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心茶馆的包间是涵妈最先提议包下来的,她住得较远,送子涵来一趟顶慧,相当于在这个城市的版图上画一条从西北到东南的对角线。其实顶慧的分校遍布全市,但她认定了这家顶慧的某个数学老师,毅然选择离家最远的这家。为了尽量挽回路上浪费的时间,她在车上放了个折叠书桌,子涵一上车,就可以写作业。
妈妈的任务不仅仅是哺育,还是孩子的经纪人,从计划优生优育开始,从营养餐和早教音乐开始,她这个经纪人就上岗了,不停地联系好学校、好机构,有目的地接触小朋友,成长太快,孩子的时光都是金子做的,不能白白浪费一寸,每一次开垦都要种下最值得期待的种子。小升初那一关,她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一,不亏,孩子如愿进了长尾中学。上了好学校,孩子就少走弯路,事半功倍的事,当然要拼尽全力。这是孩子的胜利,也是她这个妈妈的胜利,孩子进入初中的第一个寒假,因为小升初白掉的头发奇迹般转黑了。
每一个红绿灯前,她都在后视镜里打量孩子,孩子已经练出来了,无论开车去哪里,她都能像坐在家里一样,气定神闲地干自己的活,有这样的孩子,真的是她的幸运,简直就像超人,不知疲倦,不生厌倦,从一个程序进入下一个程序,连过度都没有,只需换一套书本和作业。
子涵有一个好看的蛋圆形额头,当子涵还是个低龄儿童的时候,她望着这额头发过呆,有人告诉她,这样的额头是美人额,她很矛盾,她既希望子涵越长大越漂亮,又不这么希望,因为漂亮女孩总是会遭遇更多的骚扰,这正是漂亮女孩较少成为学霸的原因。目前来看,她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子涵的兴趣似乎只在学习上。遗憾的是,孩子这么努力,在班上也就中等偏上一点点,长尾中学的孩子们真的都太厉害了,她有个感觉,那里的孩子们都是在用短跑的速度跑马拉松。其实子涵也有自己的目标,她立志要在中考前,从中等冲到上层。
孩子有这种状态当然不是天生的。她自信从没错过子涵的任何一个重要时点,所有需要接入的资源都在恰当的年纪顺利接入,三岁学英语,五岁学钢琴,二年级接触奥数,家里反弹琵琶的飞天壁画是孩子用乐高一块一块搭出来的。孩子是有点辛苦,但成绩差的孩子就不辛苦吗?说不定更辛苦,因为他们没有成绩好这支骄傲带来的兴奋剂。她现在担心的是,自从有规律地服用兴奋剂之后,孩子仿佛进入一个更高频率的运转轨道,她想让孩子停一下都停不下来了。她此刻在折叠书桌上做的英语试卷,是前几天她刚刚弄到手的外地中考真题试卷,本想让她假期里做做看的,没想到她把它带进了车里,这一趟回去,少说也得四十分钟,估计到家时她已做完,且自我批改完。
在外面,她宣称从来不管孩子的学习,实际上,哪有不管孩子学习的妈妈呢?就看你管在哪个环节。表面上不管,暗地里管得铁紧,那才是个中高手。
才三十几分钟,子涵就说做完了,而且得分也出来了。
不好意思,才91分。
相当不错了,这是中考卷呢,你才初二上学期而已。她在后视镜里望着孩子笑。
下次我想坐地铁,昨天我在“我与城市”活动中丢人了,那么多人,就我一个人不会坐地铁,像个傻子一样。他们都笑我低能。
这还不简单,明天我就带你去体会一次,你这么聪明的人,一看就会,根本不用学。说实话,我真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那么蠢,居然花时间花精力去学那些大一点自然会做的事情。
没有声音,一回头,子涵已经倒在座位上睡着了。
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希望子涵能在开始晚上的学习之前睡一觉,对她来说,晚上不是晚上,是一天中的另一个白天,一个新的开始,利用得好的话,比第一个白天更有成效。
等红灯的时候,她压低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我们还有十分钟就到家了。
老人通常会提前半个小时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有些菜加工到一半放好,得到她的命令,就正式点火,这样可以确保她们母女推开家门时,桌上的饭菜刚刚出锅,热气腾腾。
她坚信时间管理至关重要,管理得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放大到二十八个小时,甚至更多。比如现在,睡觉的孩子就像一辆正在加油的汽车,加满了油,才能跑得欢。这种时候她难免会想起净心茶馆里那两位妈妈的孩子,他们此刻在干什么呢?也许还在地铁里,也许在吃饭,可以肯定,她们的孩子没有完成一张中考英语真题卷,没有在完成试卷后又进入睡眠,没有休息,没有加油,当然也就没有精力迎接下一个白天的奋战。这就是区别,一天相差一个小时,一个月相差多少?一年相差多少?她自己当然也没闲着,她是做财务工作的,中午从来不休息,人家出去散步,躲在休息室聊天,她在抢着做下午的工作,为下一步做准备,为明天做准备,目的是为了可以按时下班,把下班后的时间全部交给孩子。她甚至在上班的小空隙偷偷为孩子做些事情,比如搜集各种试卷,打印各种资料(她尽量让孩子远离电子屏幕),她相信忙碌比悠闲更有效率,悠闲让人松驰,松驰意味着懒散和低效,久而久之会变得迟钝。她看到很多全职妈妈的人生走了下坡路,孩子没有变得更好,婚姻却在告急,自己的能力甚至包括容貌都在告急,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她们的节奏变松驰了,松驰的后果必将是懒散。她不要做那种人,她什么都要,工作,孩子,一样都不想放弃。到了晚上,孩子写作业的时候,她打开衣柜,搭配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她喜欢漂亮衣服,喜欢定期淘汰旧衣服。做好这些,她会铺开瑜珈毯,做几分钟的平板支撑。她甚至鼓励子涵也在洗澡前做几分钟平板支撑,为什么不呢?成绩再好,读再好的学校,将来也是女人,也需要好看的身形和肌肉。
停好车,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叫醒子涵。奶奶在等我们吃晚饭呢!子涵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海边,正准备下海游泳。
真的?那,就这么定了,等你一放假,我们就往海边冲。
耶!子涵马上兴奋起来,抱着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精神抖擞地下车,她大概还不知道,就在刚才,她又被妈妈悄悄注射了一针小剂量的兴奋剂。不能只有学习,还要设计一些小惊喜,她已深暗此道,如果她不许诺一个旅游,而是说,快点下车,快点吃饭,吃完了赶紧写作业,孩子身上的疲倦不会消失,久而久之,必会心生厌倦。任何人都是如此,哪怕是钢铁做成的,也需要润滑。
依旧是有条不紊地为第二天做好准备,孩子洗澡时,她第一次动了看看子涵书包的念头。书包可真沉,她打开一个小书包,看到了一沓数学卷子,她不知道孩子已经考了那么多次,看起来比她汇报过的多得多,她一份份浏览,心跳渐渐加快,有份卷子居然只有85分,她从没听说过她还有这种成绩,她所有的汇报、向她展示的考卷,都是90多分的。关掉大灯、只剩小台灯的卧室里,她瞥见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她看到影子的胸部一起一伏,像刚刚跑了3000米。
一阵手边的震动,她吓了一跳。是孩子的,藏在枕头下。有消息来。
明天,南京路见。
我IPAD已备好,听说冯提尔拍完此片即被他的国家驱逐。
南京路是子涵明天要去学英语的地方。她竟不知道子涵还有这个微信群。她往前翻,看到了子涵的发言:我家雌虎虽然超级严厉,零用钱倒是不愁。
雌虎?她是雌虎?她差点叫出声来。
另一个人的发言更是让她火冒三丈:你家雌虎一看就是那种人,虚伪、尖刻、假正经。
子涵竟在下面说:挺好,每个人都会成长为母亲的反面。
涵妈忍不住怒气冲冲往卫生间走,正要质问,听见孩子正边洗边轻声哼唱着什么,不禁停了下来,如果她此刻进去,孩子肯定不会继续唱了,而她要是因为微信上的对话而质问孩子,她们的这个夜晚肯定彻底毁了。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退了回来。睡得太晚的话,绝对会影响她明天上课。
她来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压惊,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双面子涵。
一杯凉水喝下去,她醒悟过来了,她相信微信上的那个子涵不是真正的子涵,不是随时都能向她撒娇的孩子,那只是同学中间的子涵,外面的子涵。每个人都要确立自己的人设。这是子涵的原话。
子涵在卧室里撒娇:妈咪!你今天不来给我捏脊吗?
幸亏她刚才没有冲过去质问她。
触抚法,这婴儿时期养成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子涵很享受这一套,不捏脊就睡不着。她经常一边捏一边问她:将来上大学去了,妈妈不在身边了,那你就不睡觉了?子涵脸埋在枕头里说:那你就到大学外面租个房子,我天天回家睡。她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我才不要去,我巴不得快点把你赶走,好过我的清净日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捏着捏着,幼细的脊背宽阔如成人,屁股高高隆起。她跪在她后面,一边捏一边试探着问:在学校有好朋友吗?
没特别好的,都还可以。
小圈子、小群体总有吧?
有是有,但都不是自己选的,是自然形成的,比如历史老师让我们分组讨论专题,我们就得建一个群,语文老师让我们互相检查古文背诵,又得建一个群,社团活动比如影视组的人,更要建群,因为经常要发布消息。
幸亏刚才没有冲进去质问她,也许只是群组内的聊天。
这些小群里平时也聊点别的吗?她继续试探。
有时候吧,不过到底聊了什么我已不记得了,我又不常看,等我看到的时候大多已经是过期的消息。
她慢慢放下心来,那些小群应该还没有影响到她,不过,那些不到90分的卷子呢?因为没考好就不让她知道,这不就是撒谎吗?撒谎多了会升级成什么?她刚要开口,一阵深沉而均匀的呼吸传来,子涵睡着了。她赶紧将孩子身体扳正,替她盖好被子。
她看了看时间,本来想等一会子涵爸爸的,现在决定不等了。他常年处于家庭生活的缺席状态,一年当中,他至少有三百天晚归。开始她还问他在忙些什么,他也主动向她汇报,在哪里、大概几点回、别等我之类,后来渐渐不汇报了,她也不问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门房老头,按时开门,按时关门,别的概不多问。她是货真价实的“丧偶式育儿”啊,但她从不把这个说法讲给子涵爸爸听,不吉利,也没必要,她早就把他从这场马拉松战役中剔除了,因为他有自己的世界,他是个资深股民,无论何时,他的手机里都充满了股市信息,到底赚了还是亏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长年沉浸其中,股市已像毒品一样让他难以自拔。很多时候,她感到自己活得像个单亲妈妈,孩子爸爸像个影子一样,偶尔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过,孩子爸爸有自知之明,他曾开玩笑说:别看现在我在这个家好像没那么重要,等你老了,你会发现我才是这个家最有力的支撑。他指的是钱,他许诺等他们退休时,他会送给她一个大别墅。她哈哈一笑,不过她也给了他一个警告:你最好兑现,否则你对不起这么多年的缺席。不过有一点她深感庆幸,虽然他缺席,但他并不出轨,不是他多么自律,道德感多么强,而是股市这支毒品,对他而言实在太有魅力。
她刚上床,子涵爸爸就回来了,她听到他开灯,换鞋,放包,喝水,听到他重重地坐下来,然后便没有声音了。肯定在看手机。一回家就埋头看手机,上马桶、吃饭、上床后入睡前,都要抱着他的手机,不肯拉下一条信息,所有的股市信息都看完了,还要去看他的订阅号,他一共订阅了五十几个公众号,每天新的推送都要看完,订阅号看完了还要去知乎上闲翻,他真的蛮忙的,忙得连说句闲话的功夫都没有。
她闭着眼睛装睡,他假装不知道她在装睡。她早已放宽要求,就算他喝醉了,也知道回家,就算他醉得没法走路,爬也要爬回家来,都这么死心塌地了,还要求他怎样呢?反正她又不用处理他的秽物,家里有妈,还有钟点工,她唯一要做的只是忍受几个小时他的噪音和气味,所以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最要紧的事情上吧,孩子才是当前最值得关注的对象,错过这几年,可能错过孩子的一生,而男人,他永远在这里,就算他的灵魂沉浸在手机里,他的身体也还在她身边,这就够了,等他们都老了,他仍然会像年轻时喝醉了一样往她身边爬,而且是背负着一个大别墅往她身边爬。这么一想,她对他就生不起气来。
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子涵主动交待她那三张90分以下的卷子呢?她睁着眼睛,似乎想要洞穿这黑暗。她觉得她的家就像一只在大海中关了发动机的船,波涛中安然沉睡,但她不能睡,危险就在不远处蜷伏着,等待着,随时随地都能让他们灰飞烟灭,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这个周六,她最先到达净心茶馆,素妈说她要去买点东西再过来,昊妈说她有点急事要办,半个小时后才能到。
茶水送上来的时候,老板娘似乎想留下来跟她说说话。
看到你们这样,我好难过。我也是妈妈,我儿子十五岁了,初二了,可我什么也没做。
天哪!真看不出来,我一直以为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儿子在哪上学?
我把他放在老家了,他在老家的那个学校还不错,是当地的一中,我哥是一中的数学老师,跟着我哥,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多好啊,不过,还是很想他吧?接过来呀!
店里比较清闲,老板娘索性站在一旁跟她聊起来。其实我这边还有个儿子,是他的儿子,比我儿子小。我跟他处得蛮好的。我是这么想的,我用心对他的儿子,他对我只有感激,要是两个儿子在一起,免不了会有些摩擦,反而对我儿子不利。再说了,他要是过来的话,考试还得回去,因为学籍在那边,他在学校是尖子生,是学校的重点关注对象,他骄傲得很呢。
又是好学校,又有舅舅关照,当然是留在那边好,你的决定非常正确。
舅舅家有个妹妹,比他低一年级。他成绩好,舅舅脸上有光,回家可以带动妹妹一起学习,舅妈也开心。总之,他把自己的小环境弄得蛮舒服的。然后,我给我妈在学校旁边租了间房子,专门给两个孩子做饭,中饭和晚饭,晚上回舅舅家写作业、睡觉。
为什么不直接把外婆安排在舅舅家呢?
那不行,家里人太多了,时间一长,舅妈会有负担的。
你真的是情商超高,方方面面处理得滴水不漏,难怪你儿子成绩好,有这样的妈呀!都说孩子的智商通常都是妈妈遗传下来的,在你身上算是见证了。
她继续想象老板娘的生活:然后你这边专心对待丈夫和继子,又能俘获父子俩的心,征服了他们俩,对你自己、对你儿子又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哎呀你真是太聪明了。
有没有征服他们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儿子在作文里面写到我了,第一句话就是:我有一个美丽而善良的继母,结尾是,我不能再夸她了,因为我怕我两个母亲当中的另一个——我的亲生母亲会吃醋。
我一个外人都有了幸福满满的感觉呢。
等学校放假了我儿子会过来玩,到时我让他来见见你这个学霸妈妈。别谦虚,你们来了这么长时间,我都听出来了,你家子涵是个真正的学霸,比那两个妈妈的孩子都厉害。
嘘!快别说了!你才是学霸妈妈呢。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两个酒窝了,有这么好的儿子,这么好的家庭,可不得天天笑吗?笑多了,酒窝自然就长出来了,像我们,一天到晚替他们发愁,哪里笑得出来,当然长不了酒窝,只能长皱纹。
大笑声中,昊妈和素妈并肩出现在门口,老板娘赶紧撤退:你的好朋友来了,我走了,下次再聊。
自然要把老板娘的情况向刚到的两个妈妈转告一番,素妈听了大感兴趣,当即就要把老板娘叫过来取经,被昊妈一把按住了。
你不知道吗?这就是个最普通的套路呀,把孩子送回老家中学,下面的好学校抓升学抓得才凶呢!军事化管理,魔鬼训练,个个都是考试机器,轻轻松松就把我们的孩子比下去了。前提是你下面要有人给你安排,另外还要有人陪读,没人陪读的话,也是有风险的。
老板娘又过来了,她送来一只免费果盘。这是今天刚到的本地香瓜,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偷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不过我的儿子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考试机器,他篮球打得特别好,他是他们学校篮球队的前锋。
昊妈好尴尬,赶紧解释:我说的是那些被吹出来的典型,你儿子当然不是那种情况,你儿子走的是精英之路,你将来要跟着他享福的。
老板娘放下果盘走了。为了专门过来回应昊妈关于“考试机器”一说,竟不惜送上一只果盘。三个女人相视一笑,接下来都有点沮丧,仿佛不知不觉间输了一场比赛。涵妈似乎还嫌不够,继续往伤口上撒盐。
有些人就是命好,天生就有好配置,再看看我们,每个周末都在陪孩子上培优班,为机构送血汗钱,就连剩下来的那点小零花钱,都要心甘情愿送到机构旁边的小茶馆来,这么拼,就差“精尽人亡”了,还是没见到啥成效。
昊妈突然把杯子一顿:给你说得我都愤怒起来了,走!不喝她家的茶了。
涵妈赶紧扯住昊妈的胳膊:下课还早呢,你想去哪里?难道要让星巴克再赚我们一次?至少今天要坚持到下课。
素妈笑起来:我们是不是太天真了,一个人用语言描述的生活,无论是口头描述还是文字描述,都不可能客观,甚至可能有心理补偿的成份,反正她知道我们不会去求证。素妈看了老板娘那边一眼,低声说:如果情况恰恰相反,作为一个母亲,极有可能产生幻像,并且信以为真,借此转移痛苦,安慰自己。
两个妈妈都觉得她的分析从逻辑上讲是成立的。
昊妈放下茶杯。说点高兴的,我家昊昊那件事终于摆平了,昨天晚上很高兴地对我说:请叫我昊天中队长!
气氛瞬间被点燃,纷纷向她祝贺,要她请客,昊妈欣然应允:要不就今天晚上?是该好好嘬一顿、驱驱霉味了。
昊妈在手机上定了餐馆,就在学校附近,孩子们下了课就直接过去,离地铁很近,吃完了赶紧回家,不耽误写作业。
三个妈妈在顶慧大门口接到了三个孩子,听说要聚餐,孩子们高兴得直蹦,这意味着难得一见的狂欢骤然降临。
昊天抢上前对妈妈说:我知道地铁站里有家新开的猪排店,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网红店,“比脸还大的炸猪排”,他们刚刚在这里开了家分店,你们先点菜,我们三个去买炸猪排,然后我们带回来大家一起吃,怎么样?
昊妈有点为难。下次不行吗?今天我们要吃大餐,猪排会不会有点多余?
不要嘛,虽然我已经吃过了,子涵跟小素还没吃过,机会难得,让她们也尝一尝嘛。
孩子因为春游事件压抑了这么久,也该让他放飞一次了,就点了头。三个孩子怪叫起来,撒丫子就跑。昊妈看着他们,不禁想起他们小时候,也像今天这样,动不动就风一般往前跑,不过那时她们三个大人不像现在这样站着不动,那时她们会紧跟着冲出去,做好随时保护他们的准备。
素妈也在打量孩子们飞跑的背影。昊天到底是男孩子,比两个女孩高出许多。希望他们三个能够一辈子这么好下去。她说。
三个人进了餐馆,人很多,幸亏昊妈提前预订了,不然这会儿肯定排不上队。她们飞快地点菜,千叮咛,万嘱托,再三要求给她们加速。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终于要上菜了,三个孩子还没影儿,涵妈说:我去把他们抓回来。素妈说:我跟你一起去。
三个人当中,最着急的就是涵妈,她已经看过两次表了,她没想到餐馆会有这么多人,今天晚上算是彻底泡汤了。
她们刚走,昊妈就掏出一只红包,悄悄塞进素妈的黑色帆布包里。从她们俩去找李小琼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存着个心思,要找个日子,好好答谢素妈,今天昊昊放学回家,对她说出“请叫我昊天中队长”时,一股热浪直冲心头,差点就当着孩子的面流泪了,她立刻想到,没有素妈帮忙,不可能有这个结果,冲动之下,她躲到房间去包了个红包,又在红包里放了张小纸条:朋友大恩,永世不忘。素妈值得她的大红包。
好了,这事总算告一段落了,前前后后花了一些钱,但花得不冤,在孩子爸爸一概不知的情况下,帮孩子解除了一个大危机,她很有成就感。
地铁站就在旁边两百米远的地方,三个孩子没回来,两个去催促的大人也没回来。昊妈打通了孩子的手表电话。
来了来了!声音呼哧呼哧,看来正在往回走。
几分钟后,三个孩子喘着粗气冲了进来:出事了出事了!有人掉下去了!轮滑那边。一个女生摔下去了,越过栏杆摔下去的。死了,我确定她已经死了。也可能只是摔昏了,没那么容易摔死的。你没看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离得太远,分不清是昏过去了还是死过去了。
两个大人显然也是一路议论着走过来的,脸色凝重,一副发生了大事的表情。她们告诉昊妈,真的出事了,她们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两个警察站在那里,地上什么都没有,摔下去的孩子弄走了,练滑板的孩子也都不见了。
但他们看到了。两个妈妈一起扭头看向三个孩子,忧心忡忡。
菜越上越快,昊妈催他们:先别说那些了,赶紧吃饭!昊昊你买的猪排呢?
没买成,我们刚一进去就碰上了这事。
涵妈也暂时摁下了忧虑,大声催促起来:吃饭吃饭!今天拖得太晚了,再拖下去变成夜宵了。
本来是庆祝的晚饭,大家却都吃得很草率,一来昊妈交代过两个妈妈,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提中队长竞选成功的事,一提这个,必然会想起春游带来的麻烦,好不容易过去,她不想再提,今天就是简单的周末聚餐。二来孩子们心思不在饭桌上,他们似乎都被刚才的突发事件打击到了,一个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尽管如此,涵妈还是举起杯子说起了祝词:祝我们的孩子天天进步!祝我们的妈妈青春永驻!两个妈妈跟着喊:天天进步!青春永驻!
三个孩子谁也不吭声。素妈敲了敲桌子:给点回应呀你们,太冷漠了吧?小素说:怎么回应?青春永驻也许可以伪装,天天进步太难了呀!子涵也对自己的妈妈:你的祝词很不科学,进步之间必须要有退步,才有产生反弹的空间,也就是你要求的进步的空间。青春永驻就更扯了,以后不要说这么没水准的话。
三个妈妈被逗得哈哈大笑。
笑声渐息,小素突然向子涵举起杯子:祝你竞赛成功!说完还眨了下眼睛。子涵猝不及防,又不便说什么,只能端起饮料大口大口喝。涵妈问她:什么竞赛?我怎么不知道?
啊!体育课上的跳绳比赛,我们自己弄着玩的,所以没告诉你。子涵一脸镇定地放下杯子。
小素也反应过来,对涵妈说:对对对,跳绳比赛,我还准备把这个活动借到我们班上去呢。
只有昊天一直没笑,但他明显心里有事。吴妈碰了他一下:你怎么啦?呆头呆脑的。昊天若有所思地对妈妈说:之前每次来这边上课,我都见到过有人在那里练轮滑,印象中好像都是男生。
别发神经了!吃饭就吃饭,一次只做一件事!
昊天似乎走不出来,居然迷迷怔怔对妈妈的吼叫应了声:好。大家又一次哄笑起来。
你们说,她会不会摔成植物人呢?昊天问身边两个女生。如果是那样,真不如摔死了好。小素白了他一眼:这就是你的生命观吗?一个活着的生命,没有健康了就要剥夺他的生存权吗?生命的价值仅仅在于健康吗?子涵也说:很多植物人最后都醒过来了。
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晚餐,昊妈有点扫兴,兴冲冲请客,结果餐桌上一点氛围都没有,尤其是几个孩子,要么心不在焉,要么一直在地铁事件里打转,大人又只顾催他们快点快点,吃完了回家写作业。总之,她感觉吃了跟没吃一样。
碰巧这天大家都坐地铁回家,于是一起往地铁站走。
这一站叫地下商城站,两条地下铁在这里交汇,人流川梭不息,各种商铺应有尽有。尽管如此,地铁站仍在扩建,第三条线即将开通,因为在建工程的缘故,地下商城外沿出现了很多空旷的角落,练街舞的,练广场舞的,拉琴的,卖小商品的,很快将这里挤成了一片热腾腾的夜市。昊天向上指着一个突出来的有栏杆围着的平台:他们就在那里练轮滑,那个女生就是从那个地方掉下来的。
昊妈看了看,下面是坚硬的水磨石地面,真是从那个地方摔下来的话,估计凶多吉少。
她突然从栏杆上面飞了出来,叭地一下摔在下面,刚落地的时候她的腿还在动,像兔子腿一样蹬得飞快,很快就不动了。昊天睁大眼睛,满脸惊恐,当时的场景无疑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怎么就飞出来了呢?栏杆还有这么高呢,是她炫技炫得太厉害摔下来了吗?
不知道,没看清,我们这里视线不完整。
他们就不应该在这里玩滑板,应该到专业场地去。
昊天突然说:我觉得说不定是有人把她摔出来的,那里有个大柱子挡住了我们,所以我不是很确定,当时我们正急着往猪排店赶,我走在最前面,突然听到后面叭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那个女生正好着地,我不知道她们两个看到没有,反正我是看到了,栏杆上方有一双手,注意,那双手不是扶在栏杆上,而是悬空的,非常快,大概只有零点一秒,手就不见了。昊天模仿了一下那双手的样子。对了,我好像还看见了那双手有一个荧光绿色的袖口。
涵妈紧张起来:别瞎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素妈说:你看到那双手的动作了吗?
那倒没有,因为很快,真的可能就只有零点一秒,就缩回去了。
也许只是想抓住她,但没抓住。
昊天歪着头想了想说:对哦,也许只是想抓住她。反正我也没说错,我真的看到了一双手,至于那双手干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每个人都盯着拉警戒线的地方,谁也不出声。素妈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应该还好吧,目测那个距离也就两米来高,应该不至于摔得怎么样吧。
说到高度,昊天来了劲,说他就曾经从学校的升旗台上跳下来过,那个高度是一米八,比这里矮不了多少,他跳下来什么事也没有,但也有其他男生脚踝骨折了,但如果是头部先着地的话……
昊妈在他屁股上捶了一拳,打断了他:我打你这个不要命的捣蛋鬼,你下次再给我跳一下升旗台试试!你要是跳出个腿断脚断,踝骨骨折,我是不会管你的,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自己爬到医院去。
昊天根本没在意妈妈的教育,妈妈捶他那一拳就像捶在别人身上一样,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也许是谋杀。
小素也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昊天,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好像、似乎、可能也看到了栏杆上方那双手,很快很快,比一晃而过还要快。
对吧?你也有印象吧?真的有一双手吧?昊天得到小素支持,激动起来:非常非常快,像小鸟一样快,不,比小鸟还要快。
两人一起转向子涵:你呢?
子涵看了妈妈一眼,果断地说:我就没往上看,我一直在看地上的女孩,我看到她一条腿动了几下,不像是她主动做出来的动作,而是神经质的抖动,对了,是抽搐。
昊妈挨个挨个打量三个孩子:我要警告你们,不要好象似乎可能,不确定就不要乱说,这种时候乱说会误导别人的,是要负责任的。
昊天举起一只手:我正式声明,我看清楚了,虽然我不知道那双手干了什么。
昊妈一把打落他举起来的手:春游的教训还滚烫着呢,你就忘记了。给我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小素妈妈也对小素说:这事到此为止,除了我们这些人,到了外面千万不要乱说,万一你们看错了呢?
因为车拿去修了,涵妈只能跟女儿坐地铁回来。
一路心急如焚,乘公交太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了,要是有车,这会儿子涵已经不知写了多少作业。
但子涵似乎很开心,沿途感叹不已。哇!这一带的树这么漂亮啊!我闻到树木的味道了,真舒服!像在森林里。妈妈,其实坐地铁也挺好的,一路上可以跟人说说话,还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出了站,还可以走动走动,开车的话,这些都感受不到。
涵妈不喜欢听她这么说,但又不想跟她唱反调,就沉默着。
本来我还想这个暑假去学滑板的,看到那个女孩以后,我不敢了。子涵突然提到地铁的事。
昊天所说的那只很快很快的手,你真的没看见吗?
其实我有那么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但我又不确定,刚好你那时看了我一眼,我当然懂得你的意思,所以我就说我没看见。
谨慎一点总是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我说我没看见,而不说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算不算撒谎?
第一,没有人会来问你,你不用准备答案。第二,如果你不想搅活到一个麻烦里面浪费时间,不知道、没看见,任何时候都是最好的回答。第三,这事他们两个已经给出答案了,不需要再有第三个。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涵妈忍不住直接了当地问:为什么你书包里还有几张80几分的数学卷子?
子涵倏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不想给孩子解释的时间:这种卷子,一个学期最好不要超过两次,否则你很快就会习惯它的,一旦习惯了,你就完了。
子涵一声不吭,加快速度往前冲去。涵妈惊呆了,傻傻地站在原地,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孩子有这种反应!她想大声把她叫回来,可一看周围,马上改变了主意,快步跟了过去。这一带比较偏僻,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她想象一个坏人从路边黑暗的树篱里钻出来,捂着孩子的嘴,将她拖进暗处,而她浑然不知,继续往前赶,到了家才知道孩子并没回来。千万不要发生这一幕啊,她越想越怕,最后竟小跑起来,直到子涵重新出现在她视线里。她再也不敢分神了,一路直直地盯着孩子的后背。
孩子大了,听不得批评了,这可怎么办?难道以后每次都允许她这样气冲冲地跑掉?可恶!
还好,子涵慢了下来,似乎在等她。终于追上了,子涵气呼呼地转过身:你以为我不伤心?你以为我不要面子?考砸了很丢人的!
我不是在批评你,我是在提醒你。
我已经提醒过自己几万次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总是不如别人,别人轻轻松松就能考得很好。
她去拉孩子的手,被孩子甩开了。
没有人轻轻松松就能考好,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人,就算有,也是装出来的,是放给别人看的烟幕弹,你可不要上当。
孩子哭了起来:真的有那种人,无论哪个科目,他们稍稍听一遍,就全都掌握了。
不可能!他们肯定早就提前学过了,没关系,等放假了我也去给你找个提前学的班。
子涵抹了把眼泪,猛地冷静下来,不能再闹了,再闹下去,她会给自己报更多的班,会把她的时间安排得像水平面一样没有一丝缝隙。
这回她再去拉她,孩子没躲了,但胳膊还是僵硬的。我知道你很辛苦,我都知道,我也心疼,但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有时限的,这几年不努力,一辈子都会为它买单。
我都知道,别说了好吗?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不能使出更大的劲来了。
好好好,不说了,我今天有点失控,我们说点别的好吗?我们说说暑假的旅行,你是想跟同学一起去,还是就我们俩?
不要旅行,我不配有旅行,我去上课外班,去学下学期课程,我哪里都不去。
我不喜欢你气鼓鼓的样子。她快要忍不住了: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辛苦,每个人都是如此,你看人家小素,除了跟你一样刷题,人家还要练琴。
那你知道她自残的事吗?为了逃避练琴,她不止一次割破自己的手指。
她吓得不敢吭声了,小素,那个瘦瘦高高的温柔的小女生,穿着洛丽塔裙子像卡通画上走下来的小女生,竟然做出如此暴烈的事来。如果孩子们私下交流这些事,坏情绪会不会传染?子涵会不会学他们的样子做傻事?
孩子在前面走,她低着头跟在后面。该是她这个当妈妈的做出决断了,她的孩子不能再跟那两个孩子近距离接触了,一个自残,一个骂人,骂到人家投诉到学校,差点招来处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在一起,实在是够了,不怪子涵,是他们自己变了,不再适合做子涵的朋友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