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莲寺很快抵达。

显然褚妄提前进行了一番打点, 卿柔枝刚下马车,便有一着青色僧袍的女尼上前,将她们一行四人领到专门招待贵客的厢房之中, 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告礼退下。

淮筝和归月立刻手脚利索地收拾起来。

卿柔枝则与盛轻澜出门散步, 熟悉净莲寺的环境。

净莲寺坐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 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一路行去, 庙廊苍树环抱,山岚深浓。

时值深冬, 若从廊芜下望去,可见山巅未化的雪, 苍翠之间一抹白, 在云雾的缭绕下似真似幻,如同遨游于仙境。

“娘娘。”

默然不语的盛轻澜突然开口。

她眼底挣扎一闪而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声音沉闷道:

“有一件事藏在我心中许久了,事到如今,轻澜觉得,必须告诉娘娘……”

卿柔枝看去,只见盛轻澜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捏着衣角, 面容低垂着,似乎极是羞愧。

“娘娘可还记得,第一次与轻澜见面的场景……”

卿柔枝点头。

那是明珠公主的生辰, 她与母亲一同受邀拜访, 席间沉闷, 她便偷偷溜了出去, 恰见几个贵女对盛轻澜出言不逊,便挺身而出,相救于她。

那个时候的她啊真是恣意,父母宠爱,众星捧月。

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

回想着盛轻澜的话,卿柔枝怔怔站在原地,心跳飞快,久久不能平静。

“当时姐姐安慰我时,我看到了先帝,他站在照壁处,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以为自己眼花,仔细地看了好几眼,直到看清他衣衫上绣的龙纹。那人,真的是先帝。”

“先帝看您的眼神,我那时并不明白,只觉说不出来的心惊。后来、后来嫁了人我才知道,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盛轻澜说得很明白了,从那个时候,先帝就对她,起了心思。

对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

竟然,从那么早开始?

可那个时候,长姐还在世。

卿柔枝牙关死死地咬紧。不仅如此,盛轻澜还提到了一个,关键的名字。

卿墨鲤。

那日在公主府的,还有卿墨鲤。

她的叔叔,一心弃商从政、入朝为官的叔叔。

那个时候,叔叔还没有当上太子太傅。

隐隐有一层真相等她揭开,可当她把手放在那块遮羞布的边缘时,又不敢去揭……

万一真的,是她想的那样?是叔叔为了自己的前途,把她……

父亲、母亲,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人人都道,当年是她故意走进陛下的房间,勾引刚刚丧妻的陛下。

是她别有居心,妖媚惑主。

她事后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是酒,宴会上的那杯酒肯定有问题,她记得喝完那杯酒后不久,自己便浑身燥热,意识不清。

然后,她被贴身婢女引去了一个房间。

一夜混乱。

醒来后她面对的,除了满床的狼藉,便是父亲冷酷的眼神,和母亲一声一声饱含啜泣的质问。

他们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长姐?

为什么他们给了她那么多,还不知满足?

为什么要败坏卿家的名声?

她慌了神,请求父亲彻查,她要见一见那个贴身婢女——

却得到向来慈爱的父亲,一个狠戾的耳光。

卿柔枝闭上眼。

那是她绝不愿再回忆第二次的噩梦。

也是从那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父母对她这个女儿一直都有着偏见,而这偏见就像是一座大山,任她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

他们对她诸多管束,暗地给她规划好了一切。

要她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走完这一生,不允许出错。

她让他们失望了。

所以那些给出去的宠爱,都能毫不犹豫地收回。

然而就在刚刚,盛轻澜告诉她当年那件事,可能与她的亲叔叔,卿墨鲤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叔叔,那个会亲切地抚摸自己的头,笑着说二姑娘又长高了的叔叔。

那个每次登门拜访,都会带上许多新奇玩意儿送给她的叔叔。

死在诏狱的,卿墨鲤。

死在九皇子手中的,卿墨鲤。

她心跳极乱,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真的,会吗?

失去一切后她进了宫,被无边的绝望和病痛侵蚀,每天都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在宫里,她遇到一个人。

那个少年。

卿柔枝低下头,这才发现袖口下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起三年前,她去牢房里送毒酒时,那人始终清澈的眼神。

她想起他说,我心悦娘娘。

他说,我会保护娘娘。

卿柔枝猛地遮住了眼睛,热泪滑落。

她喃喃开口,自己也没发觉声音变得无比沙哑,“……竟然,是因为我?如果真的是因为我……”

如果他被流放被剥夺的三年,那音讯全无的三年……

如果褚岁寒真的为了她,付出过那样的代价。

她该怎么办?

盛轻澜屈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攥着手帕,红着眼眶,亦是落泪不止:

“娘娘,都怪轻澜,我不该隐瞒娘娘……是我问心有愧,所以嫁入东宫之后,轻澜一直不敢见您。可娘娘竟还像从前那般待我好,救了我的性命。当年之事,若是我能早一点告知娘娘、警醒于娘娘,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是啊,是啊,若是轻澜能早点告诉她……

可是,她怎么躲?

躲不掉的。

想要她的,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

卿柔枝看着自己的掌心,她本与这世上万千女子无异,最初的愿望,无非是嫁给心上男子,与他琴瑟和鸣,终老一生。

可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老天爷都不肯实现……

“娘娘当心!”

一道惊呼传来,她猛地被人扑倒在地,脊背磕上地面,一阵剧痛传遍了全身。

“唰——”

利剑从血肉之躯中拔.出,那黑衣人见一击不中,转身欲逃,数名隐藏在暗处的金鳞卫飞快现身:

“站住!”

“护驾、快,护驾!”

滚烫的**浸没衣衫,卿柔枝一个哆嗦,眼里瞬间有了神采。

她呆呆看着压在自己身上,以肉.身挡住那狠辣一剑的盛轻澜。

“轻澜……?”

盛轻澜咳笑不止,一张小脸苍白,眼中含着泪光,唇瓣蠕动着,小声地说:

“娘娘……可不可以,原谅轻澜?”

卿柔枝喉咙如有棉花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盛轻澜的口鼻里涌出大股大股的鲜红,却强撑着一口气,牢牢护住身下的卿柔枝。她扭头,对那些团团围上来的金鳞卫哑声道:

“有人行刺娘娘……还请陛下彻查!”

***

太极宫。

褚妄正与宗弃安对弈。

“这一子,陛下走得甚妙,微臣佩服。天罗地网,任他插翅也难逃,”宗弃安嘴角噙着笑意,“届时虎符到手,太子身死,陛下便可高枕无忧。”

对面玄黑袍服的皇帝,敲着棋子,不语。

宗弃安又道:“在建陵时,微臣曾问陛下,这世上有您杀不了的人吗?”

“臣还记得当时陛下对臣说,生我者不可。余者,无不可。”

他声线平稳,苍白的手执着一枚白玉棋子,款款落下,“敢问那位娘娘,在余者中吗?”

从前可能在。

如今恐怕,不在了吧。

“朕记得,朕警告过爱卿,”褚妄的视线未从棋局离开,指尖拈起一枚黑子,嗓音之中,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她的命,只有朕能动。”

当初在军营里,他当着他的面捏碎了那支铁箭,就是在警告他——卿柔枝是他的猎物,任何人,都不能碰。

可惜他的臣子,有点不听话啊。

宗弃安沉默片刻,低声道:

“陛下可会兑现当初的承诺?”

褚妄摁下一枚黑子,身体往后靠去,缓慢勾唇:

“爱卿是朕股肱之臣,朕不会亏待爱卿。”

宗弃安盯着棋盘,眉头忽地深锁。

就在瞬息之间,他的路数竟被这位新帝全然看破——

陛下,竟然提前埋好了一枚暗子。

利用他的贪念,诱他走进了穷途末路。

宗弃安松开那枚白子,任由它“啪嗒”一声砸落在棋盘之上。

这一局,是他败了。

败得彻底!

宗弃安长叹一声,面露愧悔,沉声道:

“微臣知罪。”

他话音一落,一黑衣人便被金鳞卫带了进来,跪在君臣面前。

只见他口鼻被堵,五花大绑,一双眼睛看向宗弃安,从喉咙中不断发出惊恐的呜咽声。

宗弃安却是看都不看,“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行刺继后,实在是罪无可赦。陛下,不若剁成肉泥,以儆效尤?”

泉安蓦地战栗,这位宰相当真是心狠手辣,为了平息陛下的怒火,连对自己的下属都能如此狠毒!

陛下不语,似是默许。

金鳞卫唰一声抽出刀便要行刑,清冷男声响起:

“拖出去剁。”

陛下眉心微蹙,似有厌恶。

殿内再度变得安静。

宗弃安道:“其余人,臣立刻召回。”

褚妄道:“不必。”

他手腕一扬,圆润的黑子被他抛进棋钵之中,碰撞声响清脆中,他一脸的意味深长:

“放出去的鸟儿总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会乖乖回到笼子里。”

宗弃安有点诧异,没想到陛下会在继后身上,花这样的心思。

他本以为陛下不过是把对方当成了一件战利品,这天底下的女人何其之多,比继后美貌的大有人在。

陛下的执着让宗弃安感到一丝古怪,却没放在心上,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也许陛下享受的就是这种驯服的过程。

可既然陛下发了话,继后,他是杀不掉了。

遗憾在宗弃安眼里一闪而过,不过给对方添堵这种事,他不介意顺手做一把:

“陛下如今,还是没有兰因的音讯?”

话音刚落,对方果然正眼看来。

知道兰因对于陛下来说,意味着什么,宗弃安温和一笑:

“也许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他眼底翻滚着恶意,“不过说起兰因,微臣倒是想起另一个名里有‘兰’字的妙人来——兰绝,兰二公子。微臣前几日上门拜访于他,却不见此人,只见桌上白梅三枝。

门童告知微臣,这三枝白梅,是他家大人与密友相约于三更见面的意思——兰大人,可真是个风雅之人,陛下说是也不是?”

可惜这番话,并未引起对方的怒火。

男人脸庞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周身被烛光笼着,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塑。

宗弃安心满意足地一勾唇:

“微臣告退。”

宰相走后,陛下眼观棋局,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棋子,那声音有节奏地回**在安静的大殿之中,莫名叫人心惊。

静坐片刻,他道:

“兰绝何在。”

泉安立刻道:

“回陛下,自从先帝仙逝以后,兰大人十分伤怀,前几日便动身前往感业寺。寺中有一僧人名唤裘雪霁,乃是兰大人的知交好友,想来此时兰大人应是……在那僧人的居所小住。”

“感业寺,”他嗯了一声,嗓音平淡,“与净莲寺相距几何?”

泉安笑道:

“陛下不知,这感业寺距净莲寺极近,不用坐马车,只需走上半刻钟便能……”

说到一半泉安蓦地想到,继后修行之地,不正是净莲寺吗!他立刻“噗通”跪下,额头紧贴地砖,额头不断滴落下来的汗水,已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滩:

“陛下息怒!”

他吓得哆嗦不止,这位继后的胆子是真肥啊,难怪好端端的非要闹着出宫去!还以为真要效仿那前陈的太妃与新帝来一出暗度陈仓,谁知这暗度陈仓的对象,竟然,竟然不是新帝……

泉安不敢去看陛下的表情,直觉那一定极为可怖。

“去坤宁宫。”

意外的是,他声线颇为冷淡。

……

思月端着水盆走进,正要如往常那般开始洒扫,却忽然听见一道极为平缓的呼吸声。伴随着清脆的,类似佛珠被拨动的声响——

水盆砸在地上发出一道巨响,思月惊惧看去,只见烛火昏黄,榻上纯白的帷幔飘扬着,掩住一道浓烈高大的暗影。

那人微微一动,缓缓坐起身来。

他竟然,从娘娘睡过的床榻上起身!

下一刻,一只修如梅骨的手掀开了帷幔,那人从中走出。

思月这才看清,是个年轻的男子。

一袭玄黑缂丝长袍贴着他挺拔颀长的身形,长发披散,如蔓如织,掩着一张玉面。

只一眼,思月呼吸微滞,他五官极为浓烈俊美,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直到那人随意地坐在贵妃椅上,撑着额头朝她望来,思月方才回神,立刻跪地行起大礼:

“奴婢思月,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叫思月?”

他的声音极为动听,敲冰戛玉。

“是,是。”

再无下文,对方撑着额头,眸光漠然,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对她兴趣不大。

思月一咬牙,开口道:

“启禀陛下,奴婢,奴婢想给您看一样东西。”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一双眼渴盼地瞧着他。

褚妄轻扫一眼,蓦地笑了。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路边的小猫小狗,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你是兰因?”

思月点头。

衣袍簌簌声响起,男人身体往后靠去,脸庞隐在阴影之中,说不出的慵懒闲适。

贵妃椅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

思月跪在他的脚边,只能看到他玄黑色的衣袖随着椅子的摇晃而飘动。上面用金线暗绣的龙纹,彰显出来人至高无上的地位。

她咽了咽口水,强压着心虚说道:“陛、陛下,奴婢在宫外时,奴婢就曾见过您一面也许陛下,已经不记得奴婢了,但奴婢却一直记得陛下。后来听说陛下遭逢大难,奴婢便化名兰因……”

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扶手,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似玉又似雪的腕骨。

他静静地听着,薄唇抿起,一句话也没说,不知有没有相信他的这番话。

于是思月膝行过去,颤抖着伸出指尖,即将触上那块光洁的皮肤时,他眸光垂落。

思月心底徒然生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垂下手,畏缩着不敢再靠近。

只呆呆地仰着脸,一双大大的眼睁开,里面的渴望不加掩饰。

“好孩子。”他勾唇,笑声低哑撩人,惑得她心跳不止,“把你所知关于你家主子的事,全都告诉朕。”

男人容颜俊美,宛若一朵带毒的罂粟花,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是……是,”美色当前,思月被冲昏了头脑,跪趴在地只顾着说,“娘娘当年是被迫进的宫,心中一直未能释怀,于是在刚晋升不久,便饮下绝子药,是以这七年娘娘得到圣宠,却迟迟没有诞下子嗣。陛下执意要纳娘娘为妃,不仅会受天下非议,还于皇嗣无益,陛下、陛下又何必非娘娘不可呢?”

“子嗣?”褚妄缓缓咬字,仿佛这是一个极为新奇的提议:

“为朕绵延子嗣?”

他一抚下巴,“这个想法不错。”

思月浑身一震!她没有想到会得到陛下这样的回答。

其实褚妄,并不喜欢孩子。

甚至极度厌恶那种哭哭啼啼,只会顺着人的腿往上爬的生物。

不过,想象着她小腹微微隆起的样子,他竟有种玷污的餍足感,甚至在心中严密地计划起来——

思月哪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急急道:“娘娘能为陛下做的,奴婢也可以!”

褚妄却道:

“你说她饮过绝子汤?”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方才的表白,思月一阵强烈的失落,失落过后,猛地捂住了嘴!

“咔嚓”,厉响骤然划破耳膜,思月惶惶看去,却见椅子的扶手竟被这位新帝生生捏成了碎块。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流淌下来,叫人心惊不已!

可陛下的表情,似乎并不感到疼痛,反而有种奇怪的愉悦感。

他蓦地眼眸微抬,直勾勾望向窗外那棵繁茂的白梅树,叹道:

“果然忠贞。”

思月糊涂了,这忠贞是指什么?

“陛下,陛下就放了娘娘吧!”

见他起身要走,思月立刻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带着哭腔道:“为何就非娘娘不可呢?娘娘在这宫中被困的太久了,就让娘娘真正地自由一次吧,七年,娘娘被困了整整七年啊,就让娘娘去追寻她真正想要的吧!”

褚妄垂眸,“她想要什么?”

思月咬牙,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道:“娘娘心里,一直有一轮明月……”

他猝然打断:“你说。你叫思月?”

思月愣愣点头。

褚妄蓦地脸色紧绷,额角青筋直跳,眼睑一点一点泛起红色。

他忆起一桩旧事。

太子伴读兰绝曾与众位皇子一同为太后祝寿,当着满宫贵人的面,演过一折戏,他在戏中,扮演一个为了心上女子,甘愿堕入鬼道,被百鬼所噬的月神。

从那以后,兰绝便得了个“月下君子”的美称。

皇后身边两位宫女,一位淮筝,一位归月。而这脸生的小婢女竟然,叫思月?

绝子汤。

七年无所出。

莫须有的遗腹子。

白梅相约。

褚妄的眸光骤然变得无比阴暗。

他低头盯着流血的掌心,木刺深深扎进肉里,却好似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种,被玩弄的感觉。

卿柔枝,卿柔枝。

低哑的喃喃声中,思月惶然抬眸,见男人修长的手指在唇瓣轻蹭着,直蹭得薄唇染满艳红,乍一看去,像是刚刚舔舐完血肉的野兽一般。

思月只觉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席卷过全身。

……

深夜,净莲寺。

时隔多日,卿柔枝再次梦到了那一天,她养在身边养了十年的小黑狗,被人扯着后颈皮提溜起来,四脚无助地弹蹬。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又黑又亮,可怜巴巴盯着她看,看得卿柔枝心口发疼,发了疯似的将小狗从那凶恶的下人手中抢了回来,紧抱在怀。

她手足无措地安慰着:

“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谁知上一秒还在瑟瑟发抖的小狗,下一秒就在她怀中化成了一匹恶狼,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

卿柔枝蓦地惊醒。

冷,好冷。

露在外面的手指冷得蜷缩起来,她抬眸看去,却见朝南的那扇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隙,月光透过窗棂,投下精美的雕花阴影,雪白的花瓣飘零一地。

说不出的寂寞凄清。

卿柔枝仰着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都是一场幻梦。

只是醒来以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遂披衣而起,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并未惊醒伏在一旁守夜的淮筝与归月,推门走了出去。

白日里遭遇了一场刺杀,盛轻澜替她挡下一剑,幸好没有伤到心脉,只伤重昏迷,被安置在了另一间厢房。

卿柔枝并不敢走得太远,这附近有褚妄的金鳞卫,也不会让她走得太远。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四周诡异的安静,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也消失了。

她倏地往一个方向看去,只见那里赫然伫立着一抹素白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兰大人?”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月光之中,青年面如冠玉,气质温润,果真是兰绝。

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颔首,“娘娘可愿随微臣走一走?”

卿柔枝犹豫。

兰绝声线温和道:“净莲寺也种着许多白梅,只与宫里的品种不大一样,晚了好些时日才开,眼下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娘娘可愿与微臣同去看看?”

嗅着空气里那股似有若无的芳香,卿柔枝心念一动,不觉点了点头。

与他同行,走了一小段路,兰绝忽道:

“娘娘要寻之人,微臣可为娘娘引荐。”

卿柔枝看他一眼,原来他和裘雪霁,都是先帝安排给太子的人——

“太子身在何处?”

“感业寺。”

兰绝对她并不隐瞒,抿着唇瓣,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娘娘的处境,微臣也有所耳闻。娘娘既然出了宫,不若今夜就随微臣离开吧。此地即将大乱,万万不可久留,待事成之后,殿下和微臣定会想办法救出娘娘的父亲和兄长。”

“事成……之后?”卿柔枝敏锐地抓到了他话里的关键。

难道他们打算今夜起事,扭转乾坤?!

她一悚,立刻道:

“不可,如今太子势微,贸然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何况新帝远在宫中,守备森严,你们要如何……”

兰绝静默不语。

他的眼神,让卿柔枝感到胆寒。

她后退一步,不敢置信道:“太子……是在以我作饵?你们笃定,新帝会来见我?”

不,他怎么可能会来?

他不会来的。

兰绝凝着她,声线莫名低哑:

“七年前臣未能做到之事,如今,可否给臣一个机会?”

什么……?

卿柔枝一怔。

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寒风,掀起她垂在胸前的发丝,与他雪白的衣带纠缠在一起。

难舍难分、难舍难离。

这位清寒如月的君子,这个她少女时,曾偷偷爱慕的男子,终于跨越了七年的时光,跨越了君臣的礼仪。

向她靠近。

兰花香气愈发浓烈,扑至鼻尖。

时光一瞬倒流回到七年前。

卿府。

少女乌发披散,呆呆地怔坐在那,手心攥着一枚雕刻着龙纹的玉环。一张小脸写满了茫然,突然间,好多人涌了进来,把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很吵,很乱。

她皱眉,只想让他们闭嘴——

却又感应到了什么,倏地抬眸看去。

素白的帘子漾开一线,露出其后悄然伫立的一抹人影。

清雅卓绝,君子如玉。

公子兰绝。

宛若重新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卿柔枝一瞬间肝胆俱碎,竟不知身在何处!她一把将那抱着自己的青年从身前推开,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兰花香缠绵入骨,却勾起了那段过往——

她想起来了。

那一天,兰绝也在。

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后,漠然离去。

卿柔枝白着脸,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任由兰绝颤声低唤,她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将那个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这七年来,她看着先帝,看着那个温柔儒雅的男人。

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也是个好人。

也许在先帝眼里,跟她的那一晚只是一场意外,一场被精心伪装过,谁都不知道真相的意外。

可是,哪怕他对她再好再温柔,她也忘不了他曾给予的痛。

真的很痛,很痛。

她拼命地压抑,催眠自己,告诉自己,她爱上他。

但是她失败了。

人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几乎毁了自己一生的人呢?

所以她学习他,她要像他一样强大。

既然她的父亲,母亲,哥哥,未婚夫,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保护她。

她就自己保护自己。

她成功了。

她是善于逢迎的皇后,水性杨花,薄情寡义,她知道无论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她都能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嬉笑怒骂,逢场作戏,将对方哄得团团转,只为自己能过得更好。

可是,褚岁寒……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褚岁寒。

偏偏是那夜那个,为她而停留的少年——

这一刻,卿柔枝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她下意识选择逃离的理由——

是恐惧。

恐惧自己会爱上他。

爱上她的继子。

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地、自甘堕落地、清醒理智地……

坠入地狱。

***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

玄黑鹤氅的男人,站在宽阔的大殿之中,那么明亮那么空旷的大殿,可他依旧鲜明地占据了她的视线。

周围一切好像都褪去了颜色,她所能看见的,只有他,也唯有他。

他负手而立,下巴微抬,静静瞻仰着那尊高大的佛像,周身笼着淡淡微光,像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雪。

更像少年的他。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他侧目看来,见到是她,凉薄的唇角牵起一个笑。

分离不过一天一夜,竟恍如隔世。

卿柔枝愣怔地瞧着他,觉得他笑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却又不知,是哪里不一样。

她看着他出神,不敢相信片刻前还在心口辗转的名字,竟然活生生站在面前,莫非他是幻象?

就像前不久做过的那场梦。

她指尖颤抖,却缩在袖口之中,不敢去确认。

“陛下怎么来了……”

他却大步朝她走来,一把将她抱进怀中。

“朕想见你。”那么用力地拥抱着她,头靠在她肩侧,嗅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气。揽着她的肩膀,诉说着对她的思念。

卿柔枝缓缓抬起手臂,力道极轻地回抱住他。小心地捧出一颗真心,却没看到男人眼底嗔黑一片,冷漠如冰。

泉安跪在一旁,整个人心惊不已,冷汗早已经浸湿了衣衫。

今夜,陛下本不必亲自现身。

可他执意出宫,不论是慕昭世子还是宋大人,谁都劝不动——

早在陛下龙辇抵达净莲寺时,金鳞卫便将整座净莲寺团团围住。

可以说是固若金汤,哪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而陛下带着他们数十位侍从,立在长满灌木丛的山坡之上,视线居高临下落在某处,冷漠到了极点。

泉安斗胆循着陛下的视线看了一眼,恨不得当场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那位兰绝,兰大人竟然向着继后走近,然后将她抱进了怀中!

而继后靠在兰大人的怀中,身形颤颤,似乎十分欣喜和激动。

泉安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陛下,冲着那对男女拉开了弓箭。

男人下颌微沉,举止从容优雅,神色冷静到极点。闪烁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那位清绝君子的头颅。

泉安清楚知道,继后若是没有将那位兰大人推开,或是推开他哪怕迟了一步!

那位兰绝大人,都会当着她的面,被锋利的长箭穿过头颅!想象着那副场面,泉安就忍不住地胆战心惊,还好最后一刻陛下并没有动手=……

可更令泉安恐惧的是,前一秒还冷酷狠辣的陛下,下一秒便能如此怜爱地拥着继后,在她耳边娓娓诉说思念……

泉安狠狠打了个哆嗦,只觉一股寒意走遍全身……再抬起头时,陛下与继后已经没了踪迹!

***

卿柔枝与他一同走进房里,归月淮筝正寻她而不得,急得团团转,看到他们,一惊便要行礼,被褚妄挥手赶了出去。

直到他执起她的手,冰冷的温度令她骤然回神。抽回手,往后一退,有点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

他竟然……真的来了?

“一夜不见,母后便对朕这般疏离?”

他垂眸看着掌心,微微叹道。

卿柔枝张了张口,喉咙像是有棉花堵住,说不出一个字来,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称谓变了回来。

褚妄凝视她,蓦地轻声道:

“朕此次还带来一位名医,瞧着母后脸色苍白,不若为母后看看身子?”

“不、不必了。”

她回神,呼吸放轻道,“我,我相信轻澜的医术,不会出错的。”

“落下病根可怎么是好?”

他叹,目光若有似无划过她的小腹。

卿柔枝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陛下担心、担心我不能孕嗣么……”

他闷笑,“朕要子嗣做什么?朕要的是你。”

卿柔枝呆呆看他,觉得他的疯病好像更严重了,一个皇帝,怎能说出这种话?

“柔枝,我只在乎你。”

他忽然看着她道,神情认真到不可思议。

对上那双清澈的凤眸,卿柔枝蓦地忆起当年在狱中,她去送毒酒时,他在牢中静坐的样子。

在她出现的一瞬,少年便抬眼看来,凤眸划过微弱的光。

而她摘下兜帽,隔着栏杆,只道:

“殿下,请饮了这杯酒。”

她记得他接过那杯酒,安静地凝视了很久很久,眼底的光一点一点熄灭,而后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那个少年严防死守,无论如何也不愿吐露的秘密。

是她。

没有杀害卿墨鲤那件事,如今,他依旧是掌管诏狱的九皇子。太子登位后,他会成为亲王,权臣。娇妻美妾,儿孙满堂。

是她,改写了他的一生……

泪水顷刻滑出眼眶,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哭什么?”

褚妄负手凑近,凝视她湿红的眼尾,尾音上扬,竟有一种诡异的愉悦。

卿柔枝没觉察到他的古怪,揩去眼角**,哑声:

“陛下能来探望柔枝,柔枝心中欢喜。”

“唔……”褚妄指骨敲了敲桌面,眼珠黑沉,“有多欢喜?”

卿柔枝一时噎住。

她将脸别开,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当年你对叔叔……是为了我吗?”

“娘娘心疼我啊?”

他古怪地笑着。似乎并不意外她得知了这件事。

卿柔枝咬唇:“是。”

“有多心疼?”

卿柔枝蓦地朝他看去。

男人眼底,明晃晃的。

吻我。

也许是灯光太暧昧,也许是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也许是这个笑,像极了年少时的他……

卿柔枝颤抖着伸出双臂,慢慢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忘了那些后宫争宠的手段,从厚重的壳子里,小心翼翼探出柔软的内里。

而他笔直地伫立在那,修长的手抚着她的腰窝,等待美人的吻。

倘若此时卿柔枝睁开眼就会发现,男人眼底并无半分动情。

流徙三年,早就将他的心变得冷酷无比。

仅有的那一丝半点的真情,也在得知她的欺骗时,被践踏得粉碎。

守身如玉?

她在为谁守身如玉?

褚妄冷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留情?他褚妄想要的,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女子饱满的红唇一点一点朝他贴近,气息暧昧缠.磨间,他视线落在上面,始终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笃笃笃。

房门突然被人叩响。

“娘娘。”

大脑轰的一声,卿柔枝猛地睁开眼来——

她在做什么?

竟然跟他……?

这可是在佛寺!

可来不及退开,已被他箍着后脑,几乎是欺压着吻了上来。他吻得凶狠,撕咬着她的唇瓣,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

门外之人嗓音克制,带着一抹幽幽的兰花香气:

“方才微臣情急之下多有失礼,特来向娘娘赔罪,还请娘娘莫要介怀。”

卿柔枝却无法回应,褚妄咬她的力道很重,疼得她忍不住张嘴,却被他舌尖趁机探入,与她抵死纠缠在一起,“啧啧”声大得像是在她耳边响起。

卿柔枝眼睛睁得更大,脸庞迅速变红。

“唔唔……”

这个吻过于粗.暴,她泪水大颗大颗掉落,腰软得几乎站不住,红着脸想要躲,刚分开一点,又被他捏住下巴,凶狠暴虐地吻了上来。

卿柔枝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几乎化成一滩水,只能无力地接受他唇舌的侵.犯,等到理智回归一点时,已经被他分开双.腿,压倒在了桌上。

作者有话说:

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