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一开始,田蜜就意识到自己梦见了谁,只是还没来得及辨认。

那时,田蜜正坐在高空的云层里俯瞰城市的风光,她所坐的那朵云很高,悠悠稳稳地飘着,旁边还有一朵,上面也坐着一个人。

田蜜看见许多女孩子如羽翼饱满、色泽各异的青鸟,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城市的上空,只需稍稍低一下头,就可以看见她们。

真男飞行的模样像火鸟,因为找不到可以投身的火焰而焦虑地盘旋着;梅歆的翅膀庞大而华丽,无法识别,田蜜看见时,她已经开始俯冲,很快便没入了地面的人群里;裘袅则停在一棵枯枝上整理着自己萎缩的羽毛,然后啪嗒啪嗒使劲地拍,周而复始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像只随时准备试飞的雏鹰。

坐在另一朵云上的男子开始呼喊田蜜的名字,田蜜回头一看,居然是舒离。

舒离是田蜜儿时最好的玩伴,一个少年白头的文雅小男生,他们直到中学毕业才分开,因为舒离的父母要移民去美国。

整个童年连带青春期,田蜜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但是他们从未发生过任何超越友谊的感情,舒离总觉得自己投错了胎,他生来就该是田蜜的哥哥或是弟弟,这样,他们亲密无间的情谊就不会被命运分割。

田蜜看见久违的舒离和她一起坐在云端上,感到非常愉快,同时还有些诧异,她以为他会留在美国永远不再回到这座城市了,可是现在,他正在对她招手、微笑,而且还染了头发,漆黑漆黑很油亮的那种。

田蜜刚想跳上舒离的云去和他聊聊天,电话铃就把她给吵醒了。

“喂?”

“你是田蜜吗?”

“是啊,你是谁?”

“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田蜜估计又是锐在开玩笑,于是懒懒地把外套披上走出去,谁知门一打开她就愣住了,然后,毫不犹豫地尖叫起来,扑上去,双臂死命缠在门外那个高个男人的脖子上。

“舒离——!天哪!舒离,这不是做梦,是你!真的是你!”

“别这样,你会勒死我!”

田蜜觉得自己兴奋得直哆嗦,她刚才还在为打断的梦境懊恼,此时此刻,舒离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这个梦,这个早晨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怎么还住在老房子里?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变成出土文物。”

舒离身后没有大箱子,神色却是风尘仆仆的,他自顾自地走进令人无比怀念的田蜜的小屋,甚至眼眶里闪烁着晶亮的水波。

“我自己赚的钱只够我的日常开销,婚房的事归真锐管,我在MAIL上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再说,我也不舍得离开这房子,那可是我爷爷留给我的老古董,埋藏着数不尽的回忆。我要在这儿等你回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田蜜边说边急急忙忙煮咖啡,叮呤哐啷搞得乱七八糟。

舒离感慨地环顾熟悉的家具、摆设,坐在书桌前的旧藤椅上抚摩枯黄的把手:“说得是,这屋子里的回忆可多了。田蜜,记不记得当年我在你们家后院的台阶上摔了一交?还是你爷爷把我送到医院去的,逢了七针,那个疤至今还留在我的额头上,美国的整形医生问我是否需要把它彻底清除,我说不,那是我童年最美妙的印记。”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田蜜把咖啡端到后院的露天餐桌上,示意舒离过来坐。

“你也是,一点没变,不过,就快要做新娘了,对吧?”

舒离笑呵呵地,田蜜这才定下神来仔细看清他的脸。

舒离依然很英俊,不过是眉宇间多了几屡成熟的风霜,看得出来,他在美国的生活很优越,脸色红润,精神抖擞,就连笑容也沾染了美国男人固有的幽默腔。没错,他还是田蜜童年时代最要好的那个舒离,只要盯紧他挚纯的眼眸十五秒就足以判断出来,甚至,田蜜试着多停留了一会儿,让他的脸颊也跟着稍微红了一下,这时,太阳出来了,刚好落在舒离的肩头,田蜜觉得他帅极了,心里一阵接一阵地涌动着温暖的情谊。

“怎么突然回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是为了我结婚的事吗?还早呢,你急什么!”

“不全为你这个准新娘,主要是公司把我派到上海来的。”

“你是说,你要在上海工作?长期的?”

舒离挑挑眉,点点头。

“那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继续点头。

“哦,我的天,我的天,这实在太让我高兴了。”

舒离看着田蜜在院子的草坪上转圈,就像小时侯看她在客厅的地板上跳新疆舞。

“不过,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他打断她无法控制的动人雀跃。

“一件?一百件都没问题,说来听听!”田蜜终于安静下来。

舒离突然变得有点难以启齿了,他的脸又红起来,田蜜想笑,心里琢磨着:举世闻名的发达国家怎么把舒离改造成了一个娘娘腔?

“快说啊,网上聊天的时候你不是挺能侃的?怎么见到我就变成闷葫芦了?”

舒离一付委婉的,不知如何开口的熊样。

“你可是要结婚的人,幸福得没话讲,我呢,却孤家寡人寂寞到现在,这次回来,你好歹也帮帮忙,我想在上海找个合适的女朋友成家立业。”

“我以为你会为我带个美国嫂子回来。”田蜜忍不住要开他的玩笑。

“从十八岁开始我就一直很努力,金发、红发,日籍、韩籍全过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我的梦中情人。”

“今年最长的一次恋爱维持了八个月,是一个留学的上海女生,虽然结局不尽人意,过程却美好得令人难忘,所以我回来了,我想,还是故乡的女孩比较适合我,你说呢?”

田蜜一时半会儿也答不上来,她的视觉高度又回到了梦境上空,眼目所及的也只有真男、梅歆这一群呆鸟,心里虚虚地没了底。

“怎么?我的条件很困难吗?”

田蜜踌躇的脸让舒离没了信心。

“胡说!你的条件足够坐下来慢慢地挑。”

田蜜特别加重“慢慢”二字的语气,说着就跑进屋里,翻抽屉找通讯录,准备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他看,这时,真男突然光彩照人地出现在玄关,把田蜜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的?”

“是你自己大门敞开,迎接小偷。”

田蜜这才想起,只顾着招呼舒离连门都忘了关。

“刚好路过,就进来坐坐。”真男朗朗地喊,锐利的眸子马上就发现院子里有个魁梧的男人正在摆弄田蜜的破秋千。

“哦?有客人?”她诡异地对田蜜做鬼脸,田蜜刚想把她拉出去做介绍,舒离已经主动站到她们面前。

真男一眼就猜到,他就是田蜜过去经常提起的,童年时代的那个剃平头的小男生,不过,奇怪的是,当他变成身材高大胡须浓密的男人从相片上走下来时,真男居然对他有种说不清的熟悉。

舒离的目光从田蜜转移到真男身上时,充满了愕然。他的眼睛仿佛是被目不暇接的惊艳击中似地疼了起来,这个上海女子的装束有着一种专业的、冷静的时尚,宛如贫瘠的空气里飘来一颗闪闪发亮的尘埃,虽然表面上留有匠气的庸俗(也许那是为了故意掩盖什么),但舒离还是看见了她深藏不露的铂金气质,他想,任何男人在她面前,都会不自觉地表现出臣服的愚昧。

舒离觉得这个女生异常特别,于是,尽可能用一贯的儒雅来冲淡这种近乎本能的愚昧。

田蜜想回厨房去冲咖啡,真男即刻阻止她。

“别忙,我就呆几分钟。”

“我来只是想为PARK 97的事跟你道个歉,虽然我并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可还是必须得给我哥哥一个交代,我可不想在你还没嫁进我们家之前就闹起内部矛盾。”

“是他自己小题大做,关你什么事。”

“总之,祸是我闯的,以后不犯就是了。”

真男瞥了舒离一眼,只见他满脸困惑,意识到在外人面前暴露太多的家务事有些不太妥当,于是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不耽误你们叙旧,我走了。”

“连认识一下的时间也没有吗?”舒离脱口而出,有点焦急。

“就是!”田蜜立即附和,硬是把真男拖到院子里坐下,“你满嘴的牙膏味,肯定还没吃早饭,我这就帮你做去,很快的,吃完再走,啊!”说完,便一溜烟闪进了厨房。

真男和舒离面对面,默默地凝视对方的面孔,不约而同地再次流露出似曾相识的表情。

“你?——”他们同时开口。

“你先说。”真男笑笑。

“不不,你先说。”舒离谦让着,并觉得她的笑容很亲切。

“你就是那个在美国留学多年的舒离?田蜜常把你们小时侯的事说给我们听。”

“是啊,她一定说了我不少糗事,你呢?是梅歆还是真男?”

“我是真男,杜真男,田蜜未来的小姑子。”

“哦,真男……真男……”舒离喃喃自语,仔细辨认这个名字。

“怎么,这个名字很奇怪吗?”

“没有没有,只是,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一面似的。”

“是吗?乍一看我也有这种感觉呢。”真男轻描淡写的口吻有种调侃的味道,仿佛在故意嘲讽他笨拙透顶的套近乎方式,让舒离倍感窘迫。

“田蜜告诉我,你有两个博士学位,真了不起。”

“是三个。”她抬起眼睛瞄了他一眼。

“哦,三个……是三个……”舒离觉得有点骑虎难下了,他决定改变策略,不再问她,而是主动推销一下自己。

“我想,如果你有一个学位是在美国拿的话,我们就很有可能见过面,在国外生活的华人总能与自己的的同胞不期而遇,很有趣的缘分,对不对?我是芝加哥大学毕业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

舒离并没有发现真男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芝加哥大学,遗传学专业。”

真男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舒离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怎么?你也去过芝加哥?莫非……你是我的校友?”

“谁是你的校友!”

她失控地跳起来,双手**地绞成一团,原本清澈的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深不见底的阴霾,迅速地黯淡下去。真男的身体僵硬地抖动片刻,猛然抓起背包和外套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冲去,不小心和客厅里的田蜜撞了个满怀,新鲜果汁立即四处飞溅。

“真男,你干什么?”田蜜大叫,脚底一滑,一屁股将刚做好的三明治压扁。

真男早已夺门而出,急促的脚步声飞快地消失在走廊里。

“她这是怎么了,你们刚才不是聊得好好的?”

舒离也被吓着了,他赶紧把田蜜扶起来,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整理残渣。

“是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田蜜一边在厕所里换衣服一边大声地问舒离,舒离抹地板的手渐渐慢下来,他仔细回味刚才和真男之间短暂的对话,不禁问道:“田蜜!真男有没有到国外留过学?”

“有啊,她的第二个学位就是在美国拿的。”这时,田蜜已经重新穿好衣服过来帮舒离一起清理三明治遗留下来的奶酪。

“我刚才就想告诉你,她也是芝加哥大学毕业的,主修视觉艺术。不过,真男从不和我们谈美国的事情,她说她讨厌那段留学生活,所以,我就没提。”

舒离再次愕然,并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说错了什么。

真男从田蜜家一路奔到街区的天桥上。

她气喘吁吁,无助地蜷缩在天桥的某个角落里,脸色比先前更苍白,眼神已完全涣散到无意识的空间里,陌生的双脚一个接一个地从她身边穿过,真男知道,她必须找个地方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否则一定会再次陷入穷途末路的煎熬中不可自拔……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才想起车子还停在田蜜家。

要不要回去拿呢?她实在没法下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