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柔枝道:“我们两个弱女子, 他一个外男,男女授受不亲。”
“其次你看他的伤,”她看了一眼, 就迅速别开了视线,“这样的伤, 如果我们随意搬动, 说不定会伤口开裂,变得更严重。万一死了, 你我要如何向官府交代?”
“再者……”她声音压低了些,隔着茫茫的雨幕, 一字一句传到卫芙蓉的耳朵里,激得她眼皮惊跳。
“他这衣衫的质地纹路, 还有装束, 不是平民百姓能穿戴的。这个男子……来历非凡,我怀疑,他的来头,甚至比常太守还大。”
常太守,可是南柯郡的最高长官。
她本以为说了这么多,卫芙蓉就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不再沾染麻烦。
谁知对方道:“这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姐姐,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卿柔枝叹气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 不能由我们俩救。”
“可下着大雨, 这四周眼瞧着, 也没有什么人……”卫芙蓉抱紧了双臂, 讷讷道,“我好冷,姐姐,若是你怕救了他,于声誉有损,我给姐姐作证,这个人,是我们两个一起救的。兰公子心地善良,不会介怀的。”
话说到这里,卿柔枝便是不救也不成了。
她抿了抿唇,心想自己戴着幂离,过后撇开干系就是,便与芙蓉两个人,一个抬他的上半身,一个则去搬着他的腿,艰难地这个过于高大的人,搬动到干燥的室内。
那是一间废置的杂物间,她们把人放在墙角,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无。
卿柔枝背过身去,取下幂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再转过脸来,看着墙根的身影,脑子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些碎片,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蜷缩在墙根,一双凤眼朝她望来:
“怎样才能活着?”
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沁人心脾。
反应过来时,湿漉漉的外袍已经被她脱了下来,拿在手里。
而卫芙蓉也抱来了一捆干柴,堆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用蜡烛点燃,她那一片顿时明亮起来。
她摆头,看到卿柔枝的动作,有些惊讶:“姐姐你这是……”
卿柔枝静静地盯着男人,他的衣衫被利器给砍破了,想来刚刚把他搬进来的动作过大,导致破损得更严重,侧腰大喇喇地开了一道口子,隐约可以看见那腰腹处,好看的肌肉线条……
他大男人不怕人看,但卫芙蓉一个小姑娘,还没嫁人呢,卿柔枝便将外袍扔了过去,盖在他的腰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人的眼睫轻轻一颤。
“姐姐,他是不是要不行了?”卫芙蓉的声音闷闷传来,“我有些冷,想在这里烤一会儿火,你快去叫郎中过来吧。”
她双手放在火堆上,可怜巴巴地说。
观察了一会儿,见男人确实伤重,没什么行动能力,卿柔枝不疑有他,快步去找郎中,毕竟人命关天。
支开了卿柔枝,卫芙蓉把湿透的衣摆拧干,她垂眼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朝着墙角的黑影看去。
哪怕看不清对方,也能感受到那蛰伏的强大气息。
少女突然站起身,端着烛台,缓缓走了过去,火光渐渐将周遭映亮。
就在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看上去很是年轻,满头乌发如蔓如织,笼着俊美浓烈的五官,昳丽而阴冷。
他靠墙坐着,一条长腿曲着,手掌放在膝盖上,掌心压着女子的海棠色外袍。
明明伤口还在流血,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长睫乌浓,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映着摇曳的火光,清澈潋滟。
卫芙蓉莫名想起卿柔枝断定他——
来历非凡。
她骤然回魂,咽了咽口水,端着烛台,蹲在他面前,努力直视他的双眼:
“公,公子,你醒了。”
她有些结巴:
“你,你受了好重的伤……”
可是她说几句,他都一言不发,那副表情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无视了她,好像她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他越是这般,卫芙蓉便越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力,忍不住道:“公子,是我救了你。”
那人的视线终于落在她的身上,眸光蛊惑,薄唇微吐:“你?”
一个字,就让卫芙蓉心虚极了,他的眼睛太清澈了,好像能洞悉一切谎言,她慌了,下意识地说出真话:
“还有。还有另一位姐姐……”
她强压着心头莫名的恐慌,道,“姐姐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她还把我训了一顿,说我自找麻烦。还是我百般央求,她才答应救你,去给你找郎中的。”
男人一挑眉,似笑非笑,“多管闲事?”
卫芙蓉莫名觉得,他很在意她提到的那个姐姐,危机感涌上心头,她张口就道:
“对。我姐姐有未婚夫,她很喜欢她未婚夫,怕惹未婚夫不高兴。”
一丝暴怒在他眼底闪过。
可男人的神色,又是无比的冷静,他还勾了勾唇。
“是这样啊……”
他似叹非叹,唇角的笑意在扩大,而卫芙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为什么短短几句对话,她就有一种拔腿想跑的冲动?
她从小接触过不少男子,却无一人如这人一般,给她如此深不可测的感觉,完全无法看穿对方的想法。
卫芙蓉咬紧牙关,准备做最后的努力。
她指着他手上的外袍,怯生生地说:
“这个,是,是我的,公子能不能还给我?既然你醒了,我就,就先回去了。我姓卫,叫做卫芙蓉,公子如果要找我……”
谁知道对方听了这话,不仅没有还给她,反而大掌捏着那轻薄的外袍,慢条斯理地折叠起来,放进怀里。
他再也没看她一眼——
低垂着脸庞,手指曲起,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地叩动,似乎在思索什么。
“公子……”
“聒噪。”
轻轻的两个字落下,一根利箭“唰”地破空而来,擦过卫芙蓉,钉在了她身后的墙壁上,尾端还在颤动着。
这是哪里来的箭?!
浑身血液逆流,卫芙蓉惊怖骇绝,侧脸那阵火辣辣的疼痛,无比清楚地提醒着她一个事实,她再开口同他说一句话,她就会死在这里。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脸色惨白,宛若见了厉鬼。
……
卿柔枝带着郎中,刚准备进来,一道身影就飞快地从旁边跑了过去,
“芙蓉——”卿柔枝唤她,卫芙蓉却压根没听见,一边跑一边大哭,仿佛吓疯了一般。
这雨虽然停了,山道却湿滑得很,稍有不慎就会摔进山坳里去,她无法,只得对郎中道:
“里面那位就拜托你了,我先去追人。”
说罢扭头就走。
郎中点头,只是踏进那室内。
除了墙根一滩混着血迹的雨水,还有来不及灭掉的柴火。
哪还有半个人影?
……
“皇兄又失败了?”
慕昭之所以用“又”,是因为这是皇兄第八次接近鸾美人了。
看着脸色阴沉的男人,再看看那一堆手绢香囊,这不,又添了一件湿透的外袍。
慕昭摸摸鼻子,皇兄明明长了一张不容易被忘记的脸。
娘娘身边的人,只要见过皇兄,都会像那个少女一样的反应,
偏偏娘娘……茶楼偶遇、寺庙偶遇、集市偶遇……数不清多少次刻意为之的“偶遇”,每一次,娘娘都上钩很快,但只要一跟皇兄分开,就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褚妄盯着那件外袍,神情晦暗莫测。
早在得知卿柔枝的踪迹时,他的势力便逐步渗透了南柯郡,短短三个月,这座南柯郡便尽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他在做每一件事前,都善于精心的谋划与布局,在得知她在此处时,他想也不想便微服南下。
却有探子来报,鸾美人有古怪。
她似乎……失去了一段记忆。
好在此行,盛轻澜也被皇帝带了出来,在探子送来的药渣里挑挑拣拣,不时轻嗅,又捣鼓了一通,
这才眼眸一亮,捧着那堆黑乎乎的药渣,惊叹道:“出神入化,实在是出神入化,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一味方子。既不损伤人体,还能使人忘掉一切烦恼与痛苦!难怪这其中一味用药,叫做‘忘忧’。忘忧忘忧,果真忘忧,与传闻中的忘情水,倒是有那异曲同工之妙。”
直到皇兄生生捏碎了桌角,盛轻澜才瑟瑟发抖地闭紧了嘴。
慕昭瞥她一眼,这不就相当于在说,皇兄是娘娘所有烦恼、痛苦的来源吗?
裘雪霁那个秃驴,竟然用这样的法子,硬生生拆散于娘娘和皇兄,谁能受得了。何况是一朝天子?
果不其然,盛怒之下,褚妄眸子血色闪过,提剑而起:
“金鳞卫,随朕去拿人。”
这是要杀了那些阻碍,将卿柔枝强夺回去的意思。
“还请陛下三思!”
盛轻澜“噗通”跪下道,“娘娘如今,忘记了陛下,陛下在她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娘娘没了进宫之后的履历,现如今就是一张白纸,她有了家人,有了未婚夫,有了朋友,如果,您将她强行从熟悉的环境里剥离,抢进宫中,相当于强行唤醒一个沉溺于梦里的人,会对娘娘造成很大的刺.激。轻则神智崩溃,重则……香消玉殒啊!”
慕昭也劝道:
“要不皇兄,我们试一试别的,嗯,比较温和的办法?”
褚妄一双凤眸看来,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慕昭便道:
“自古以来,情情爱爱,总绕不过那些个风月戏码,皇兄不如来一出英雄救美。或者反过来,美救英雄……”
看着堂兄大步离去的背影,慕昭抚着下巴:
“你说,那裘雪霁到底什么来头,就连你都破不了他的方子,制不出忘忧的解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兄这般束手束脚。”
盛轻澜磕着瓜子道:
“我倒觉得,这是娘娘与陛下的一场机缘,兴许走过这道坎,他们就能修成正果了呢?”
她可是期待得很呢,那样冷血的陛下,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挽回娘娘的心?
***
“最近可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卿柔枝抬着手臂,想了想,“没有。”
卿柔月拿着皮尺,给妹妹量着身形,她近来圆润了些,尤其是胸脯处,哪怕是样式宽松的坦领襦裙穿在身上,都有些紧了。
“最近铺子里刚收了一批绸料,有那水红和茜红两种颜色,给你裁衣裙正好。这样美的春光可万万不能辜负,过几日,长姐陪你一起出门踏青。”
卿柔枝点了点头,要说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倒是那天淋了一场雨回来,她半夜就发了一场高热。
长姐照顾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好了,奇怪的是,以往总来串门的卫芙蓉没了踪影。
“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人,”柔月有些发愁。
她这妹妹从小到大,就没几个玩的好的同性朋友,她的容色太盛,跟她站在一起,总是要被抢了风头。
唯有那位盛轻澜……可惜,卿柔月叹了口气。
“她们都不重要,我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好了。”
卿柔枝抱着姐姐,她在长姐面前就是个小孩子。
柔月梨涡浅浅,手指轻点她的额头:“行了行了,又不是小时候,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
卿柔枝这才恋恋不舍地撒开了手,她怔怔看着长姐的脸庞,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不然怎会如此美好,美好得让她止不住想要落泪呢?
归月忽然走了进来,道:“这是常太守派人送来的请柬。”
柔月放下皮尺,冷了脸:“他又想做什么。”
这个常太守,不知在哪里听得卿家二小姐美貌非凡,便动了心思,想娶回家里作续弦,
不过,那是个读书人,还算守礼,她向对方好言说明,柔枝已有未婚夫,对方便稍微歇了心思,却仍时不时往她们这里送些瓜果礼品、胭脂水粉,明晃晃的示好之意。
这一次,更是差人邀请她们,出席常府的宴会,那传话的小厮字字句句,隐隐有胁迫之意。
卿柔枝苦恼地叹了口气:
“他是郡县长官,轻易得罪不起。”
长姐在南柯郡有一间衣裳铺子,她的儿子楚蕴,更是在学堂教书,如果常太守以强权相胁,他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归月道:“若是从前的兰二公子……”
尚方宝剑在手,这狗官何足畏惧?
“从前?”
柔月立刻道:“兰二公子在养伤,没法帮咱们的忙。这宴会,你不能去。为今之计,只能出去避避风头,我立刻休书一封给你大哥,你这几日都乖乖待在你大哥那里,他会护你周全。”
卿柔枝满腹疑问,无奈事出紧急,只能由归月快快收拾好包袱,主仆二人自后门出去,套上马车走了。
……
“抓住她!太守大人重重有赏!”
卿柔枝没想到,常太守看上去一个温和清俊的中年男人,竟然会是这般□□熏心、丧心病狂之徒!
竟然一早就监视着卿府的动静,一等她出逃,便派了士兵,要将她直接绑到太守府上。
此刻,她孤身一人,蹲在灌木丛中,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骏马受惊,发疯似的狂奔,在半路她与归月就不得不跳下马车。
归月为了帮她出逃,跟她换了衣裳,吸引那些追兵的注意力,卿柔枝则往反方向跑去,却没想到在树林里,还能撞到一群搜捕她的士兵。
他们举着火把,一点一点地搜查着,四周幽幽暗暗的树影,映在他们脸上,如同鬼蜮般狰狞。
有人粗声议论:
“咱们大人当真要娶那小娘子作续弦不成?”
“续弦?给她脸了,实则是宛京来了大官,那位的来头,啧啧!招待好他,大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先头那位夫人……”
“女人而已,哪有咱们大人升官发财重要?不稀奇。”
“而且我听说,这位大官的眼光奇高,非绝色不可,非处子不要。咱们大人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就是翻遍整个南柯郡,也要找出一个符合条件的女子献上去。巧了,卿家二娘子的那张脸,可不是送上门来的青云梯?”
“我听说,那位大官生得奇丑无比,又暴虐非常,侍奉过他的女子非死即伤。”
“可不是嘛,那么漂亮的姑娘,可惜咯!谁让她家中无权无势,身边又是一对孤儿寡母。要怪,就怪她生了一副打眼的样貌,没有权贵庇佑,可不任由人磋磨?”
一阵窸窣声响。
“谁?”
二人齐齐朝着发出声音的灌木丛看来。
卿柔枝咬紧牙关,一用力,撕开那挂在树枝上的衣裙,她方才从山坡滑下,扭伤了脚,一瘸一拐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她的体力,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忽然,手臂被人一扯,扯进了一个树洞。
“嘘。”
那人捂住她的嘴,制止了她的惊呼,他的掌心很是宽厚,皮肤却很冰冷。
虽然压着她,他的身体却跟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颇为守礼。
从他身上,漫过来一阵清冽舒缓气息,不知为何,她体内竟隐隐发热,忍不住想要靠近……
对一个素昧相识的男人……
她的脸颊,连同耳尖都滚烫了起来。好在四周够暗,看不太出来。
脚步声响起,
“奇怪,刚才还有动静……”
她忍不住开始发颤,因为紧张,指尖抠进那人的皮肉,他却毫无所觉似的,一声不吭,眸光静静落在她面上,不知是在审视,还是在打量。
“行了。”
“别往里去了。我听说这里头有狼,吃人。”
几声咒骂响起,脚步声逐渐远离。
等士兵离开,那人这才把手松开:
“冒犯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磁性,震动得人耳廓有些发麻。
卿柔枝怔了一下,心头浮现出莫名的熟悉感觉。
她慢慢直起身来,谁知还未站直,脚踝便是一阵刺痛传来,一个踉跄,只是还没等她栽倒在地,就被结实的小臂揽住了腰肢。
腰上软肉被硌着,清楚感觉到那阵结实和紧绷……
她一僵,整张脸都烧红起来,着了火似的,他不会以为,她是在故意投怀送抱吧。
连忙低声解释:
“对不住,公子。我的脚受伤了……”
“你,你放开我吧。”她小声地说。
那人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当心。”
他的语气淡漠疏离,好似那一伸手,只是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