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议事, 褚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多是不咸不淡的一两个字。
前来议事的臣子共有三位,无一例外都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他们讨论的是今年修建运河之事。
气氛还算松快,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是宋寻欢:“……陛下,宰相纵使有错, 在诏狱的这段日子也吃够了教训, 还请陛下念着宰相对陛下、对大越的一腔忠诚,从轻发落吧……”
之所以会提到宗弃安, 是因为圣旨定了本月十五,将之于菜市口处斩。
工部尚书也道, “宰相是糊涂,竟敢阳奉阴违, 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调用私兵, 对卿家动手。可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眼下这修建运河之事,还需宰相大人从旁协助。陛下可否酌情考虑,对宰相的处置……”
余下的两个臣子也一同附和起来,这才是他们此行的本意。
这次修建运河的水利工事,一直都是工部与宗弃安共同负责,没了宰相,进度比从前慢了许多。
近来又遇到一些难以攻克的难题, 他这才不得不向陛下请示,如果能够让宰相重新起复是最好,如果不能, 他请到圣旨, 去诏狱见宰相一面, 请教一番, 也是不错的选择。
工部尚书一脸赧然,他出身寒门,是陛下提拔,才有如今的境遇,却辜负了陛下的厚望,就连陛下交代给他的事,都要罪臣的协助。
他脱下乌纱帽,长跪不起。
“都说完了?”
褚妄道。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隔着一扇屏风,也无法得知陛下的神色。
陛下最厌忤逆,处斩的圣旨已下,依陛下的性子,宰相得到释放的几率,微乎其微。
工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出。
宋寻欢汗水直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若是午时前还拿不到赦免的圣旨,只怕宗弃安真的要人头落地。
“陛下,宗大人再有不是,也是情有可原,陛下还是临淄王时,宗大人便辅佐在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陛下开恩。“
“还请陛下开恩。”宋寻欢话音落地,另外几个大人也异口同声道。
“宋大人……”泉安连连嘘声提醒,没想到宋寻欢会用这招,联合工部向陛下施压。法理不容情,身为镇抚使怎会不明白这道理,竟还为有罪之臣求情,当真是嫌命长了不成。
皇帝沉默了好半晌,“宋寻欢,你身居何职?”
宋寻欢咬牙道,“臣有幸得陛下赏识,身任北镇抚司镇抚使。”
屏风后,男人似一点头,含笑道:“朕令你掌诏狱刑罚时,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宋寻欢回忆片刻:“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
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未有一刻敢忘怀。
“宰相既犯法,便该与庶民同罪,”褚妄道,”朕不会姑息。“
皇帝说话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情绪,但听到的人皆是一凛。
宋寻欢还要开口,衣袖突然被工部尚书用力扯住,后者对她摇了摇头,也知道此行大约是白费力气了。
陛下要动宰相,心意坚决。
果然,褚妄道,“若无事,就退下吧。”
宋寻欢瞬间生出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之感,脸色苍白无比。她本以为那时陛下发落宰相,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等过段时间气消了,自然也就把宗弃安给放了。
连褚蕴这样的威胁陛下都能够轻描淡写地放过,为什么,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部下不能,就因为未曾跟继后沾亲带故吗?
宋寻欢徒然生出浓烈的愤懑和不甘之感。
陛下如今明明已经得偿所愿,与继后做了夫妻不是吗?帝后恩爱,还已身怀有嗣,他们卿家也未少一兵一卒,没理由还非要宰相的性命不可啊。
“陛下!”宋寻欢草莽出身,自然极重道义,她固执得很,不管不顾地喊住男人,“宰相罪不至死,还请陛下开恩!”
“宋大人!”工部尚书瞳孔骤然紧缩,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颤意。他与建陵王世子交好,自然知道宗弃安是为何彻底开罪了天子。
况且陛下早就放话,若有再为宰相求情者,与他同罪。
他们伙同宋寻欢,贸然进宫为宰相求情,已是兵行险招。皇帝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接见他们,已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宰相杀人,罪证确凿,既然就连最后一面也难以见到,那就知难而退,何必节外生枝。
工部尚书不知道,宋寻欢却清楚,她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总觉宗弃安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心中被焦虑填满,也顾不得再度触碰褚妄的逆鳞。
“陛下当真要寡恩至此吗?”
此言一出,四周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
甚至于工部尚书能够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宋寻欢,”皇帝声音极轻,“你这是在诘问于朕?”
“陛下息怒!”
谁都没想到宋大人今日会这般冲动。
有个心性差些的臣子,几乎忍不住开始打起了摆子。
这之后,屏风后的男人没再说一句话。但压抑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只增不减,且愈发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不知道当今的可怕之处,哪怕这段时日来他手腕怀柔、行事温和许多,但没有一个臣子敢忘记他是何等杀伐果决、冷酷无情。
“带下去。”
仅仅只是三个字,已经足够可怕。也许不用半日,宋寻欢被处以极刑的消息就会传遍朝堂。宋寻欢眼里最后一丝光熄灭得彻底,面若死灰。
工部尚书的冷汗湿透后背,两股战战,另外两个臣子更是面色煞白,并不敢为宋寻欢求情,只怕自己也惹来杀身之祸。
宋寻欢看不见褚妄的脸色,不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否冷硬如冰。还是会有那么,那么一丝半点的不忍呢?
她觉得这个念头起的可笑,扯起嘴角轻笑了笑,她舍弃一切跟着他走到今天,看着他君临天下,却也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帝。
她宋寻欢放纵一世,到头来落得跟史书上那些被卸磨杀驴的功臣们,一个下场。
直到此刻才清楚地知道,她真的没有什么不同,从始至终,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陛下,”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瞬。
臣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应对过这样的情况,这声音,很明显来自一个女子,皇帝身边会有女人不奇怪,他们也早就看到了软榻上的纤柔的人影。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还出声就足以惹来惊讶。
很快所有人的心里都确定了那个猜想。
皇后。
是皇后。
是那个被皇帝娇养在后宫的皇后,卿氏。
“陛下,宋大人也是关心则乱,罪不至死。”皇后的声音细而柔,带着刚睡醒的一丝沙哑,女子独特的声线带着挥之不去的媚意。
但语气听上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这一点倒是跟皇帝很像。
“卿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皇帝高大的身影微微弯下去,似乎在对着女人说话。他声音低低的,明明应该是句责备的话,却莫名有种哄着对方的感觉。
那女子摇头,顺势靠在皇帝肩头,轻轻握住了男人的手:
“夫妻一体,陛下的事就是我的事,宋大人一片碧血丹心,对陛下忠心耿耿,我不忍见陛下失去如此得力的重臣,这其中的遗憾和痛苦,就像我失去最珍贵的亲人那般。“
皇帝沉默。
她又道,“还有宰相的事,臣妾也想向陛下进言……”
后面的话,臣子们就听不见了。
因为皇帝紧紧搂着皇后,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有卿柔枝知道,他说的是,“你知道宗弃安想对你,想对卿家做什么。“
卿柔枝嗅着他颈间香气,垂下眼眸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抚着她顺滑的黑发,低低道,“有什么都可以对朕说。”
她笑道,“我嫁给阿九,同时也是嫁给了大越的陛下。宗大人督修水利,是便民利民之举,是流芳百世的大功德。我想无论是谁去看待他,都会觉得他的过失与这件事相比起来,显得那么不值一提,再仔细一衡量,竟然还是功劳更多一些。”
他闷笑一声,指腹捻开她发丝,“真话呢。”
“真话就是。”
她道,“我希望陛下关他一辈子。”
只要想要他对她,对绵绵实施的报复手段,她就对这个人厌恨不已。
“只是,在位谋之,身不由己。”
卿柔枝叹道,“国事即为家事,我岂能因为想要保护我的家人,而累得百家千家,再重蹈我卿家的覆辙。”
因为是你的妻子,所以愿意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陛下,下旨吧。大不了,等他发挥完作用,再关回去。”
她捏了捏他的手背,狡黠道,“就当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德,可好?”
果然,褚妄神色稍动。
良久,他道。
“泉安,拟旨。”
此言一出,臣子们包括宋寻欢,陷入一片异样的安静。
他们魂不附体地离开了皇宫,有惊无险地各自道别,坐上各自回府的马车。
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御史台的话不一定对陛下管用。
但是,皇后的话,一定有用。
卿柔枝并不知道他们怎么忖度自己,只是与身边的人十指相扣。
“陛下亲缘淡薄,我总想着,能够多有一些在意陛下的人,陪在陛下身边。”
“我看的出来,无论是慕世子,宋大人,还是江大人……你在他们眼中,不仅是誓死效忠的主君。也是朋友,家人。陛下身处这个位置,注定高处不胜寒。所以我希望,陛下的每一段路程,都可以不那么孤单。“
褚妄深深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