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泠泠, 无端清寒。
兰绝早已离开,桌边只剩下褚妄一人。
男人宽肩窄腰,玄黑的衣袂仿佛融入了夜色, 修如梅骨的指尖握着一只酒杯,正在自斟自饮。
突然, 他衣袖一动, 指尖搭在手腕上,缓缓取下了一物。
一串黑色的佛珠。
他把那串佛珠放在掌心, 脸庞低垂着,盯着那平平无奇的佛珠, 看了许久。
她想起兰绝说,他心爱之人, 已不在这世上。
这串佛珠, 能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想必是那位女子,送他的东西吧。
“既然来了,何不过来坐坐。”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传来,褚妄回头,只见女子素衣披发,凝着他,怀中抱着一尾琴。
他略带醉意的凤眸微微睁开,睫毛一颤。
“你这是……?”
卿柔枝抿唇, 在他不远处席地而坐,指尖落于弦上,什么也没说, 只默默演奏起来。
她素面如雪, 指如素玉, 长发披搭细肩。
比起盛妆, 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美丽。
褚妄举起杯盏,冲那女子遥遥一敬,薄唇挑起漫不经心的笑意。
“为我而奏?”
他的声音像是山巅上的雪,清冽、遥远。
“为你而奏。”
她道,“生死之事,我无能为力,愿以这首琴曲……”
“为九郎解忧。”
他的眼眸中,似有水光激**,推开浅浅的涟漪。他好像有点醉了。
“解忧,”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仿佛从来不知忧为何物。
又道:“你不怕我了?”
“我何时怕过你?”
既然曲子弹过了,她便抱着琴,袅袅起身,冲他颔首一礼,便要离去。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有脚步声漫来。
紧接着,一道高大的阴影将她整个人覆盖,那人修长的手臂从后方绕过来,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肢。
她耳际微痒,能感觉到他在那轻轻地呼吸着。
“你最好别忘了我。”
空气莫名一静。
“你若当真忘了我。”他口吻浅淡,“我就把你关起来,直到你想起我为止。”
从她的后颈处传来湿润的鼻息,淡淡的酒味飘散在空中,夹杂着一丝舒缓清冽的香气。
……
卿柔枝回到房间,手缓慢抚上胸口。
奇怪,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明明那个人只是喝醉了,而且还把她当成了他已过世的娘子。
而且。
她摸了摸肩膀上那一小片湿润,这……是他的眼泪吗?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心口那股酸胀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只默默换了衣裳,准备就寝。
这一夜,又是几人无眠。
……
翌日。
兰绝接连问了两个下人,都说未见到照行,不知去了何处。
他握紧了手中的耳环,心中莫名不安。
遣了护院去寻人,兰绝抚摸着手下的布料,那布料顺滑如水,是今日一大早,琅华阁差人送来的。
琅华阁是南柯郡内首屈一指的成衣铺,里面的料子和款式比起宛京的都不遑多让,许多达官贵人抢破了头都抢不到一片衣角。
卫芙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公子白衣墨发,眼覆白绫,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抚摸着一件血红如火的嫁衣,唇边勾着浅浅的笑容,看上去美好得不得了。
“公子心情很好?”
她一边将兰绝托她买的东西摆放在桌上,一边温声问道。
前几日她遇到那个恐怖的男人后,吓得疯跑了出去,差点脚一滑,摔进山坳之中,还是兰绝拉了她一把,不然她指不定就会摔得头破血流。
趁此机会,卫芙蓉跟兰绝认识了一番,还不住地道谢,说要报答兰绝的恩情。
她年纪小,嘴巴又甜,兰绝思量一番,便托了她一件事。
他给了她一笔钱,还写了一张清单交到了她的手里,上面列的都是些小女儿的玩意,有小玩偶,珠子,珊瑚手串,甚而还有一把价值不菲的古琴。
想必是要送给未婚妻的礼物。
兰绝点了点头,那笑意依旧不减,道:“柔枝来了。”
卫芙蓉立刻想到那张艳丽的面孔。
什么?她竟然在兰绝的家中?
“能否劳烦卫小姐一件事?”
“公子请讲。”
兰绝耳尖染着淡淡的红晕,他将那装着嫁衣的盒子给了卫芙蓉:
“烦请你帮在下,将它转交给柔枝。”
卫芙蓉不动声色地接过,那盒子用的是香楠木,上面的花纹绮丽多变,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位兰二公子对他未婚妻倒是重视。
卫芙蓉并未如兰绝所说的那般,先去往卿柔枝所在的闺房。
而是在半路拐了个弯,走到侧门,招来她的马车夫,将一个纸条送到马车夫的手里:
“务必交给常太守,就说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柔枝没想到开门迎来的,是抱着盒子,巧笑嫣然的少女,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卫芙蓉了。
“柔枝姐姐,我是来给你送嫁衣的,这是兰公子特地让琅华阁为你定做的嫁衣,你快试试看。”
卫芙蓉捧着盒子递到她面前。
“进来吧。”卿柔枝把人让了进来,她的目光在外面转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
“姐姐怎么了?”
“没事。”卿柔枝转过身,卫芙蓉已经把盒子打开了,她直接拿出了那件嫁衣,展示在卿柔枝面前。
一片火红在眼前绽开,夹杂着灿然的金色。
这样极富冲击力的,浓烈的红色,她甚至觉得眼花了一瞬,便没来得及细想卫芙蓉贸然的举动。
“姐姐快试试吧,”
卫芙蓉把嫁衣塞进她手里, “我想兰公子让我来送嫁衣,便是想让我替他看看姐姐穿上嫁衣后美丽的样子。公子看不见你穿嫁衣的样子,想必很是遗憾吧。”
卿柔枝抚摸着精致的衣襟,袖口,好像自己曾经,也穿过这么一件衣裳,那似乎是在一个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只不过她走向的那个男人面容模糊,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难道,她曾经嫁过人?
所以才会没有守宫砂,才会在面对那些情·欲之事时,没有什么波澜吗?
女子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却并无半分惊喜羞涩,而是无比平静。
哪怕她手里拿着的,是琅华阁万千少女梦寐以求的凤冠霞帔,都像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卫芙蓉莫名有些忿恨,明明兰绝公子那么喜悦,她凭什么表现得像是跟她无关,难道她就一点都不喜欢兰二公子吗。
那么美好的男子,她拥有了,为什么不珍惜。
卫芙蓉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却听她道:“试试吧。”
卿柔枝见过兰二公子的丹青墨宝,有几次她来拜访时,看到他在纸上绘制一些精美的花鸟。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收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题。
如今穿在身上才知,原来他所绘制的,就是这件嫁衣的图样……她莫名想起,兰绝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喜欢她,想要与她共度一生。
他对她,好像是真心的。
卿柔枝却有些怅然若失,她呢,她想要嫁的,是兰绝吗?
一袭大红色嫁衣包裹着女子的身躯,妖娆而灼目,乌黑的长发如流泉倾泻,便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饶是卫芙蓉也呆呆地看着,难怪,难怪就连兰绝那样的人也放不开她,但凡见过这张脸,就没有不为她折服的吧。
卫芙蓉却莫名想起那天大雨,她们救的那个男人,忍不住道:
“柔枝姐姐,我好像知道,那个害你没了清白的男子是谁了。”
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否则那人怎么会对卿柔枝这么在意,还收下她的外袍?
“你还记得下暴雨那天吗?”
卿柔枝摇头,那次回家后发了一场高热,醒来后她便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是从那之后,卫芙蓉便没来找过她。
卫芙蓉也没指望她能记得,简略提了一下那天的经过,骇怕不已:
“我不过想要与他说几句话,他便骂我聒噪,还命人放冷箭,想要杀了我。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暴虐残忍的男子?”
她抚着胸口,“他也来了南柯郡,怎么办啊,他一定是来找你的。我觉得他来头不小,不会毁了姐姐跟兰公子的婚事吧。”
说完,卫芙蓉观察着卿柔枝的表情,以为会看到惊恐、羞愤,未料她只是蹙眉道:
“他长的什么模样。”
“柔枝姐姐……你不会认识他吧?”
卫芙蓉看她的目光微变,“难道,姐姐并不是被强迫的,而是自愿与那个男人……”
这可是通奸!是要被浸猪笼的!兰绝知不知道这件事?
卿柔枝不语。
卫芙蓉叹气道:“姐姐,我觉得,你还是同兰公子坦白吧,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个……人都找上门来了。”
她本想用“奸夫”一词,到底是闺阁少女,没好意思出口。
只觉得不齿,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兰二公子?
卿柔枝并未理会她的眸光,而是兀自陷入了沉思,这几天她所经历的种种古怪,似乎都是从失忆开始的。
大哥给她的药,真的只是调理身体的药吗?
卫芙蓉还在劝她向兰绝坦白,卿柔枝心想,那个男人斥她聒噪,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口中道:
“知晓了,我会向兰绝说清一切的。”
卫芙蓉道:“那姐姐就将嫁衣脱下来吧。”
谁知话音一落,一道带笑的男声骤然响起,“穿上去就别脱了,正好八抬大轿,迎入本官的府上。”
房门被大力踹开,一个身材瘦削,穿着深青色官袍的男子,大剌剌走了进来,往那一坐。两个士兵殷勤地给他端茶倒水。
只见他约莫三十上下,一张白皮俊面,清瘦的下巴上,蓄着短短的山羊胡须。不是常太守,还能是何人?
他上下打量着卿柔枝,露出些惊艳之色:
“二小姐。本官真是四处求你而不得啊,没想到,你还真的躲在你未婚夫家中。”
“小女卫芙蓉,见过大人。”
常青山挥了挥手:“来人,送卫小姐回府。”
卫芙蓉福了福身,随着士兵快步离开,少女一脸的慌张在踏出门的时候**然无存。眉眼隐隐有着讽刺。
这一次你在劫难逃了,卿柔枝。
“我未婚夫何在。”
常青山吹了吹茶沫子:“你未婚夫?你是说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不妨告诉小姐,昨晚太守府抓了个刺客,似乎是叫什么……照行。是个硬骨头,刑讯了大半夜,命都要没了,才肯画押招供。”
他啧啧两声,“这个兰绝,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却是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命人行刺朝廷命官。”
兰绝怎么可能行刺他?
卿柔枝冷冷道:“你这是颠倒黑白,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常青山嗤笑一声。
在南柯郡,他常青山就是王法。
“跟本官走一趟吧。”常青山眯着眼笑,“小姐细皮嫩肉的,本官也不想对你动粗。”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她的下巴,被卿柔枝偏头躲开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常青山拍拍手,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便走进了屋内,一声令下,“带走。”
卿柔枝身上的嫁衣还未脱,便被仆妇堵住了嘴。这些人也不知从哪找来的盖头,给她蒙在了脸上,一身下来倒是与新嫁娘无异了。
仆妇还用一圈麻绳,将她的手腕反绑,紧接着不容反抗地把她塞进了一顶花轿。
被一团浓烈的暖香包裹着,卿柔枝只觉头昏眼花,隔夜饭都要被这股香气熏得吐出来了。
……
“你说你逃什么?”有人在她的脸侧缓慢抚摸着,他的手背冰冷,沿着她的下颌线,一路触到脖颈,蓦地单手将她扼住。
“离了朕,就变得这般狼狈,”指尖缓慢收紧,那男人嗓音冷淡地调笑着,隐隐带着一股怒意,“你让朕很不高兴。卿柔枝,你说是朕是掐死你,”
突然俯身,舌尖在她耳廓描摹:“还是做死你?”
大掌一用力,就将她的衣衫撕了开来。
“不要——”
卿柔枝猛地惊醒,长睫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她惊魂未定,手指抚上脖颈,那个梦太真实,她甚至还能清楚回想起,被他掌心攥住的力度。
身体里的一些记忆被打开,热度噌地升上了脸颊,她想起卫芙蓉的话……那个夺走她清白的男人,和这个梦里的人,是同一个吗?
他自称朕。
难道,是大越天子?!
这不可能……她连皇宫都没去过,怎么会招惹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卿柔枝安慰着自己,也许,只是一场荒唐梦……
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她没穿衣服,浑身浸泡在暖融融的汤泉中。
不少红的、黄的花瓣在水面上飘散开来,品味颇为独特……
“小姐醒了。”突然,一道细细的嗓音响起,卿柔枝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池边,她长相清丽,手中拿着帕子,自报家门道:
“我是常太守的嫂子,我姓林,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唤我林姐姐。这里是太守在郊外的别院,平时少有人来。”
顿了顿,又道:“我奉太守之命,服侍小姐沐浴更衣。”
林氏跪坐在池边,撩起她披在后背的发,在她肌肤上缓慢擦拭着。许是察觉出了她的僵硬,她安慰道:
“小姐放心,常太守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卿柔枝不语,明显的不信。
林氏却笑道:“就算小姐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太守也不会对小姐有任何无礼的举动,这一点,我可以向小姐保证。所以,你不必太害怕。”
“他要用我招待那位宛京来的大官,对吗。”
林氏沉默了。
卿柔枝抱紧双臂,一言不发。
林氏道:“你逃不掉的,南柯郡是他的地盘,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你的未婚夫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牵连,在牢狱中生死未知。如果你跑了,你的未婚夫可就没命了。”
“不仅是未婚夫,还有你的家人……”
林氏循循善诱,低低道,“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女人,更应该想明白,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是斗不过他们的。
与其反抗了落一顿毒打,不如屈服顺从,也能少吃点苦头。我听说那位大官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你跟了他,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总比你那瞎了一双眼睛的未婚夫要好些……”
“你是说,如果想逃的话,会被常青山毒打?”
卿柔枝很快就从她口中发现了疑点,既然这位林氏是太守的嫂子,不是应该跟太守的哥哥住在一起吗?
又怎么会在太守别院,还被指派来伺候她?
而且那番话,若非处境相似,跟她同病相怜,是很难说得出口的。
就在刚刚林氏给她擦背的时候,卿柔枝看到,林氏的手臂上有着道道的淤青,还很新鲜,想必是不久前新添的。
从那些追缉她的士兵口中,卿柔枝得知,常青山的上一位妻子便是被他送去讨好了上司,后来不知怎么死了。
常青山便一直未娶,对外装得情深似海,实则是为掩饰这些腌臜之事。
难道这个常太守不仅对自己的妻子下手,他对嫂子也……
林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同卿柔枝说的话有些多了,脸上有着淡淡的悔意。
她低着头道:“我给小姐穿衣。”
之后任凭卿柔枝再跟她说什么,林氏都一问三不知,还命人将她送回了房间,让她好好休息。
望了望守着门口的人高马大的仆妇,卿柔枝愁得不行,也不知兰绝现在怎么样了。
想了想,还是请求见太守一面,只说自己想通了,同意他的条件,只是她也有一些要求,否则,便以死明志。
不到一个时辰,常青山来了。
卿柔枝端坐在桌边,暖黄的烛光,映得女子眉眼如画,那嗓音亦是柔和似梦,“第一,我不愿同你成亲。”
常青山笑笑,倒是爽快应了,毕竟那一位,不似前一位有**人.妻的癖好,想来也没多大事。
“第二,放了我的未婚夫。”
常青山抚着袖口,笑道:
“这点,小姐不必担心。卫家那位小姐一早就打点过了,此刻正围着那兰二公子嘘寒问暖,大献殷勤呢。
卿柔枝一怔,袖口下的手指握紧了些,卫家经商,又与太守府常有来往,看来今日此事并非突发,而是早有预谋。
只怪她先前,未曾警惕那卫芙蓉。
“最后一件事……不知大人可否,将那位大官的喜好透露一二,”
卿柔枝垂着眼睫,嗓音哀婉道,“小女子怕疼也怕死,还请大人看在相识一场的情面上,不吝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