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却怔怔看着桌上那坛酒出神, “这酒的气味……可是忘忧?”
卿柔枝想起刚刚答应褚妄的,无奈道:
“正是。这酒,想必我是喝不成了。倒了也可惜, 不然就送给林姐姐吧。”
林氏有些恍惚,她伸手摸了摸那坛子, 神色中有一丝不舍。低低“嗯”了一声。
卿柔枝便给她倒了一杯, 然后自顾自用起饭来,都是些家常菜, 虽然不比她长姐的厨艺精湛,却也丰盛可口。
林氏低头呡着酒, 眼中逐渐泛起泪光。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道,
“这酒, 是我夫君最爱,”
女人的眼神温柔无比,好像沉浸在一场美梦之中不愿醒来。
“尤其是到了冬日,最是寒冷的那些日子。每到夜里,我都会温上一壶忘忧酒,与他灯下对酌,赌一点小钱。他酒量比我好,总是我先倒了, 他还千杯不醉,把醉得胡言乱语的我抱回房中,在一旁哄我睡去。第二天醒来, 就拿这件事来笑话我。”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她说起这些往事时, 悲喜交加, 听着只叫人心生惆怅。林氏的夫君,是常青山的亲哥哥。卿柔枝慢慢放下了筷箸:
“你为何被常太守困在此处?”
她有一种直觉,故事里的林氏的夫君,已经不在人世。而这,或许就是林氏被困在太守别院的关键。
林氏缓缓道来:
“我的夫君,叫做常小河,他是一个秀才。也是常太守的亲哥哥。说来也惭愧,我年长他许多,但素日里,都是他在照顾我。”
“那年闹饥荒,是小河的父亲收留了我,也是常青山的父亲。想必卿小姐也知道,常太守的父亲,是大将军的部下,他虽然舞刀弄枪,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后来将军的夫人做主,将我纳为妾室,但常将军一直拿我当妹妹,并没有同我圆房。”
“后来常将军随着大将军出征,不久之后战死沙场。夫人也染病去世,只留下两个孩子。街坊邻居都让我重新寻个好人家嫁了,这两个孩子,交给族里抚养。我不愿意。将军待我极好,是他救了我的性命,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所以,你留了下来。”
“是,我留了下来。”林氏说到这里,潸然泪下,“孽缘……都是孽缘……”
“南柯郡的人爱戴大将军,自然也爱戴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将军马革裹尸那一年,郡上传出了我与小河的风言风语,颇为难听。当时的那位南柯郡太守要放火烧死我,道我是祸害常家的妖孽,不得不除。”
“他们说,是我克死了将军与夫人。还引诱小河,犯下此等悖逆伦常、不容于世的过错。”
卿柔枝淡淡道,“世道总是喜欢将错误推到女人的头上。”这样的事情在史书上还少吗?没想到南柯郡也有同样的事情。
“是。我后来才想明白,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错。但那个时候,我还太年轻,”林氏抿了口酒,眼底有泪,却是笑道,“我很害怕,甚至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是小河说,他会保护我,他带我走,就我们两个人,去到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可是,青山怎么办,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少年,难道留下他一个人吗,如果我们这么自私,怎么对得起常将军?”
“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当时我能坚定一点,也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就在我们离开南柯郡的第三天,那匹马突然失控,小河为了保护怀有身孕的我,坠入山崖,尸骨无存。青山带我回去,把我藏了起来。不久后,他坐上了太守的位置。我也被永远幽禁在了这座别院。”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还有我跟小河的那段往事。”
说着,林氏看向卿柔枝,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他带回来,却不哭不闹的女子。我觉得你很特别,所以,我愿意跟你分享这段往事。我只想,至少这个世上除了我,还能多一个人记得小河……”
卿柔枝苦笑,“世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难怪她见到林氏第一面,就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如今听了这些,更是惺惺相惜,她不禁问道:
“你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你爱常太守么?”
林氏的眼睛闪了闪,慢慢变得哀凉,“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看透了,他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他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转手送人。这座别院之前,还有一个主人,那个人,是常将军前头的那个夫人。
常青山他,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他喜欢的只是那么一层身份,却不是我林小云。只要是他父兄的女人,他就想要夺取,跟是不是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无论如何,我永远是常小河的妻子。”
“我也想过随小河而去,可是我跟小河的孩子还在常青山的手里,我真的没有办法……”
“不要自责,我们什么都没错,”卿柔枝握住林氏的手,她太瘦了,几乎是形销骨立,“我们很快都能从这里解脱。”
“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地活下去,摆脱这些阴暗的事。”
……
卿柔枝手撑着腮帮,听了林氏那番话,自然会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以前她也以为,褚妄追寻的,是那种染指他父皇妻妾的快意,这会让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世俗伦常在他眼里形同虚设,他甚至沉溺于这种不受束缚的感觉。
但当她突然跳脱出来,从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切。
褚岁寒,或许并不是一个无心之人。
裘雪霁说他会长成一个为祸世间的暴君,因为他是一个无心之人,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
可他会因为找不到她,怕她被刺客杀死而哭泣,虽然他看上去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哭……
顶着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一边哽咽一边放狠话,卿柔枝回忆起来就想笑。
又及时忍住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有了爱人之心?
至于变好就不想了。
卿柔枝没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能把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改造成圣人。
爱可以是任何形式,不同的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同。
大哥的爱是热烈的,明目张胆的偏爱,长姐的爱是细水长流,七年默默无声的陪伴。
可他……到底算不算爱?
充满攻击和掠夺的欲望,每每被拖进他情感的漩涡,就像是置身于刀光剑影的战场,稍不留神就会被扎出个窟窿。
没来由的,卿柔枝有些难过。
她小的时候,大哥大姐岁数长她许多,父母和睦,长辈疼惜。她是得到过爱的,所以才长成了一副柔软包容的性子。
她不知道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卿柔枝唤了一声,
“阿九。”
满室静谧。
压根没有人回应,冷冷清清。
可她知道他在。
“我要脱衣就寝了,”她柔声道,“我不太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换衣服,烦请你回避。”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烛火突然灭掉,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
就跟话本子里写的一阵妖风吹来,一模一样。
卿柔枝感觉有人站到了身后。
“阿九。你……有多恨我?”
趁他开口前,她转过身,准确无误地摘下他的面具,扔在地上。
抚上他冰冷的面庞,她的掌心是温暖的,带着那股独特的,幽幽的香气。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地亲近。褚妄一时没有回避,皱着眉任由她动作。
她指尖沿着他漂亮的眉弓,抚摸到眼尾,再从那紧绷的下颚线,一路滑到他的喉结。
结实的凸起,在她指腹下一动。
“卿柔枝。”他声音清冷低沉,听上去毫无感情,“你在干什么?”
她指尖划到他衣领上,垂着眼道,
“嗯……你那么恨我,我总得想想办法,化解我们之间的仇怨。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你功夫那么好,万一哪天想通了,要了我的命怎么办。”
手腕被一把握住,从衣领处拿开,他依旧冷淡,“所以?”
“所以,我在讨好你啊。”
褚妄好笑,
“你倒是变通得快,不是还说喜欢一条狗,也不会喜欢我?”
他似乎特别在意这句话。
“谁让你那样对我……”
想到他在她下巴上那种舔法,她就头皮发麻,轻咳一声,“不过看在你长得俊的份上,勉强原谅你了。至于喜不喜欢……你我之间何必谈那个,你不是说,我俩有过肌肤之亲?一场露水情缘,换一个朋友。我觉得很划算。”
“朋友?”他一声比一声沉,“露水情缘?”
“你把我当成什么?”
这会子他倒是有道德了,卿柔枝咬了咬唇,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说,你一个大男人,看开点,你也不吃亏嘛。”
他高,她拍得吃力,拍一下就不拍了,他却忽然把她一把拉进怀里,另只手盖住她平坦的小腹,在她耳边吹气,暧昧道,
“小姐盛情难却,在下自是意动不已。不过,你就不怕怀上我的孩子?”
这人,是没有任何道德可言的,要想制服他,只能比他更没有道德。
卿柔枝软声道,
“反正就这几天的事,无妨。倘若当真怀了,我只说是那位刺史大人的,”她踮起脚,红唇擦过他耳廓,“这买一送一,想必郑大人也会高兴的,对吗?”
“卿柔枝!”
褚妄已经分不清是欲.火焚身,还是怒火中烧,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的开水。他狭长的凤眸射出两道寒光,咄咄逼人,牙齿也咯吱咯吱地咬合在一起。
“你还真敢说。”他阴狠道,“你就不怕我去把那姓郑的大卸八块?”
“我当然相信你做得到呀,”卿柔枝抿着红唇,“不过呢,就算没了郑大人,还有周大人,还有李大人,”她掰着手指头数,“你还能把这些人全都宰了不成?”
“纵使,你能杀光文武百官,那还有天子呢!”
“哦对,陛下。”
她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你说,若是我去引诱陛下,能有几成胜算?”
冷冷的笑意从他喉间溢出:
“你少做梦了。”
“陛下一世英明,怎会看上你这般朝秦暮楚的女人。”
“听起来你跟陛下很熟。”她试探道,“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要不你就透露一下,陛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褚妄哼笑,“反正不会是你这样的。你就算脱光了站在那,陛下也不会看你一眼。”
卿柔枝似乎有些失落,“也对,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哪里会看上我这么个小小的小官之女呢?”
“看来,只能将就将就了……”
将就。
将就。
“卿柔枝,你最好别再惹我生气。”
他指着她的鼻子,警告道。
卿柔枝握住他的手指,用一口甜腻的嗓音道,“好啦好啦,今天的事还没当面谢过阿九。”
“不管之前我们有什么恩怨,看在你帮我一场的份上,我愿意为你的贞洁负责。”
“……”
“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不是伤人性命的事,我都愿意为你做。”
这一回,倒是褚妄愣在了那里,没想到她变脸比翻书还快。他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扬起薄唇,然后朝她勾了勾手指。他在她耳边,说了三个字。
“……”
卿柔枝认真看着他,“你说真的?”
褚妄笑意更深,单手捏起她下巴,大拇指擦过她饱满的下唇,在上面缓慢摩挲着。
一双凤眸慵懒微睐,满满的调笑意味,“卿二小姐,终于知道怕了?”
知道怕了,还敢来——
她却红唇轻启,咬了一下他的大拇指。
“那你脱吧。”
“?”
褚妄立刻冷了脸:“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