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卿柔枝在茶楼约见了长姐。
恢复记忆后,再看长姐的容颜,竟是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卿柔枝眼眶潮湿, 久久无言。
有人在隔间立起一面纱帘,帘后人影绰约, 那琴师落指于弦, 清泠泠的琴音传来。
余音绕梁。
还是长姐上前一步,将卿柔枝抱进怀中, 率先开口。
“你回来了。”
她开口,夹杂着轻轻的哽咽, “嗯。我回来了。”
长姐松开她,眼底亦是盈满了泪。这一刻无数光阴在彼此眼中飞掠而过。
她们是卿府血脉相连的姐妹。
是元后与继后。是坤宁宫中, 朝夕相对的主仆。
卿柔月笑了, 颊边梨涡浅浅,“听口信说,你与九皇子在一起。”
她到如今也改不了口,还是称呼褚妄为九皇子,那孩子是她从襁褓中保下的。
后来病重,只能交给庆嫔抚养,九皇子小时候来坤宁宫给她请过几次安,几个皇子中就属他最安静, 淡的像是一抹影子似的,她一直对他印象不深,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他坐上了那个位置。
“是, ”卿柔枝垂眸。
卿柔月也不多问, “姐姐知道你心中有数, 便不多说什么。这是我给你新做的衣裙, 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长姐做的,自然是喜欢的。”
卿柔月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水红色的裙子,叠得齐整递了过来,上面的缠枝纹一看就是长姐的绣工。抚过那柔滑的丝绸,却无意间摸到一块有棱角的硬物,卿柔枝略有些惊讶。
卿柔月道:“这是当日你交给我保存之物。”
果然,是虎符。
长姐怜爱地看着她,“等到时机合适了,你再将它献给陛下吧。长姐希望这一次柔枝你能,实现自己的心愿。”
卿柔枝喃喃:“我的心愿……还能实现吗?”
卿柔月端详她片刻,还是忍不住道:
“裘雪霁的药方,有调理你身子的用处,若你想要一个孩子,是不难的。但生育之事……女子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你年幼之时见过此景,还曾与母亲争执,被训斥后,躲进我房里哭呢,你都忘了?
想到往事,卿柔月的神情愈发温柔,“后来你服用绝子汤,未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长姐知晓你心中遗憾。可是就算再爱一个男人,也不能没名没分,为他孕育子嗣。”
长姐握住她的手腕,“柔枝,你要做他的妻子。”
“男女情爱,亦是权力的博弈,更何况你面对的人,是一位帝王。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未真正确定他对你的心意之前,你不能将虎符交给他,那是将你的命置于刀剑之上。柔枝,姐姐知道你不是小姑娘了,但是有些话,做长姐的,还是想同你讲。
帝王之爱,终究太过于虚无缥缈了。若你决定要站在他的身边,那你就要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权益。记住,一定要让他给你皇后之位。
然后与卿家联合,多多扶持你二哥,若你二哥不能用,那就培植属于你的势力,不能再像先帝时那般,全部命运都捏在先帝的手心。
必要之时,卿佳雪,也可以是你的一枚棋子。”
她话说的隐晦,然卿柔枝深宫多年,又如何不明,皇后这个身份,不仅是帝王的妻,更是后宫的统筹与领导者。
只有不爱皇帝,才能真的,做好一个合格的皇后。
卿柔月担心的,就是此处。
这些事,若是卿柔枝自己想,也是能够想明白的,但总归不如旁人的点拨来得醍醐灌顶。
静下心来想想,是这个道理。
褚妄不可能不做皇帝,所以,如果她要与他在一起,就要力保卿家不倒。
不仅是为血缘之亲,亦是为了自己。
“长姐放心,我已经过了那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年纪。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选择的是怎样一条路。我不会忘记,他不仅是褚岁寒,更是大越的陛下。”
卿柔月见妹妹当真如此清醒,欣慰一笑。
裘雪霁说的不错,忘忧丹,不仅为她编织了一场绮丽的梦境,更能让人在梦醒时分,抹平心底所有的伤痛,重新变得无坚不摧。
“其实今日,还有一个人来见你。”
卿柔月说罢,珠帘被缓缓卷起,一名白衣郎君,从那青色的纱帘后翩然走出。
他长身玉立,缚着双目的白绫被取下,露出一双明亮清寒的眼眸,视线却在触及卿柔枝时,变得柔软如水。
卿柔枝猛地发觉,方才那首琴曲,竟是溪山别。
兰绝的眼睛已然复明,看向她时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曾对娘娘说,待我伤好,我会对娘娘解释清楚一切。但想必如今,不用我说,娘娘也明白了一切。”
他俯下身,抱起那尾琴,低着头道,“其实那年上巳节,在溪山,才是我们的初见。”
“我对娘娘,一见钟情。”
这四个字,让卿柔枝愣住。
若是在服用忘忧以前,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逃避,是自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爱意。
因为就算哪怕表面装的再不在意,她还是,耿耿于怀曾经的经历。可如今,她的心中淡然一片,因为她想要的,已经全都得到了。
无论是亲人的关爱,还是他。那个她年少时爱慕过的白衣少年,早就对她,一见倾心。
“兰二公子,你是真正的君子。”
卿柔枝冲他福身一礼。在她失去记忆,变成那个对他毫不设防的卿二小姐的时候,他有很多次机会趁虚而入。
可是,他都没有。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尊重她的情感,知道她会想起一切,
更是因为,他像她的大哥那样,是一个心怀大爱之人。
他一直都在成全她。
始终未曾伤害她。
兰绝轻声道,“这张琴,兰某已为娘娘装好了琴弦,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赠给娘娘。”
他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琴面,发出一阵悦耳的琴声。
卿柔枝微叹。这样的人,怎舍得伤他半分?
“多谢,”柔枝接过那张琴,递给长姐,看向兰绝的眉眼,“你的眼睛……”
“已经好了。”
他融融道,因为她的关心,笑意更温柔了几分。
卿柔枝看向他的心口,忍不住道:“那一箭,我代他向你说一声,抱歉。”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褚妄朝他射了一箭,那支箭,几乎二度要了他的性命。
“能护住娘娘的性命,便是值得的。”
兰绝并不以天下人作为借口,如今他不再是大越的臣子,只是一客居在南柯的懒散闲人。
面对心上人,他便是心口如一。
卿柔枝也觉察到,比起在宛京的内敛含蓄,如今的兰绝,好似更加放开了些。
之前亦是直言想要与她共度一生。
一颗忘忧丹,一场赌局。
裘雪霁要用这颗忘忧改变天下的命运。
兰绝想以这颗忘忧全自己的私心。
而她……想要一个答案。
卿柔枝垂眼,道:
“我以前常常会想,宫里的生活到底给了我什么。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换一种活法,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是不是就能过的轻松一点、开心一点。所以,我才会答应裘雪霁,服用那颗忘忧丹。”
“在你们身边的这段时日,我确实很开心。可是,人不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也不能永远活在梦境之中。那七年早就长成了我血肉的一部分。没有那七年,我就不是卿柔枝了。”
“我终究还是要朝前走。而这段向前的路怎么走,跟谁走,我想今日的我,已经有了选择的权利。”
世上原本就没有摒弃所有忧愁与痛苦的良药。
唯有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才是真真正正的忘忧。
这一刻兰绝知道,她完整了。她不仅找回了那个天真烂漫、毫无机心的卿二小姐。
也找回了聪慧通透、温柔清醒的继后。
她的笑容在他的眼中,比世上任何珠宝都要明亮。而这样珍贵的、举世无双的女子,要何等强大的力量才能够庇佑,或许,如今的她并不需要被谁庇佑,可他想,这样美好的姑娘,就该被好好地宠着,好好地爱着。
于是兰绝低声道,“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干涉你任何,但是,比起爱他,你一定要更爱自己一点。”
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他一面想,倘若那人来寻她,她便是得偿所愿,付出的感情,终究是有回应的。
一面又想,倘若那人不来寻她,她就这么忘记了一切,然后与他成婚,那该多好。
可他连她穿嫁衣的样子都没能见到。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阴差阳错,到底不过是阴差阳错。
可少年时放进心里的人,是拿不掉的。在她走出茶楼,即将转身的那一瞬,那三个字忍不住吐了出来:
“你等等。”
卿柔枝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雪白的衣袖轻扬,手伸了出来,在他掌心,躺着一截枝条,细长嫩绿的叶片上带着露水。
他轻声道:“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样礼物。愿你今后能够像枝头的春光一般,永远明媚,永远灿烂。”
那是一截杨柳枝。柳,谐音“留”。
卿柔枝一怔,眼睛一眨,终是忍不住滚下两行清泪,
但见青年眼中,一片清明澄澈。
他的爱这样的纯粹,从来坦**无私。
他爱她,与爱这世人、爱这江山一般,却又有着独此一份的温柔和宽容。
他一直留在原地等待,是挚友、是臣子,亦是当初那个对她一见倾心的少年。
“还有好些事情没有解决。我暂时不会离开的,”
她还答应了要让林氏母子团聚,常青山这个太守的位置,也该做到头了。
兰绝松了口气,与她相视一笑。
“卿二小姐。”突然有人唤道。
是一早就被她远远支开,去西市坊买杏花酥的阿九。
高大的男人远远站着,先是看她一眼,再看了看一旁同她并肩而立的兰绝,冷笑一声,凤眸翻涌着莫名的情绪,“二小姐不是说今日出门,只是见长姐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