周岁,这是他迈入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寒假。
岳明芯热衷滑雪,这次把岳嘉一也带上,因为孩子小,没有选择国外,而是去了禾木。
付佳希原本不放心,怕打扰她玩。
岳明芯欲言又止,双颊羞赧,强调了一万遍不打扰。
付佳希瞧出端倪,一再追问,她才小声告诉,“我鼓起勇气,约了顾医生,本来不抱希望的,可他竟然答应了。”
“哇噢!”
“别哇噢了佳希姐。”岳明芯成了小怂包,“呜呜呜,你就让嘉一陪我去吧,他是小话痨,一定不会冷场的。”
付佳希笑她的反差,“行行行。”
心事有了出口,岳明芯捧着脸,缠着付佳希倾诉不停。
“他以前很高冷的,这次答应,他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呀?”
“哎哎哎,顾医生怎么会喜欢我呢,听说他的初恋是清纯类的。”
喜欢一个人,就是在反反复复的自我肯定又怀疑里,一点点品尝冒泡的蜜水。
付佳希正在收拾出差的行李箱,笑着问,“那你是什么类别的?”
“我?”岳明芯翘着腿,白皙匀细,有节奏地上下轻晃,“我可是明艳大美女。”
付佳希乐的,真诚建议,“在顾医生面前,你不用收敛假扮淑女。就保持现在的状态,我觉得顾医生不是对你没意思,他可能早已被真实的你暗暗吸引。”
岳明芯惊恐捂嘴,怔然半分钟后,尖叫响彻房间。
付佳希次日要出差,岳明芯非要留宿,说明儿一早开车送她去机场。
结果,付佳希听了一晚的少女心事。
次日,她顶着黑眼圈出门,“我中午还要与客户商谈合同条款,若是出差错,唯你是问。”
岳明芯忽然问,“佳希姐,今年过年,你还来家里吗?”
付佳希笑了下,“我这边的工作进度有点滞后,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岳明芯小声,“那奶奶那呢?你会去向她拜年的吧。”
“只要我忙完,有时间,我当然会去的。”付佳希说,“如果我在外地,我也会给她打电话。”
岳明芯低低地“哦”了声,鼓足勇气问,“你和……哎,没事了。”
付佳希不揭破她的谜面,笑了笑,“辛苦你了,在禾木玩得开心。”
“嗯嗯!”岳明芯想起一事,“哦,对了佳希姐,出门的时候我拿了你梳妆台上的一本书,等我看完就还给你呀。”
付佳希挥手告别,“好。”
—
今年岳家的团圆饭,该是这么多年来,最不团圆的一次。
菜肴丰盛依旧,亲朋欢聚一堂。表兄堂妹里添丁添福,热闹看似更甚从前。
岳璞佪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只能坐轮椅出来见客,面容苍老,眼眸混沌呆怔,再无意气风发之姿。
众人纷纷围绕膝下,喂食添水,照顾敬孝。
姑妈最会来事,佯装擦抹眼泪,“云宗在H省忙得回不来,嘉一也不来探望爷爷,这是过年啊,一顿团圆饭都凑不齐,真是好遗憾呢。”
几位长辈纷纷附和,一人一句感慨,生生把这亲情搅得又浓又厚。
这话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岳靳成冷眸横扫,语调与这阖家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人凑不齐的团圆,在这个家又不是头回发生,各位的遗憾从何而来?”
刹那,无一人敢回嘴。
岳靳成自年少时就被家族孤立,被亲生父亲丢弃国外,他不在的那些年,这群人,又可曾有过一句感叹疼惜?
做戏,也得做得有点良心。
依岳靳成如今的地位,不至于为这点伎俩摆态度。
一年里,最该团圆的日子。
他不能如愿,那便所有人别想好过。
院子里,岳明芯和小辈们打成一片,没心没肺。
岳靳成嫌吵,闹腾,走进偏厅坐着躲清净。
矮沙发的一座,是岳明芯随手乱丢的包,围巾。棕白相间的LV,羊绒材质细腻,饱和度低。下面露出书籍一角,丹红封底,鲜艳惹眼。
岳靳成随手拿起,是一本旅行日记的记录书。
看封面上的照片,应该是爱丁堡。
岳明芯竟会感兴趣这种阴暗孤独,宿命感满溢的城市,着实令他意外。
岳靳成翻开,恰巧翻到有书签的一页。
书签窄长,边缘描着烫金条,很是精致。
他拿起,翻转另一面,顿时愣住。
水粉淡色底纸,字迹再眼熟不过,是她的娟秀小楷——
[我努力这么多年,不是只想长成一朵花]
花开有时。
而我,要历遍人间。
作者有话说:
岳总:脱下西装裤下跪。
佳希:没必要,谢谢。
从不理解到被理解。
我想,佳希有这样的爱人,会幸福的。
hhhh,倒计时啦。爱大家。抽一丢丢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