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笃笃笃。

“柔枝, 是你来了吗。”

一道清寒的嗓音于门外响起,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卿柔枝被褚妄牢牢抓着手腕,往那碰的地方实在不能言说。

卿柔枝先是盯着看了一眼, 慢慢地,视线移到他的脸上。

她脸色惊恐, 隐约含着一丝谴责。

“……”他目光更沉。

她飞快把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脸上火烧火燎。早知道就不随便怀疑这个了,谁知道他会这么狂野奔放。

门外兰绝再度打断了她的思绪。

“柔枝?”说着还推了推门, 像是要进来似的。

卿柔枝立刻道:“我在换衣裳。你别进来。”

也不知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还是事先踩好了点, 褚妄带她进来的这间厢房,正巧是她之前拜访兰绝会住的一间。

是以, 衣柜中有可供更换的衣裙。

慌乱之下, 卿柔枝都没发现,自己这话多有歧义,一过来就换裙子,很难不让人往其他的地方联想。

但兰绝君子品性,并未过问,只当她是被夜雨淋湿。

她在这里,他便放了心,轻轻“嗯”了一声, 道:“我等你。”

紧接着,脚步声远离。

卿柔枝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 这样的情形似乎以前也经历过……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碎片, 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匆匆走向橱柜, 随意挑了一件裙子, 手放在衣带上正要换。

猛地想起被她晾在一边的褚九郎。

男人长身玉立,抱着双臂,毫无自觉地盯着她看,眸色锋利,“柔枝?”

卿柔枝这才想起,她还没有告诉对方她的名字:

“是,我姓卿,唤做柔枝。柔和的柔,枝头的枝。”

“柔枝……”他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样,在唇舌间绕了一遍,忽然轻笑,“你对每一个男人,都这般没有防备心吗?”

“不仅随便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他咄咄逼人:“还在别的男人家中换衣裳?”

不是他把她掳过来的吗?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而且什么别的男人,兰绝是她的未婚夫啊……

见识过他的厉害,她不敢跟他呛声,只能小声嘀咕,却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褚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是要换衣裙么?还不快去。”他声音听上去很是淡漠,但卿柔枝有直觉,他有点生气。

卿柔枝也懒得管他,这人怪里怪气的,不仅变脸比翻书还快,之前还拉着她的手,去摸那里……她脸上一烫,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想来在军中,亦是个纯纯的兵痞,流氓。枉她还同情了他一把,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估计就是受不了他这点,他娘子才跑路的。

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得离他远一点,免得惹火烧身就不好了。

不过,眼下的问题是,他杵在那里,她怎么换裙子?

跟他讲理估计也讲不通,于是她抱着那条襦裙,许久都没有动作,落在褚妄的眼里,就变成了:“我帮你穿?”

也不是不行。

说着他长腿一迈,走了过来,卿柔枝吓了一跳,“站住!”

他却早已走到她面前,长臂一伸,直接把那件裙子给夺了过去,宽大的手掌攥着衣裙,男人眼神清澈:

“脱了吧。”

“……”太窒息了。

他是怎么长到这么大,还没被姑娘家打死的。

卿柔枝攥着衣领,骑虎难下,她憋了很久,憋得眼眶通红、花枝乱颤,他还是一动不动。

终于,她忍无可忍:

“你给我滚出去。”

被她一把抢过裙子,狠狠推出门外的那一刻,褚妄还有些不能理解。

他拧着浓眉,盯着那一片漆黑的室内,莫名觉得,她失忆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

捡到耳环后,照行便到附近去寻卿柔枝的下落,至今还未回来。

还是兰绝心念一动,想着她会不会从后门进来,这才去她常住的厢房探查一番。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

青年负手而立,不时轻叹一声。

今夜月光极好,银辉遍地。青年衣袂雪白,身姿清雅。

不远处,一道浓黑的身形悄无声息地逼近,宛若潜行的恶鬼。

“柔枝?”

不,不对。兰绝蹙眉,却听熟悉的女声响起:

“是我。”

褚妄按在佩剑上的手,被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摁住。他垂眸,刚准备开口,嘴唇就被一抹柔软馥郁封住。

是她的掌心。

刚换好衣物出来,卿柔枝就看到那个古怪的褚九郎,一步一步朝着白衣青年逼近。手腕还搭在了腰间佩剑上,仿佛随时都会拔剑杀了对方。

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闪出兰绝倒在血泊中的一幕,骇得她心跳骤停,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

卿柔枝牢牢捂着男人,坚决不让对方发出半点声音,冷汗之下,他真的对兰绝动了杀心……

若是弄出大动静,她躲在这里的事也瞒不住了。

“这位兄台是?”兰绝无比敏锐地察觉出了另一人的存在。

他似在隔着白绫与褚妄对视,后者勾了勾唇。

“事情是这样的……”卿柔枝只好长话短说,冲兰绝交代了一番前因后果,方才硬着头皮道:

“就是这位恩公,从常太守的手中救了我。也是他将我护送过来的,我正不知该怎么答谢。”

兰绝虽觉得奇怪,还是道:“多谢兄台。”

等了半天,未等到对方言语,兰绝不明所以。

卿柔枝立刻道:“他是个哑巴。”

手心猝然一阵剧痛,她强忍着没撒手,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突然传来,她连忙撒开了手。

低头一看,只见掌心一道很深的牙印,还被他舔了舔,水痕晶莹。

男人眉梢一扬,线条好看的薄唇微微一动,她又抬手捂了回去,转头笑道:“我先与这位恩公说几句话,兰二公子,烦请你再等等。”

兰绝好脾气地点头。

卿柔枝不容抗拒地拖着褚妄的胳膊,往一旁走去,确定走到兰绝看不到的地方,才松开他,好声劝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知道你娘子丢了,心中愤恨难以排解,但你把他杀了,不就永远找不回你娘子了么?”

见他神色未动,她咬牙道:“你也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想必是分外惜命的。难道想赔给官府不成?”

褚妄这回终于有点反应了。他一脸兴味地看着她:“有点道理。”

片刻后,又淡淡道:

“不过,你多虑了。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瞎了。”

原来不是想杀了兰绝啊,那就好……不对,这个想法也很恶劣啊!

卿柔枝有点无语地看着他,这人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很容易就会被他带进沟里,跟着他的恶人思维走。

在衣角上擦擦手心,直把那湿润的感觉擦去,卿柔枝看着他,严肃道:

“你都看到了,他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这也算是对他夺你娘子的报复了吧?你就不要这么小肚鸡肠……”

见他眸光一寒,她连忙改口,“不是。九郎,你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

许是她声音轻软,他竟破天荒地没有反驳,整个人异常的平静,像是被捋顺毛的狼,那种凶狠劲儿都藏了起来。

只是黑眸一如既往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似的。

卿柔枝微恼,恨不得拿块布把他脸蒙上。

他却突然道:“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为何还要来拉我的手、捂我的嘴呢?”

这人总是能找到最关键的点,问得她哑口无言,拉他的手?

那是制止他拔剑。至于捂嘴……她总不能说,怕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吧?

卿柔枝红着脸,低头局促道:“一时情急,冒犯了。”

说着她朝他福身,行了个礼。

他却忽然俯身靠近,嗓音低磁道:“只要是你,怎么都不算冒犯。”

卿柔枝一怔,却不如寻常少女般被撩得小鹿乱撞,而是在想,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看到个长得好看的,就往人身上扑吧?

虽然他,长得确实很好看,不过,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样俊美的男人,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

要是家世好一些,指不定是个混迹脂粉堆的风流纨绔,只会伤女人的心。

于是她眸光清明,道:“多谢九郎不计较我的失礼之举,九郎真是宽宏之人。我这就替你去打听你娘子的下落。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我一会再来找你。”

安顿好他,卿柔枝便朝兰绝走去。

自然没看到男人那一瞬间的凝滞。褚妄凤眸微睐,头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脸色。

……

“既然常太守在找你,你这几日,就暂且留在我这里,”兰绝轻声细语道,“等风头过去,我再亲自送你回去,太守那边,我也会解决。”

卿柔枝看着他,这样的兰绝,真的会是那种拆人良缘的男子吗?

“怎么了,有心事?”

卿柔枝道:“如果,我想解除婚约,兰公子,你……会同意吗?”

空气一静。

“果然,还是不行么……”莫名喃喃了一句,他沉默了,脸色在月光的映照下隐隐发白。

他的双手攥紧在一起,轻轻地一字一句道:

“我让你厌恶吗?”

坐在梅花树下的青年,洁白纯净得像是一轮月,他声音随风入耳,带着茫然、和想要抓住什么却用不上劲的无力。

她心脏骤然一阵抽疼,总觉得,他变成这样,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印象中的兰二公子,是优雅、清傲的,他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这让她有种易位的错谬感。

“我失去的那段记忆,跟你的失明,究竟有没有关系?”

“柔枝。”他打断了她,毫无迟疑,“我会好起来的,”兰绝“盯”着她道,“在我好起来之前,能不能不提解除婚约的事?”

“待我好了,我……会向你解释清一切。”

又是同样的说辞。兰绝这样,让卿柔枝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同他拐弯抹角,索性道:“兰公子,你认不认识褚九郎?”

兰绝一静:“与你同行之人,对吗。”

卿柔枝有些意外,眨了眨眼,道:“没错。你跟他,可是有些旧怨?譬如,在这男女之事上……我瞧着,那不是一个好惹之人。公子,我们需得给他一个交代。”

“他如何说的。”兰绝骨节攥得发白。

卿柔枝难以启齿,抿紧了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要如何与对方说,她怀疑他勾引了褚九郎的女人?原本,她对此事半信半疑,可那人言之凿凿,兰绝的回答又是疑点重重……却听兰绝冷笑道:“我跟他,你相信他?”

她一怔。

他却又问了一遍,“你信他,是不是。”

“他,救了我,”卿柔枝轻声道,“而且我总感觉我跟他,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比起你来,他给我更加亲近和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在前世、在梦中,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好多回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兰绝想发火,想说,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可临了只剩沉默。

南柯一梦。

这是她的一场梦,又未尝不是他的一场梦?

人总要为自己的贪欲和私欲付出代价。

也许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得不到她的爱意吧。

兰绝满口苦涩:“对,如你所想的那般,我带走了他的妾室。”

卿柔枝不能相信:“那是他的心爱之人。”

“心爱?”他似觉讽刺,“他根本不爱那个女子,却要将她困在身边肆意折辱,这样做,也能叫做心爱吗?”

卿柔枝想了想,“那个女子呢?她也觉得难以忍受,想要同你离开吗?”

“她……”兰绝道,“她只是没得选。”

他的声音莫名变得认真,“如果她不是在那样的处境生活了许多年,她不会想要留在那个人的身边。她本该是枝头的春光,温暖而明亮。绝不是被困在牢笼里的鸾鸟。在一遍又一遍的哀歌中生机尽失;最终,心血干枯而死。”

卿柔枝望着他的眉眼,还是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救她,是出于私心,还是仅仅觉得她可怜?”

如果,他是觉得那个女子可怜,才带走了她,尚且有转圜之地。如果,他是真心悦爱那个女子,动了夺取的心思,那这之后的事,便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兰绝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笑起来,“卿柔枝。”

他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名字,“你就一点,怒意都没有吗?”

他知道,褚妄必定没有将真相如实相告,或许捏造了个什么莫须有的女人出来,抹黑于他。

卿柔枝皱眉,不明白一向理智的兰绝,为何会变得这般不理智:“你真的做了这种事,便不该一错再错。你不要你的名声了么?”

兰绝忽然很想问问她,夺人爱妾,便是不要名声。杀人放火呢?

“一个妾罢了,”他脸色出奇地冷静下来,呡了口茶,“再纳一个便是。”

“你!”卿柔枝站起身来,齿寒无比,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你究竟把人藏在哪里了。”

兰绝淡淡道:“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我要怎么找出来给你?”

“她死了?”完了,这要怎么同那人交代?

惊怒之下,她不免扬高了音调道:“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兰绝唇角轻扯,自暴自弃地道:“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完美无缺,品行高洁?你从来没试图真正地了解过我,又如何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你对我的情感,浅薄地停留在那些虚名上。你从前喜欢我,也不过是喜欢兰二公子的名号。却不是我这个人。”

“你从未喜欢过我。”

她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可是,我喜欢你,喜欢的是具体的你。不管是什么样的,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我都想要你。”他语气平常得完全不像是在剖白心迹,“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都是想要与你共度一生的。”

所以,要他如何才能放手?大概只有死掉吧。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却又重返人间,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了他跟她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绝不会放手。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卿柔枝震在了那里,从来没有人,如此坚定地告诉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想要与她共度一生的。

她嗓音干涩:“我,也许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在我心中,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卿柔枝怔怔,听着他的声音,脑子里莫名想到褚九郎说,我家娘子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与此刻他的神情,又是何等相似?原来这世上,也会有如此浓烈的情感吗?

“那她怎么办?那个女子……”

“交给我,”兰绝笑笑,隔着白绫,她似乎能够感觉到他温柔的目光,如同春风轻拂,“柔枝,交给你的未婚夫来解决,好吗?”

“你是个女孩子,没必要什么事都自己来扛。试着相信我一次,好吗?”

眼眶骤然酸涩,她掐着手心,点了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便轻轻道了声:“好。”

兰绝道:“想来天色已晚。快去歇息吧,其他人,交给我来应付。”

“嗯……”卿柔枝有点不放心,但看着他沉静的侧脸,还是选择相信他一次。

卿柔枝走后,兰绝一个人在寒风中待了许久,直到另一道高大的身影,坐在了卿柔枝坐过的位置。

“我以为,陛下不会来。”兰绝斟了一杯酒,推到那人面前。

褚妄指尖抚过酒盏,凤眸微睐,叹道,“兰卿那番言论,当真是听得人潸然泪下。”

“真情而已,”兰绝颔首,“陛下见笑了。”

盯着那清澈的酒水,褚妄忽然想起一些旧事,他握着酒盏,一饮而尽,“我厌恶你的眼神,”

他嗓音清淡,道,“父皇看不出来,反倒是我看得真切。表面光风霁月的臣子,背地里却对君妻思之若狂,啧,当真是父皇的左膀右臂。”

兰绝笑道:

“陛下当然会厌恶兰某,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把她当成了你自己的私有物,不容任何人觊觎。与陛下的皇位、陛下的江山、陛下的权势一样,都是费尽心机、可供谋夺之物。但陛下可曾想过,你心中无足轻重的存在于旁人而言,却是山巅之雪,穹顶之月。是想要精细呵护的宝物。”

褚妄撑着下巴,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嗓音依旧是懒洋洋的:

“我耐心有限,你最好长话短说。”

兰绝道:“陛下不妨与兰某打个赌。”

一片漆黑中,他嗓音缓缓:“陛下百忙之中,还肯拨冗巡幸南柯,想必已经探查得知,鸾美人服用了忘忧。此一味药,药效甚奇。不仅抹去心中所有忧愁与烦恼,还会反复忘记,为她带去痛苦之人。就算再次相识,也会在分离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与那人形同陌路。”

此事,褚妄早就得知,就因为这个该死的忘忧,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男人眼底渐渐漫上阴鸷。

兰绝却似浑然不知。

“裘雪霁对兰某说,若恨一人,在他身边感到痛苦,服用忘忧后,就会选择把对方遗忘,反复从心上抹去,换得轻松与解脱。但如果……”

他顿了顿,“如果能够捱过忘忧的药效,清楚记得对方的一切。那么那份感情,便不是恨,而是爱。”

兰绝心间酸涩,“爱到了极致,爱到不求一丝一毫的回报。之所以会痛苦,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能爱、不该爱的人。”

可她醒来,对他的第一句话是,“兰二公子。”语气惊喜又羞涩,独独没有,陌生和茫然。她爱的人,并不是他。

“赌什么。”褚妄嗓音略沉。

“忘忧无解。”一片漆黑中,兰绝嗓音缓缓:

“就赌——”

“明天太阳升起,她会不会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