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不成,就只好开战了。

南陵军迅速集结上山,每上一层,就在树上吊一排北黎兵。如此一来,南陵军上山不只有树木盾牌做掩护,还有北黎兵的身体,山上的南征军若想要精准射击,需得有极佳的目力与高超的射击水平。

霍渊让叶梁文集结原先安南军的旧部,他们皆是叶老侯爷与叶镇清当年千锤百炼出的精兵,骑射,搏击各方面都是顶尖。

将这部分人分作三队,以高中低排列射击。在山顶的视野最佳,可以俯瞰上山的南陵军,最低层射击距离最佳,而中间一层集合上下的优点,三层可以查缺补漏,互相配合。

霍渊又叫魏戎带领他手下的人下山伺机突击,由熟悉地形的村民帮他们引路。陆老将军与不能打的伤残先去山中洞穴休息。

“阿渊,你也该去休息。”叶梁文压下霍渊还在拉弓的手臂,“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后背让血染成什么样了,射击好手多的是,不差你一个伤残。”

“好。”霍渊见战况还占上风,便没再逞强,“你帮我盯着,有事让千山传话。”

随后,他被大彭背到陆老将军所在的山洞,一见到刘郎中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你这小将怎么不知死活呢?知道老夫废了多大气力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吗?你要想死你早说啊,留着伤药给想活的人不好吗!”

霍渊自知理亏,诚恳认错:“是我托大了,劳烦您再废些伤药,若我还不知死活,您就别管我了成么?”

刘郎中还能说什么,这小将气人是真气人,话也是真会说。他只好任劳任怨地重新换药包扎。

“吃饭了!”

阿灿与村里的妇人一起端来了今日的第一餐饭,山里食物丰富,一顿饭有菜有肉,很是像样。

但霍渊就只能喝粥。

阿灿亲自端了粥捧到霍渊面前,很自然地拿勺子舀了喂他,丝毫没有女子的拘谨。

以陆老将军为首,山洞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两人身上。

陆炎乐呵呵地笑,眼里满是长辈看孙子与孙媳妇的慈爱。

其他兵将,诸如姚广之类,皆是暧昧偷笑。村里的妇人们纷纷朝阿灿娘挤眉弄眼,一副明日就要吃喜宴的乐呵表情。

阿灿娘却只敷衍地笑,心思全在观察霍渊上。她曾是小郎君的乳娘,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的一举一动十分熟悉。

小郎君是左撇子,这个翟寂却好像左右手都用,但左手指节略微粗大,说明他常用的还是左手。

小郎君不太会盘腿坐,翟寂坐下时也未盘腿。

小郎君性子寡淡,不喜人肢体接触。阿灿去喂他喝粥时,他立刻就避开了。

习惯举动似乎都对得上,身型也很像,只有脸不像。

阿灿娘依旧是百思不解。

“阿灿姑娘,我手没事,自己吃没关系。”霍渊避开了阿灿的好意,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是啊阿灿姑娘,他手又没残!”大彭不乐意看阿灿去给霍渊献殷勤,一个劲儿找存在感,“倒是我,背他背得胳膊腿都酸,哎呀,起不来了起不来了,谁给我端碗饭啊?”

阿灿朝他翻了个白眼,“要不要我喂你啊?”

大彭一脸期许地点了点头。

阿灿暗道他不会看眼色,“我就是要喂,也该先喂陆老将军,人家陆老将军伤得不比你重?”

大彭看了看自己去端饭的陆老将军,不吭声了。

霍渊趁这功夫已经喝完了粥。阿灿问:“还要吗,还有很多呢。”

“我吃饱了。”霍渊自己起身去放空碗。

“我来我来。”阿灿抢走他的碗,“你去歇着吧,再动伤口又要裂了。”

霍渊道谢,找了个空地方趴下歇着。他感觉到阿灿娘一直在看他,她能盯他这么久,说明她觉得他熟悉,只是对不上脸。

霍渊有刻意改过习惯,比如他是左撇子,就练习用右手吃饭写字。这是阿榆教他的,她说如果不想被人轻易认出来,就要模糊自己特有的习惯,甚至是彻底颠覆。

只不过他练得不好,习惯性地用左手,所以有了左右手都用的毛病。

在他刻意更改旧习惯的前提下,阿灿娘依然觉得他熟悉,这就不是一般的熟人所能做到的。

霍渊决定找个机会露出真面,他感觉阿灿娘对他没有恶意,应该不是要伤害他的人。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逼南陵军退兵,在这之前他得先休息一会儿。

有赖他的周密部署,南征军作为守方始终占据上风。尤其入夜后,不熟悉地形的南陵兵吃尽了苦头。

左荀清点了一下人数,对谢容与说:“上山的一共一万人,损失了近五千,而吊在树上的北黎兵却只死了不到五十人,中箭的只有一半,其余的都是因为自己踢开了脚下的石头吊死了。”

这个局面是谢容与没有预料到的,“不知是翟寂还是陆炎在指挥,打得很不错。”

“不能是翟寂吧。”左荀觉得陆炎没那么大方,“他连正经南征兵都不算,谁听他的?”

谢容与没有纠结是谁,这两个人都比叶镇泽要强,都不能小觑,“地势对我们不利,这样打下去徒增伤耗,先撤,改火攻。”

左荀眼皮子一跳,“火攻?放火烧山?这他们还有活路?”

谢容与道:“求生本能会让他们想办法下山的,按照目前的趋势,我们要攻上山顶,起码还要损耗近万人,即便上了山也对我们不利,只有逼他们下山。”

话是不错,但左荀觉得烧山有损阴德,虽说是北黎的地盘,但或许很快就成了南陵的地界。放火容易,要恢复生机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而谢容认为霍渊不会放任大火把山烧尽,要么降,要么拼死救火。投降一切好说,他会立刻叫人去灭火。如果不降,危及生命的大火会让南征军内部起冲突,内部一乱,不降也得降。

霍渊这一觉睡得很长,他年纪小又失血过劳,所以很容易入睡。一觉睡到天将明,他被千山咋咋呼呼的喊叫惊醒。

“不好了老将军,南陵军要放火烧山!”

“什么!”

陆炎一直没睡,就怕战况有变,没想到一变就是毁灭性的。

“是真的,他们下山时沿途浇了油!”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阿灿身为村民,山就是家的一部分,这就等于要烧他们的家!

千山问:“陆老将军,咱们要怎么办,魏戎将军让我问问要不要下山,如果火烧起来,咱们怕是跑不掉的。”

陆炎看了眼趴在草堆里的霍渊,今日一切的部署都是霍渊安排的,他不好中途干预。

正想着要不要把他叫起来,霍渊睁开眼道:“南陵军必要到山下才点火,趁这段时间挖土掩盖油迹,并用石头筑起矮墙,抵挡火势上山,要快,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准备。”

陆炎赞许地点点头,“就照他的意思去办。”

“是,我这就去!”

“翟寂你好聪明!”阿灿也跟着大家跑了出去,“我也去帮忙!”

陆炎问霍渊:“即便能暂时阻挡火势,也非长久之计,你可还有后招?”

霍渊摇头,“暂时还没想,我想陛下不会放任不管,或许会有援兵,也或许没有,但在有更好的办法之前,咱们只能尽可能拖延时间。”

陆炎对这小将遇事镇定自若的态度很是赞赏,考虑事情也周全,实属难得。他在他这个年纪,连他一半都不如。

“此次咱们若能平安等来援军,老夫定上奏陛下,赏你头功。”

“还请老将军莫要如此。”霍渊拱手恳请,“我不过班门弄斧动动嘴皮子,真正出力的是广大兵将,再说我算不得南征军,您愿意给我机会是您宽和大度,外人恐会借此诟病。”

陆炎很是不解,“入南征军不难啊,一句话的事,你若想建功立业,只当个小将可没有施展身手的机会,有此次军功傍身,你前途无量啊。”

霍渊当然想要军功傍身,但他作为翟寂是不能太出风头的,严格来说他还是个通缉犯。与其被玄羽卫抓去治罪,倒不如把军功给叶梁文。

“不瞒老将军,我只是我家郎君的仆从,恐怕没有资格,再说也不只是我的主意,多半是与我家郎君商议的。”

陆炎有些生气,好好的人才不能提拔,这是北黎的损失。不过转而想想,提拔叶梁文也好,这孩子虽不如翟寂,但也是个可造之材,何况他出身正,又有父亲旧部支持,统领南征军名正言顺。

“也罢,将来让你家郎君提拔你更名正言顺,但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仆从就荒废前程,骑射兵书皆不能落。”

霍渊点头称是。

天亮后,南陵兵撤退至山下,谢容与下令放火烧山。烈火烹油,瞬间就成了火海之势。那些被吊在树上的北黎兵一片哀嚎,凄惨声震天。

左荀盯着那迅速上升的火势,心里莫名堵得慌。他希望南征军能想办法灭火,又希望他们不要负隅顽抗。他期待他小徒侄有个漂亮的反击,又不希望自己人输,矛盾的心理让他心中憋闷。

他只好拉着旁边那位一起郁闷,“我说危行,如果那小子死了,真不怕她怪你啊。”

谢容与没说话,阿音对他早已是恨了,有没有这点怪区别不大。

“我一直没明白,当初你为何要朝她射箭?”左荀抬头看着火势。即便他与小徒侄才几面之缘,也不舍得他被烧死,谢危行怎么会那么果断去送阿音死呢?

谢容与沉默不语。朝阿音射那一箭,他比谁都痛,这难以消除的痛楚在他身体里存在了近三年,他连忽略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余力去剖开给别人看。

他不说话,左荀更郁闷,“你不会就打算当锯嘴的葫芦吧,这样阿音下辈子也不会原谅你啊,你可别忘了萧宸对她也是死心塌地的,你真不怕她移情?她如果投身北黎,这仗我可不打啊,我对她下不去手!”

“解释了她也不会原谅。”谢容与声音嘶哑,似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我们回不去的,若有朝一日她与我们为敌,她不会手下留情。”

左荀怔了怔,“可是,她迟早是要回南陵的,咱们那么多年的感情,就算不原谅,她怎能与我们为敌?”

谢容与一想到那日在养居所,她沉默以对的背影,不安就会萦绕心头。他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阿音早已不是原来的阿音,一切不可能都有可能。

“谢相!左将军!火势好像停了!”

大叫声拉回了两人飘到前世的思绪。他们齐齐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迅速蔓延的火势只烧到了山体三分处就停了。

“动作还挺快。”左荀笑了一声,“如果他们能就此阻拦火势,能在山上抗几天?”

谢容与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好像有点高兴?”

左荀收了笑,低头搓了搓鼻子,“若都烧死了,咱们就少了一半的筹码,你怎么把她要回来?不是,问你话呢。”

谢容与道:“除非他们能完全扑灭,不然火势或多或少都会烧上去,浓烟热度都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叫人盯住了溪水那条路,如果他们要下山,那边是必经之地。”

如今正是炎夏,本就热,火势一起,只是产生的热度就要把人烤熟。

在前方负责灭火的将士热得恨不能扒一层皮去。有人抱怨道:“横竖都是死,不如投降被俘了,数万将士的命,陛下还能不管吗?”

“我反正是受不了了,我要跳进溪水里去,哪怕顺流下去被俘虏我也认了!”

“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宁死也不能降!”

“要死你去死,我还不想死呢!”

眼看着宁死派跟投降派就要打起来,千山跑下山替霍渊传话:“叶副将说了,想下山的绝不阻拦!”

霍渊早就预料到会有受不住想要下山的,于是叫千山以叶梁文的名义去通知大家。

生死面前,谁都有退缩的权利,话一传下去,不断有人跳进溪水顺流而下。

两天后,近三万南征军去了一半。

四天后,就只剩原安南军的七千多旧部,以及被霍渊拼死救回的一千多人。

“火还没有全灭。”左荀道,“再有那么两天,他们就不剩什么人了,即便能灭了火,那么几个人也没法打,要不这样,明日我带人攻上去,争取生擒了陆炎与叶梁文,有这两人在手,不愁萧宸不放人。”

谢容与觉得可行,“也好,你小心别中了那小子的套。”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第二日左荀才领兵上山,北黎援军就到了。

谢容与在山脚遥看领兵之人,赫然竟是北帝萧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