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山有些意外。

他收到消息时, 还以为这位卿二小姐,要先同他周旋一番。

毕竟,没有人能对这样的事处之泰然。

美人多傲骨, 他对美人,一向极有耐心。

何况这位, 还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便是进了宫, 靠这张脸,也能挣一个宠妃当当。

谁知道, 她一上来就跟他谈条件。

大有与他合作的意思。

莫非一早就存了攀附的心思,只是之前一直在, 待价而沽?

常青山重新打量起这个女子。

是个有头脑的,万一得了那位的喜欢……

他当即换了一副嘴脸:"之前对小姐多有不敬, 是在下失礼。望小姐海涵。今后还有多多仰仗二小姐的地方, 还望小姐不计前嫌,在那位大人面前,多多为在下美言。"

他不无谄媚,向卿柔枝介绍了一番那位通州刺史的来历。

对方姓郑,祖上多是武将,他亦是武人出身,最厌繁文缛节,平生最喜柔弱多情的解语花。

身边有几个通房, 却迟迟未曾娶妻,只道是未曾遇到合心意的。

这世上男子,尤其勋贵之家, 大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

比如常青山, 好他父兄的妻妾, 再美的美人, 若没有那层关系,在他眼中,便与枯骨无异,刺激不了他的欲望。

这个郑刺史的喜好,比常青山更为难以启齿。

最好房中鞭打女人,一些手段,玩死了不少柔弱的姬妾。

因事情做得隐秘,并未被人告发。

后来不知怎么,喜欢上了良家女子,尤其是处子。

卿柔枝默不作声地听着。

"在下还为二小姐安排了一个护卫,小姐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吩咐他。"

常青山摸着山羊胡,笑得满脸褶子。

卿柔枝的配合让他通体舒畅,只觉将来供职内阁、青云直上有望,红光满面道,"阿九。"

话音一落,但见罡风袭来,一个身穿黑衣、身材高大的男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卿柔枝吓了一跳,这人怎的凭空出现?

莫非之前……一直藏身在她房中?!

这个常青山,倒是对她百般防备,竟然用这样的高手来看管她。

男人不仅身手极好,一口嗓音更是低沉磁性,像是在哪里听过。

"见过大人。"

他长发扎成马尾,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年纪。脸上戴着个银色的面具,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一双冷冽的眼眸。睫毛极长,蝶翼似的微颤着,拓下一片阴影。

皮肤白皙,泛着似玉又似雪的光泽,引的人不由自主往他看去,想要瞧瞧他的容貌。

"小姐一片诚心,本官也不能辜负。为刺史大人安排的接风宴,在七日之后。这七日,小姐可以外出逛一逛,散散心。阿九会保护你的安危。"

说着保护,实则是监视。

"阿九?"卿柔枝红唇微启,轻声呢喃。

感觉那男人看了自己一眼,"是。这是属下的名字。"

没想到,他竟会回应自己,卿柔枝抬眼,只能看到一截修长如玉的脖颈,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常青山笑道:"他是我的护卫,因伤了容貌,才不得不以面具遮掩。放心,他功夫极好,便是大内高手都及不上。绝不会令小姐受到分毫的损伤。"

卿柔枝不可思议。一个郡县太守,身边竟然会有比大内还要厉害的高手?

常青山走后。

"你是他豢养的私兵吧。"

话出口卿柔枝也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猜测?这不该是她一个经历不多的闺秀会有的想法。她愈发对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感到了好奇。

那人抿着薄唇,并未回答,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卿柔枝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下巴,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嘴巴都很严实,便不再追问,只道:

"今晚,似乎是十五?听说街上有一场灯会,阿九,你随我去看看吧。"

男人终于垂眼看她,淡淡的问询。

"你家大人不是都说了,并不会限制我的行动么?"

说着她便起身,拿起了挂在屏风上的白色披风,披在身上,转头看那一动不动的男子。

对方亦是抬眼,与她对上了视线。

好漂亮的眼睛……像是能吸走人的心神似的。他突然迈动长腿,一口嗓音分金断玉似的动听:"走吧。"

她看到他腰间的佩剑,莫名觉得,不该是这一把剑……那应该是一柄沉黑的、华丽的剑……

出了门,套上马车。

阿九衣袖一扬,翻身上马的动作漂亮至极。男人居高临下,银色面具在月光下泛着泠泠的光。

修长如玉的手指勒住缰绳,便是赶个车也如此优雅,一点也不像是个小小的护卫。

怀着疑虑,她踩着脚蹬钻进了马车,片刻后,又挑开了车帘,看着那人宽厚的肩膀,低低道:

"你带银子了吗?"

"银子?"

他一顿,似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古怪,惜字如金地回了一个"嗯。"

卿柔枝道:"先去琅华阁。"

话音一落,那骏马便嘶鸣一声,拖着马车在道上疾行起来。

没想到他会突然策马,卿柔枝整个身子往车厢里一倒,不仅头发乱了,还被披风缠住了手脚,惊呼一声,便低低抱怨了起来。

男人眸子漆黑,却隐隐有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

卿柔枝气喘吁吁地把自己解开,脸庞泛红,弯身探出马车一看,却未看到琅华阁的踪迹。

而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巷子,除了他们,别无旁人。她一惊:"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不语,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封信递了过来。

卿柔枝打开来一看,"你是我大哥的人?"

这封信,竟是大哥的亲笔信。

卿斐然的字迹漂亮极了,是很凌厉的笔锋,她以前学过,能模仿得一丝不差。

世人不会有人比她对大哥的字迹,更加熟悉。

"大哥让我跟你走?"

阿九转过身来,凤眸微睐,直勾勾地盯着她。

卿柔枝轻声道:"你且告诉大哥,这事不必他来操心。我想好了,我愿意去侍奉郑大人。"

话一说完,她竟从这阿九的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阴鸷。

可他薄唇抿起,嗓音依旧清冷:

"在下得到的任务,便是带回二小姐。小姐如此,着实令在下难办。"

卿柔枝坦然道:"我相信大哥会理解我的。通州是上州。通州刺史,官居三品,在这小小的南柯郡,没有人的权势能越过他去。如果我要找一个依靠,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阿九似乎冷笑了一声,但他的声音依旧漠然:

"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子,二小姐也能心甘情愿地侍奉对方?"

她感觉他情绪不对。

不过,既然是她大哥派来的人,对她的做法不能苟同,倒也不算奇怪:

"为今之计,大哥最该做的应该是帮助我,而不是派你来阻止我。"

对方呼吸发沉:"二小姐。"

他一字一顿,她甚至听出一丝切齿,"与一个陌生男人同床共枕,你就毫无芥蒂?"

卿柔枝恼了:"那你要我如何?刺史和太守一手遮天,整个南柯郡,都是他二人的囊中之物。我父亲小小五品官,又远在宛京,救不了近火。不瞒你说,之前我便逃过一次,有用吗?"

想到被污蔑成刺客的兰绝,她叹气:"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

她喃喃:"没有权势和力量的保护,以这副容貌,哪怕将来嫁了人,也会出现同样的事。如今不是很好吗?我妥协了,不用吃苦,也能及时行乐。至少,不必再戴着幂篱出门了。"

她脸上的笑当真是轻松的、愉快的,不见半点被强迫的痛苦。

今日之情形,无不照应着,当初在宛京发生的一切。

只要拥有可以庇佑她的权势,那么不管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没有关系。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得死紧,呼吸莫名地发沉,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意味不明地吐出四个字:"原来如此。"

"阿九,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卿柔枝只觉得古怪,

"没有。"对方冷冷道。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他一字一句,咬字极重,"跟不跟我走。"

卿柔枝莫名一阵惧意,忍不住拢了拢披风,把自己裹紧了些。只觉莫名其妙,这阿九,大概是怕空手而归,跟她大哥不好交代吧?

女子眸光湿润,长睫微颤,却是摇了摇头。

男人眼底嗔黑翻涌,像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下颚微紧,垂着长睫,好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弧度。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再度勒紧缰绳,冷淡地丢下一句:

"不是要去琅华阁么。坐回去。"

卿柔枝不由自主地就坐了回去,突然反应过来,明明她才是主子,怎么反倒是他颐指气使的?!

……

琅华阁果真是名不虚传,装潢华贵。大抵是今夜有一场灯会的缘故,阁中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琅华阁主要的顾客多是女子,不仅贩卖衣裙,也兼卖其他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钗首饰……

璀璨的灯光下,那一袭玄黑、身姿笔挺的男人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气质太好,无论是谁,乍一看去都不会觉得是谁家的守卫。反倒像是世家出身的将军武官。

十多年前,南柯郡还处于连年的战乱之中,无数□□离子散、苦不堪言。

当初,卿家大公子临危受命,带兵驰援于南柯郡。

少年将军英勇善战、一袭玄衣退敌无数,解救了无数百姓,深受大家的爱戴。

苍山之战后,卿斐然战死,南柯郡的先民们自发为他立碑着传,不再称呼其本名,而是以"大将军"为美称,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

是以,南柯郡的百姓们对于大越武将颇有好感,闺阁少女们,更是以嫁给武人为荣。

就连那位常太守,他的父亲,当年便是大将军的一员得力干将。

可以说常青山能够坐到今日的地位,得到南柯人的认可,亦是沾了大将军的光。

这男子的气质,与书上所言"大将军"的贵气天成、英武非凡,真真是像极了。

尤其戴着一张面具,更加增添了一丝神秘的魅力,引得不少小娘子频频回顾,含羞带怯,很想上前跟他搭话。

那男人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些注视,或者说,早就适应了被人瞩目。

一双清澈的凤眸,盯着那站在一堆衣裙前的女子,那女子侧颜精致,素手纤纤,抚过一件水红色的裙子,旁边的店小二立刻道:

"小姐容貌绝艳,这种明艳的颜色最衬小姐容光。穿着一定极为好看。"

卿柔枝却道,"这不是我需要的。"她红唇勾起,微微一笑,那店小二只觉目眩神晕,好像见到了神妃仙子。

"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定制裙裳?"

店小二勉强拉回神智,为难道:"这,定制的要价可是不菲。"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卿柔枝,咽了咽口水,道:

"小姐若是想要定制,可以随小的去往楼上厢房,小的请掌柜跟您细聊,"

"价钱好说。"突然,有人慢条斯理道。

一只修长的手臂稳稳伸出,挡住店小二欲接近的步伐,卿柔枝一看,竟是那个古怪的阿九。

他挡在她身前,几乎将她遮了个严实,口吻冷淡:"让你们掌柜的跟我谈。"

店小二狐疑,"你是?"

"她的护卫。"

此人虽然自称是护卫,但在琅华阁办事,店小二见过的人何其之多,没有一个有像他这样的气质,那眼神一瞥,满满令人发怵的压迫感。

况且这口气,一听就是个财大气粗的,店小二弯着腰,再也不敢怠慢,"有请,有请。"

全程,那个阿九都没看她一眼,径直上了楼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二楼的厢房处。

卿柔枝莫名觉得,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金大腿?

忽略周围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她走到放置胭脂水粉的地方,拿起一盒口脂,默默看了起来。

"柔枝姐姐。"

忽然,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卿柔枝抬头,只见卫芙蓉一袭鹅黄衫裙,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不知看了她多久。而她身后一人蒙着白绫,不胜清雅,正是她的前未婚夫,兰绝。

兰绝似乎也听到了动静,眉心微蹙,朝着卿柔枝的方向转过了身子:"柔枝也在?"

他就要上前,却被卫芙蓉紧紧地拽住了袖子,"兰公子,你别去。"

卿柔枝不知她跟兰绝低声说了什么,但见青年脚步定在那里,果真不再过来。

她心下怅然,却又有淡淡的释然,倘若他真能放下,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是一桩好事……

卫芙蓉打量着卿柔枝,要想在琅华阁定制一条裙子,不是有钱就能办得到的,可刚刚那个人……

卫芙蓉哪里看不出来,就是那次大雨,她们遇到的男子。

他果真来头不小,竟摇身一变,成了她的护卫?

护卫,什么护卫,明明就是奸夫。

记恨那男人对她的冷漠和无礼,卫芙蓉道:

"我听说,姐姐最近在常太守那里做客。还想恭喜姐姐,就算没了兰绝公子,也能攀上一门高亲……怎么身边,又来了一位如此俊俏的护卫?"

"姐姐,他当真是你的护卫吗?"

她声音故意提高,惊讶道,"我怎么听说,你们是旧相识呢?不然,怎么为姐姐花银子,花的这般爽快?"

此言一出,立刻招来了无数女子的窃窃私语。

卿家二小姐的美貌,刚来南柯郡时,便传遍了,只她但凡出门,便会戴着幂篱,无人得见真容,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可这作风,却是……

卫芙蓉一句话就点明了她与三位男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哪怕大越民风开放,这般水性杨花的做派,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登时,那些看向卿柔枝的目光变了,掺杂着厌恶、不屑、嘲弄,议论声响了起来,"我还在她姐姐那买过一身料子,没想到那个面善的掌柜娘子,竟有这般品行不端的妹妹。"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妹妹,那掌柜娘子定也不是个好的,你们别忘了,她可是个寡妇,说不定这卿二小姐,就是她教唆的。"

"难怪,这二小姐都不怎么出门,原来私底下,是个钓男人的好手。"

"太守大人那般忠厚之人,都被她这张脸给骗了。真是狐狸精。"

这些话,兰绝听着都觉得刺耳,何况是本人?

"卫芙蓉,"兰绝冷声,直呼少女的名字,已经有了怒意,"够了!"

卫芙蓉咬牙道:"她为了攀附权贵,把你害成那副样子,你还念着她?你知不知道,她早就想与你解除婚约了!你是没看见,她穿着你给她精心设计的嫁衣,一点,一点儿喜悦都没有。她根本不想嫁给你!"

兰绝被人当众戳穿了心事,嘴唇抿得发白,垂在身侧的手亦是颤抖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拧得死紧,喉咙血腥弥漫,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芙蓉知道他心碎了,在为得不到那女子的爱意而心碎。

他越是这样,卫芙蓉便越是恼恨,想到这几天她的示好,都被兰绝婉拒,更是怒上心头,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今日就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说着,她大步走向面色惨白的卿柔枝,捉住她的手腕,下巴一扬道:

"卿二小姐。你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发誓自己清清白白,与人绝无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