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90年代初建成的老旧小区,面积小,无电梯,最大的毛病是客厅和厨房在一起,进门就能看见水槽和灶台。每次她从外面回来,拐过昏暗的街角,进入这片小区,开始一步一顿地爬楼梯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埋怨那个设计师: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啊,居然设计出这种仄逼的房子,你还嫌生活不够乏味吗?然后再次萌生对自己的恨意:如果你的能力只够支付这种生活,又有什么权利埋怨别人呢?
房子的毛病远不止肉眼可见。小素一练琴,楼下就有人拿东西戳地板(楼下的天花板),那也不能不练琴呀。她手一挥:不管它,我们继续!第二天,她接到居委会电话,说有人投诉她家深夜发出又高又尖的扰民噪音。她还没听完就笑了:第一,我在自己家里发出任何声音都是我的权利,第二,孩子练琴通常都是晚上八点多,不算深夜,第三,素质教育是国家提倡的,不丢人,没必要偷偷摸摸,为了国家,他们暂且忍耐几年吧,实在不喜欢听,可以把耳朵塞起来。居委会不再打电话来了,但依然会在练琴时收到戳地板的声音,她对小素说:我敢打赌,不出一个星期就会停止的。小素问为什么,她撇撇嘴:因为天花板戳坏了还得他自己修。
她从小就是个犟脾气,一路长大,脾气不曾收敛半分。她非要等楼下那人停止戳天花板以后,才开始调整作息,把练琴时间放在放学以后、晚饭之前,这段时间估计那些人也在忙着做晚饭,锅碗瓢盆和抽油烟机的声音绝对盖得过小提琴的声音。
几乎没有哪个被乐器奴役的孩子没有自虐过。小素选择对自己的手指下手,美工刀、打火机、抽屉。有一次她一声不吭来到厨房,当着妈妈的面去摸灶上那只炖得咕嘟咕嘟的锅子。但她一次也没赢过妈妈,最多休息两天,伤势刚有了好转,就逼着她把琴架到了肩上。
必须让她知道自虐完全没有用,她才会停止自虐。她坚信。
她没想过要让女儿以小提琴为生,她知道女儿没那个天赋,她只是想磨炼她的意志,除了玩乐,没有哪种学习是绝对愉快的,更不存在享受型的学习,任何学习都离不开日复一日枯燥的练习,今天放弃小提琴,明天就可以放弃数学,后天又可以放弃物理,到最后,她可能会变成一个对学习完全不感兴趣的人,将来更可能变成对工作不感兴趣的人。
没想到坚持的意义会以另一种方式突然到来。她无意中得到一个消息,梨花中学的交响乐团是可以对外招考的,能进入梨花交响乐团,等于一只脚跨进了梨花高中,梨花高中,那可是人人向而往之的重点高中。得到消息的瞬间,她替小素确定了目标。
但是,每天四十分钟和尚撞钟式的练习,远远达不到梨花交响乐团的录取标准,于是,加课,加练……她给小素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考上,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她仿佛看见迎面驶来一列火车,它会在她们面前短暂停留,仅此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遇上这趟列车,一定要上车,一定要紧紧抠住门框,站稳脚跟,就算把牙咬碎,也不能下来。
她再三审视小素的课表,如果学校里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或是课外活动,对不起,她亲自去向老师请假,理由各种各样,预约了牙医啦,预约了骨科医生啦,总之提前把孩子领出来,进门就练琴。周末更不用说,一切课外班暂停。专业老师也被她弄得紧张起来,几次去搬来外面的大伽,给小素听一听,指点指点。当然,那些人都不会白来。她专门去了趟银行,又去超市买了红包,随身小包里总是装着三只以上的红包,因为她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碰上大伽,会碰上几个大伽。那段时间里,钞票像流水一样在她面前淙淙而过。她对自己说,这是应该的,学艺术比学任何一门学科都贵,贵得多。
这期间,她接到一个通知,小素所在的青少年宫学生乐团,近期要排一个室内四重奏,作为新年音乐会的节目之一,问小素愿不愿参加,她当然是毫不犹豫地代小素答应下来。每个琴妈都希望自己家的琴童演出机会越多越好。
对此小素没有反对意见,她早已习惯妈妈像个经纪人一样围着她忙前忙后,排课调课,不过有一天,她问了妈妈一句话:如果我考进了梨花乐团,是不是以后每天都得练琴?
你觉得呢?她严厉地反问了一句。
她知道不懂事的孩子在想什么,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她,给她讲加入梨花乐团的种种好处,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在工作单位也是有特长的人,周末休息还可以继续在乐团里混,一身黑礼服,高挑细长、优雅神秘,大大小小的音乐厅,周围尽是大伽小伽,你擅长的可是带领着人类飞越现实的古典音乐啊。
我更愿意不依靠乐团,凭自己的实力考进梨花高中。小素一字一句地说。
她板着面孔,说出女儿必须面对的严峻现实:你考不上的!
那我就读一个我能考上的。
不费力就能得到的东西,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小素显然没被她说服,但已垂下眼皮,表示出不服气的服气。
你疯了吗?处心积虑给你铺下一条好路,你还嫌东嫌西?她终于爆发了,铺天盖地的道理,慎密得刀尖都刺不进的逻辑,一古脑儿砸向气鼓鼓的小素。稍息片刻,她用一句话总结这场训话:用不了多久,十年以后,你就会感谢我,感谢我没有屈服于你的愚蠢的倔犟。
小素用哭腔作最后的挣扎。
等我上了大学,我坚决不要练琴了!
可以!她大喊道。她心里有数,到了大学后,大多数人反而会去找回曾经嫌弃不已的爱好,稍加打磨,就能成为求偶期的亮丽羽毛。她克制住得意,尽量平淡地说:到了大学随便你,就怕那时候你死乞百赖地要练琴呢。
放心吧,拿到大学通知书的第一天,我就把琴砸了去,砸成粉末!
同总!她心里一震,表面上却很平静。
小素去喝水,去洗手,顺带着狠狠朝门踢了一脚,没好气地打开琴盒。她不在乎小素生不生气,连她的小提琴老师都说过,哭着练琴与笑着练琴,效果是一样的。
演出前两天,小素的黑色礼服裙到了,尽管一年穿不了两三次,她还是买了最中意的那种,本来可以选择那些价格低廉一些的,但她怕小素不喜欢,既然她对练琴不是那么享受,至少应该享受演出服,说不定可以因此爱上演出,爱上琴声,最终让别人也爱上自己的琴声。她心里有数,哪怕她不喜欢,她的水平并不差。
试裙子的时候,她察觉到小素确实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甚至允许妈妈为她拍了几张持琴的照片,这在平时几乎不可能。
黑皮鞋,黑丝袜,发饰,一样一样拿出来备好,包括一块黑巧克力,每次都是这样,考试以前,上场表演以前,趁人不注意放进嘴里,飞快地嚼烂,咽下。高纯度的巧克力使人兴奋,这正是演奏者最需要的。
虽然不是对外售票的演出,小圈子里一年一度的新年音乐会依然很隆重,连主持人都是从电视台借来的腕儿。下面的听众更是热情万分,因为都是自己的家人和亲戚,**满满的鼓掌恨不得掀翻屋顶。尽管工作人员拿着不许拍照的荧光牌走来走去,每个人依然在奋力偷拍,甚至长枪短炮,十分露骨。
和他们相比,小素的后援团太单薄了,只有她一个人,拿着一只小手机。她斜靠在座位里,一只胳膊托着腮,长久地盯着自己的女儿。还好,跟别的孩子相比,她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更胆怯,没有更内向,总之,她所担忧的种种状况,女儿一样都没有出现。一个相熟的家长从旁路过,回过头来,大吃一惊:是你呀小素妈妈?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吓得赶紧起身,绽开笑脸。她以为在这个角落不会碰上熟人,所以才完全放弃了表情管理。通常在熟人堆里,尤其是在大人与小孩共同的熟人堆里,她总是笑容满面,热情洋溢,保持这种面容的秘诀她已经谙熟于心,穿得漂亮点,尤其是漂亮的上衣,化点淡妆,尤其要上腮红,再喷点香水,包括大腿根部,这样收拾过后走出去,好看,好闻,好相处。
用这种办法,她掩盖了一个大秘密。小素三岁的时候,她就小素爸爸离婚了。那是个夏天,她带着小素从家里出来,什么都没带,连一只碗、一把伞都没带,就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她和小素的夏衣。幸亏是夏天,冬天可麻烦了,至少得拖一只行李箱,但她没法一只手抱孩子一只手拖行李箱,她始终没练出那个臂力。卡里只有八万块钱,搬出来的当天就用掉了一些,因为要住宾馆,得住下来才能去找房子。好在她要求不高,第二天就租到房子了。
小素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允许她爸爸一个月来看女儿一两次,后来他自己失去了耐心,改为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半年一次。对邻居,她说孩子爸爸出国了,对同学家长,她说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们不得不两地分居,只有几个不多的知心朋友知道她离了婚,且不打算再婚。除了钱,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对好朋友们说。
她浸泡在音乐中,反省自己捉襟见肘的生活,她在想,小素始终对小提琴不冷不热,会不会跟家里的鼓励不够多有关呢?如果小素的爸爸也在场,也像人家的爸爸一样,支起三角架,拍下整场音乐会,同时挂着相机满场跑,为自己的女儿拍下不同角度的美照,再回去热情洋溢地发朋友圈,如果小素有这样一个爸爸,她会不会比现在更热情一点呢?
小素的节目上台了,四个小姐妹,一个大提,两个小提,一个中提,四条黑色拖地长裙,四个幼细的小身体,四把温暖的棕色提琴,掌声中从舞台一侧逶迤而来,站定,鞠躬,坐下,再三调整坐姿,琴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奔涌而出。就为了这一刻,这璀璨的、华灯笼罩的一刻,这无关紧要、自娱自乐的一刻,是多少次眼泪、多少只指端茧子换来的,跑了多少路,练了多少天,花了多少钱,呕了多少气,但是值得!哪怕就为这气氛,为她此刻又甜又酸的眼泪。掌声是送给小素的,但她觉得自己也有份,如果任由小素,她早就不练了,如果任由她的处境,也可以不练了,上课的钱,买乐器的钱,都不是闲钱,更不是专用基金,而是跟她的生活费摆在一起的,每上一次课,生活费就缺掉一只角,但她从没想过放弃,像她一样带着孩子结结巴巴练琴的人还有几个,后来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就她一直坚持了下来。她想让小素明白,任何事情,放弃太容易,但坚持下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一点点压力,一点点甜头,再加上一点力所能及的用功,跟做一只甜饼差不多的道理。
维瓦尔第的《春》,久石让的《天空之城》,到了《天空之城》的后半部分,绷地一声响,小素的E弦断了,隔着那么远,她看见小素满脸通红,慢慢地,她发现其他女孩的脸也红了,乐声顿时变得单薄。主持人走了出来,向观众致歉,领走了小素。三个女孩中出现一个难看的空缺,因为空缺的缘故,乐声更加单薄,最后竟出现自暴自弃的错音。三个女孩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谢幕。
她冲到后台,后台又吵又挤,她在角落里找到小素,不出所料,小素在哭,眼泪淌下来,打湿了黑色礼服的胸口。没有一个人受到小素的影响,每个人都在兴奋地聊天、补妆、调弦。她挤过去,小素并没有像别的女孩儿一样,难过地扑进妈妈的怀里,而是把头垂得更低。她抚摸着孩子的头,亲她的脸,安慰她:幸亏是在《春》之后,至少你的《春》是完美无缺的。
才不是,我有错音。
她低声说:谁都没有听出来!
我听出来了。跟她一起的女孩猛地探身过来。我也是小提琴,我的琴弦没断,我昨天重装了E弦,我也没错音。女孩既得意又兴奋,涂着胭脂的小脸微微发红。
哦哦!她本想对四重奏之一道个歉,再赞美女孩几句的,但她突然改了口:我们小素一向是个完美主义者,从来没有对自己满意的时候。
她们想提前走,主持人过来说:等一下嘛,后面还有合影。
但小素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了。她知道这样走了不好,又一想,孩子的承受能力毕竟有限,就说:我们回家还有好多作业要写。匆匆逃离出来后,她的脸终于无可挽回地变了。
你昨天晚上在干嘛?上战场的人能不检查自己的刀剑吗?她低声吼道。
再往下,一个字都不说了,她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她根本没想起来督促孩子检查琴弦,但此时此刻,如果她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孩子以后说不定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只能狠下心来,往孩子的伤口上再洒一勺盐。
孩子一路都在哭。其实她心里有数,这种内部演出,出点差错不算什么,但教训是货真价实的,与其将来出丑,不如在这个小舞台上出丑,就这点来说,她甚至是幸运的。所以她并不安慰她,任她哭,该流的泪就得流。
孩子一回家就冲到自己房间,是该抓紧时间写作业了。她去收拾房间,察看明天的课表,接收家长群的通知,检查明天的早餐。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依稀听到小素房间里传来湿湿的吸鼻涕的声音,还在哭吗?还是感冒了?这孩子就这样,哭一场有时也能顺带着牵出一场感冒来。
她推门进去,小素坐在床沿上,左手血糊糊的,裤腿血红一遍,地上还淌下好多,圆圆的血点,有几个被踩烂,又脏又血腥。她像一片被风刮倒的纸人儿,极慢地倒向女儿脚边。她伸出手,却不敢碰女儿,她怕把女儿碰坏了。她歪在地上打了120,爬出去找钱包,找医保卡,准备水杯和外套。
女儿十分配合,按照救护人员的吩咐往上举着手,人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做。那些人一边把女儿往担架上抬,一边一眼一眼地看她,似乎在怀疑她有虐待的嫌疑。她低着头,眼疾手快地为医护人员递这递那,心却渐渐硬了起来:她会不会觉得她胜利了?
一个救护人员低声对她说:放心,有了这次,她以后再也不敢了。她一听这话就崩溃了,眼泪像下雨一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也是,她不好好练琴,被专业老师说了几句,回到家她又数落了一通,她就拿美工刀割伤了自己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那次没叫救护车,是她直接送她去医院的。
爬上救护车之前,她犹豫了两秒,她是不是做错了?也许她不应该马上安排叫救护车,不应该兴师动众让人家用担架抬她,她应该让她自己走到医院去,应该让她自己承担可能出现的后果,应该在第一时间一巴掌抽过去,这算什么?抗议!有什么好抗议的,练琴的人不止你一个,你拉得又不比别人差,你不喜欢就不做?你只想做喜欢做的事对吧?猪怎么样?它就是喜欢吃,它就是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啊,后来怎么样?
想起刚才在孩子面前的表现,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她居然趴在地上,像一只发狂的哈巴狗:在哪?刀片在哪?给我,我们一起来,都不要了,一根手指都不留了,全都不要了。她找到刀片了,就在孩子脚边,一滩血迹里。她去捡,被孩子踩在脚下,她推孩子,掀孩子,想要捡起那块刀片,孩子抵抗不住,索性跪下来,抱住她的腿:妈妈你不能,是我该死,你没有错,你不要,千万不要,妈妈我要你好好的!
她不应该在那个时刻趁机跟孩子和解的,她们应该有一场冷战,应该让孩子意识到,即便割伤了自己的手指,也不会得到任何额外的好处,尤其是并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还有三天就是梨花交响乐团的考试日!急诊室外,她突然想到这个,顿时急得汗都冒出来了。虽然备考的曲目已经练得很不错了,但三天之内,她的手指能恢复过来吗?三天练不成琴,直接去考能行吗?她急得走来走去,眼前阵阵发黑。
孩子出来了,她把孩子委托给护士,她要去跟医生谈一谈。
看对什么而言,洗澡什么的,你就代劳了,不要沾水,定时换药,还好是左手,不影响写字。医生说。
但我指的是拉小提琴,按弦的左手很重要。
小提琴我知道。医生做了个按弦的动作,摇起了头:三天肯定不行,你知道最重的一刀有多深吗?几乎伤到骨头了,万幸没有伤到筋键。我不知道她何时能练琴,但我知道她最少得十天以后才能拿掉绷带。
就差在医生面前跪下去了:求你帮我想想办法,你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她有考试,很重要的考试,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没有办法,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还想问你呢,给她上药的时候,她一直在哭,我从没见过那么伤心的小孩,成年人伤心到这个程度的都很少见。一个小孩子,什么事值得她那么伤心?
要么是医生的语气不对,要么怪他不该用那么温暖那么贴心的眼神望着她,她一下没控制好,哇哇大哭起来。医生叹了口气,抽出一沓纸巾递给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家长压力都好大,但压力再大,也不能全都压到孩子身上,大人得帮孩子顶着点,毕竟是孩子,不懂得转移,一点点不顺,就觉得是天塌下来了。
门被推开了,小素脖子上挂着左手,径直冲向妈妈。
别哭了妈妈,我们回家。小素的右手搂着她。
我现在什么都懂了,我不会再让你操心了,我真的都懂了。小素在路上说。
恢复得挺快,三天过后,只剩下一根手指不能拆掉创可贴了。
深夜,她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脏传来阵阵刺痛,她那个地方之前从没疼过。多么难得的机会,如果不能进乐团,以她现在的成绩,以及她学校的整体水平,绝对考不上梨花高中这样的学校。屋里漆黑一片,而她内心深处更黑,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往黑暗深处掉。
到了考试那天,她故意不提这回事,她不想把这一天又报废了。每天早上,只要她一想到考试,这一天就绝望得不像是人过的日子。没想到小素从她房间里出来时,竟然背着琴,还一脸平静地对她说:我还是去考一下吧,都准备了这么久了,也许监考老师见我精神可嘉,放我一马也说不准。
她没想到小素会这么说,想想也对,手指有伤,虽然影响演奏,但基本功在那里,内行应该看得出来。好好好,我们马上出发。她慌乱起来,原本以为今天铁定去不了的。
两人提前十五分钟赶到考试地点,考场前已经密密麻麻一片,个个背着乐器,生机勃勃,跃跃欲试。
她在小素耳边低声打气:你的实力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看发挥了。你可以拿出点狠劲来吗?不要护疼,咬咬牙,万一伤口裂开了,不要中断,说不到那样反而能把老师给镇住,反而能给你加分呢。就两三分钟,说不定还不要,一般都不会听完的,你一出来,我们就直奔医院。
她掏出准备好的黑巧克力,放进小素口袋里。
算好了,不要吃太早,叫号到你前面一个人的时候才吃下去。
小素点头,同时伸出右手来。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小手细细滑滑,冰冰凉凉。
你冷吗?
小素摇头。她就知道,孩子到底还是紧张的,但她此刻绝对不能再说别紧张之类的话,越说她会越紧张。
孩子进去了,大门轻轻合拢,像一只无形的大口,把她柔弱无力的孩子吞了进去。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是不是太残酷了,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克服伤口裂开的疼痛?她这个当妈的是不是太狠心了,可是,这真的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上不同的高中,真的就是不同的命运。她掏出纸巾,来不及展开,整块压在眼皮上,很快,纸巾都湿透了。
候考的家长们在一旁议论。
我们昨天练琴到十一点半,今天早上六点起床,又练了半小时才出发。
我们这几天也是,手指都快磨出血来了。
怕他紧张,前两天专门带他到地铁站去拉了两次,结果你猜怎么样?居然有人往他琴盒里丢钱。
哇!家长们一片叫好。
好什么好?你们以为那些人真的是被他的琴声吸引来的吗?说出来你们可别笑,他爸爸跑到地铁口,一人一张地发钱,求人家往站台上那个小男孩的琴盒里丢。他说他一共给出去了三十张五元的,结果只收回十几张。
家长们都笑倒了,她也想跟着笑,还没笑开,眼泪又淌了下来,她的小素肯定没希望了,她已经三天没碰琴,手指上还缠着创可贴,她也没有爸爸助力,唯一的妈妈其实是她的压力来源。她心中慌乱,两腿发软,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是她错了,还是孩子错了?她看看那些家长,她们个个光鲜亮丽,笑逐颜开,伤心得站都站不稳的只有她一个。
一个多小时后,小素背着琴,臂弯里搭着外套,不急不慌地走了过来。她一脸关切地迎了上去,却故意克制着不问她考试情况,只问:手还好吗?有没有流血?
没有。小素伸出左手,创可贴干干净净的,并没渗血的迹象。
太好了!他们让你拉完了吗?以她的经验,考官们一般不等听完就能给出成绩。
拉了一半。小素两眼望着前方,边说边往前走,表情轻松。
不错!她想,人在紧张或兴奋的时候,可能会忘掉某些不舒服,比如疼痛,比如咳嗽。
她提议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家,反正吃饭时间也快到了,但小素说:我想回家吃,你做饭的时候我就写作业,做完作业刷点题,然后再练会儿琴。
这是最省时最有效的安排,以往都是她求着小素这么干,但总是被小素以各种理由打乱。
两天以后,她鼓起勇气去打听成绩,拨号的时候,她突然有了预感似的,整条手臂无法控制的哆嗦起来,以至于她不得不停下拨号,按摩了一会才能继续。听到电话那边的回复,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像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被人强行塞进一个大冰块。
她没有成绩,好像是手受伤了,没法拉琴。我们当时还奇怪,既然不能拉琴,为什么还要进考场呢?
她谢过人家,呆呆地坐着,半天站不起来。她回想她从考场出来,两眼镇定地望着前方,边走边汇报的样子,她的心理素质多好,根本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她感到她坐着的地方在下陷,无声地、一点一点地下沉,无可挽回地下沉。她以为她会崩溃,但没有,没有眼泪,没有气愤,只有一动不动的平静。再也不用打听了,再也不要关心这事了,梨花高中四个字,可以永久地退出她的关注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小素放学回来了,她居然忘了去接她,这还是小素第一次自己放学回家。她没有起身,继续坐在原地,盯着小素。
小素问她: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不,没有。她伸出手,小素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眼皮上贴,她想看她有没有发烧。这是她检查小素是否在发烧的手法,她没法把这只手收回来,变成一个打人的巴掌,用力甩过去。她做不到。
你可不能生病啊。
她悲哀地望着小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怎么可以互相指责、互相攻击?那会让两个人都活不下去的。
小素在她悲哀的注视下,慢慢垂下眼皮,像一只渐渐收拢翅膀的小鸟,在她身边默然站立。她大概已经猜到妈妈为什么会失魂落魄地坐在家里了吧。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最伤心难过的一次,一家人穿戴整齐去做客,就留下她一个,因为她在出水痘,不对,不止她一个,还有奶奶,奶奶耳朵不好,一直以来,被她深深地嫌弃。她望着渐渐走远的家人悲痛欲绝,她觉得他们都不要她了,全世界都不要她了,她满脸水痘,奇丑无比,只配跟聋子奶奶在一起,奶奶是谁?谁都不愿跟她说话的人,谁都可以吼她的人(正常音量她根本听不见)。她抬起手,正好搭在女儿瘦瘦的腰臀间,如果她使力,可以一掌砍断她的小细腰。她被自己的恐怖联想吓得闭上眼睛。
好吧,什么都不说,假装不知道那个考试结果,假装忘了曾经有过那么一场考试。她用虚弱的声音说:今天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你一靠近我我就好多了,我们抱抱吧。她听到她的声音瞬间苍老了许多。
两个人胸贴胸脸贴脸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听到女儿小小胸膛里传来阵阵恐惧的闷响,她心里清楚她知道了一切,她俩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敢率先说出来。
她说要去卫生间,温柔地摸了女儿脑袋一把。刚一转身她就哭了,她捂着嘴,生怕发出声音。她摁下冲水键,回身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对自己说:你要坚守秘密到底,你要接受命运,你要像以往一样,独自一人把这一篇默默地翻过去。
她把自己安抚好了才从卫生间出来,为了避免再次接触到那个温热的小身子,她径直去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女儿在她房间里通报:妈妈,我开始写作业了。她的眼眶又热了一下,每次她心中有愧,就会特别主动地投入到作业中去。
这个周末,她没去净心茶馆,她临时请了假,她不能和任何人讲起这次失败的考试,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对小素有所了解的人,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在这道伤口结痂之前,她不想见任何人。
她把小素送到顶慧,一路伤心地垂着头回了家。
经过一个街角,她看见一对母子一前一后在路边匆匆疾走,儿子背着书包低头走在前面,母亲落后几米远,怒气冲冲,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真想冲上去拉住她,两人坐下来好好聊一场,但那母亲突然开腔了:你给老子站住!听到没有?声音之大,连旁边的行道树树枝都跟着抖动了几下。她以不易察觉的小动作转身,去看前面那个男生,男生乖乖地站在那里,但没有回头,就像一个突然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母亲一脚飞踹过去,同时骂声不绝,吸引了一条街的目光。她飞快逃走,直到听不见那些声音才停下来。当一个人站在自以为得理的一方,强势的一方,是多么恶劣多么讨厌啊。和这个失控的母亲相比,她很有成就感,毕竟她并没有率性发作,她一个人抗住了全部打击,代价就是自己瞬间失去了魂魄,她确信自己得了急性抑郁症。
顶慧的课间。三个孩子严肃地挤在一起。小素坐在中间,昊天和子涵一左一右。
子涵轻轻地碰了碰小素的左手。片刻,昊天更轻地伸手碰了碰。小素的左手已经痊愈,留下了三道红色的疤痕。
我能理解你妈妈,但我不能原谅她。子涵说。
我能原谅你妈妈,但我不能理解她。昊天说。
小素笑了:有点难看,早知会这么难看,我就不这么干了。
你太勇敢了,我可做不到,我最怕疼了。子涵呲着牙说。
那是你没有面临我的处境,换成是你,你也会的。而且,刚开始并不疼,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才是最疼的。
需要我报复一下你妈妈吗?昊天认真地说。
你敢!再说这种话,我揍死你!小素活动活动带着伤痕的手指:你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次是我罪有应得。她没有告诉两个好朋友,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今后也不打算告诉他们,梨花高中四个字,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提。
要不,我们合谋一下,哪天我把你的琴偷走算了。
什么烂点子!你偷走了她还得再花钱给我买。
还有一个办法。子涵说:你假装突然忘了怎么拉琴了,你突然变傻了。
小素打了她一下:你才变傻了呢。行了,你们都不要给我出主意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每天放学后晚饭前,我练琴的那段时间里,你们都在干什么呢?
子涵说:还能干什么?刷题呗,看书呗。
你呢?小素看向昊天。
昊天说:我是尽量避免靠近书桌,我讨厌那个地方,我会在厨房里磨蹭,搞点东西吃啦,去阳台上逗逗我家的鹦鹉啦。
知道我那个时候最想干什么吗?我想什么都不带,就拿一杯奶茶,去路上走一走,去公园里走一走,去看看流浪猫,反正就是什么也不干,但也不回家。
你大概是那种没什么音乐天赋的人,我认识一个人,他也是拉小提琴的,是我们学校乐团的,他跟你不一样,他就很喜欢,他说他拉琴的时候,会忘掉肉身的存在,觉得他的手不是自己在指挥,而是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所控制。他说他家猫都很喜欢听他拉琴,他一拉琴,他的猫就坐在门边,眼睛一眯一眯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惬意得很。他还说他的邻居都很喜欢听他拉琴,要是哪天没拉,邻居会问他:小伙子,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啦?听他这么说,好想也去学小提琴啊,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听说这种东西得有童子功。
貌似你很仰慕这个人呀。
是呀,那又怎样?他不光成绩好,长得也帅,还会拉小提琴,仰慕他的人不止我一个,我们约好了,大家一起竞争,中考结束时看花落谁家。
怎么竞争?竞争些什么内容?比成绩?比谁长得更漂亮?比谁更讨他喜欢?
去你的!这是我们女生的秘密。
昊天有点不服气:还竞争呢!不就是个小提琴吗?我还会打篮球呢。
那能比吗?是个男生都会打篮球。
昊天突然拍了下小素的肩:别五体投地的样子,没什么了不起的,看看我们小素,她不也会拉吗?
她?她没人家有天赋呀,有天赋的人毫不费力就能拉得很好,也带给别人享受,你看看小素拉得多痛苦,都到自残的地步了,跟人家能比吗?
小素倏地收回搁在桌上的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还是第一次,她手上伤痕被人鄙视,在此之前,虽然她很少跟人谈起,但知道她伤疤来历的人,都很佩服她,拿她当英雄看。
昊天安慰小素:别理她,她已经不正常了,已经为那个男生疯狂了。又冲小涵瞪眼睛:居然拿人家贬低我们小素,你也太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吧,这种人在情场多半没有好下场。
小素假装没事:我老师说过,天赋并不特别重要,没有天赋的人,也能拉得跟有天赋的人一样好,甚至更好。
八点半,晚课准时结束,小素没有等他们两个,径直下了楼。三个妈妈并排站在一起,望着大门。小素远远地冲妈妈挥了一下手,妈妈从三个人的群体中弹开,两人很快汇合。
今天回去后,我想练下琴。
妈妈意外地啊了一声:会不会太晚呀?
少练一会儿,就练一个片断。
好,好的。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又喜又悲,往常,只要有晚课,孩子都是顺理成章不练琴的,今天这是怎么了?那么重要的考试落选后,反而激起了好好练琴的决心吗?当然,无论何时,想练琴都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大喜事,更别说手上的伤疤刚刚结痂不久。
我是属于完全没有天赋的人吗?我指小提琴。
老师不是跟我们讲过吗?天赋这种东西也许存在,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它的作用会越来越小,真正有用的还是理性的学习,加上长久的练习。
过了好一会,小素才说:也许有人是这样,私下默默用功,磨练琴技,到了外面却宣称自己并没有花那么多时间练琴,目的就是想让别人赞美他的“天赋”,其实是用汗水和心机换来的“天赋”。
素妈觉得奇怪,她们很少在这个领域里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