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昏睡到第二日午时才醒,这期间战报来了两次。
一次是陆老将军被俘,一次是翟寂单枪匹马闯广陵城,拼死救出了陆老将军。
从两份战报的只言片语中,叶白榆难以猜测具体的情形。比如南征军是否已被打得无力招架,竟要靠一个半大孩子解围?霍渊是在有把握的前提下独闯,还是热血上头,或是被逼无奈?
她非常担心霍渊这孩子在兵营里长成个热血上头的莽夫,这样的他面对谢容与,几乎没有活路。
南征军此时大约已经无将可用,谢容与一定会趁机发兵攻打。南征军要么投降被俘,要么拼个鱼死网破。
如果是陆老将军拿主意,十之八九是宁死不受辱,这是叶白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女史,我有些担心老将军会意气用事。”隋末虽不像叶白榆那么笃定谢容与会趁虚而入,但也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如果南陵军此时趁虚而入,陆老将军会要气节不要命,陛下此时未醒,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去信阻止一下。”
“依隋统领对陛下的了解,他可是会支持投降?”叶白榆反问。
隋末摇头说不确定,“陛下虽一贯强硬,但不是个莽夫,该示弱保全的时候他不会做无谓的牺牲,只是……”
后面的话隋末不太好说,因为事关陛下与南边那位的情仇。他斟酌了一下,含糊道:“只是陛下与南相素来有旧怨,南相此番俘虏我朝几位大将,逼迫咱们投降,定要借机提条件,陛下若是不愿陷入被动……就难说了。”
“既如此,隋统领问我是否不合适?”
叶白榆身为那个“条件”,做什么决定都不合适。理智上她希望隋末去信阻止南征军自寻死路,但如此一来,谢容与就有足够的筹码来提条件。
萧宸最近虽然看似情绪稳定,没有强迫她的意思,但不代表他放弃了,一旦他认为她故意配合谢容与,可能会疯。
隋末压低声音道:“不瞒叶女史,我们做下属的不希望陛下意气用事,所以……”
他不太敢把后面的话说完,希望叶白榆能意会。
叶白榆点了点头,他是想拉她一起先斩后奏。
“隋统领可想过后果?”
“谁能不怕陛下责怪呢。”隋末为难,“但我想陛下罚我杀我,也好过前线数万将士送死。”
“好。”叶白榆冲隋末这份大义,不管那些后果了,“这事我来担着,你去做你该做的,希望你的消息还来得及。”
隋末当即退后躬身,给叶白榆行了个大礼,“女史大义!”
“阿榆当真大义。”
隋末走后,萧宸虚弱的声音自身后传入耳。
叶白榆转身,对上他苍白的揶揄的笑。
她进寝殿拿来萧宸的外袍给他披上,一边道:“陛下如是说,那我就是吧。”
萧宸一把攥住了她系衣襟的手,盯看她低垂的眼睑。“怎么,今日阿榆不请罪了?”
“是陛下说不要动辄请罪。”叶白榆抬起眼望向他,“何况我也觉得我此举乃大义,并没有罪。”
失血过多的冰冷通过交握的手在二人身体里流窜,一个满心悲凉,一个冷淡莫然。
半晌,满心悲凉的人被冷漠的刀割的遍体鳞伤,他苦涩道:“你知道他会提什么条件。”
这不是问句,叶白榆也没有否认。她道:“条件都是待价而沽,若陛下觉得不值便不答应就好,但至少不能从一开始就放弃前线数万将士的命,不是么?”
“呵。”萧宸苦笑着移开眼,望向远方。
数万将士的命,跟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这个选择终于还是落在了他头上。
同样面临选择的还有霍渊。
叶梁文问:“你给个主意,咱是退还是打?”
“退。”霍渊毫不犹豫。
“你为何会选择退?”叶梁文以为他会坚定不移地打。
“废话。”霍渊艰难地撑着身起来,看着自己一身的裹帘,说:“你看我这个模样还能打?”
叶梁文不用看也知道不能打,“可是……”
“可是你跟陆将军都想打。”霍渊对兵营里这些人的思想了如指掌。
叶梁文说:“我先来问的你,但我猜陆将军会想打。”
“打个屁。”霍渊不跟他废话,“我拼了半条命把大家捞出来,不是让他们再去送死的,立刻通知大家撤,你只管先斩后奏,我去跟老将军说。”
叶梁文本能地认为霍渊的决定都有道理,于是就不纠结什么大义了,“哎,我这就去,你自己能行吗?”
“死不了。”霍渊摆手叫他快去。
他坐在榻边攒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起身,这一动,刚消停的伤口又开始叫嚣起来。
但谢容与三个字像一把刀悬在他头顶,这人给他的危险感远超过身上的疼,于是这些沸反盈天的疼就被麻痹了。他强挺起腰走出营帐,除了脸色苍白虚弱,几乎看不出他有受伤的迹象。
“翟小将,你怎么起来了!”
陆炎正在榻上躺着,见昨日还死人一样的翟寂直挺挺地进了帐,不由惊呼。
“老将军莫怪我不请自来,是十万火急的事。”霍渊把南陵军即将打来的事一说,“我自作主张,让叶副将通知大家先撤退。”
陆炎一听说南陵军打来了,噌地起了身,竟也看不出上了岁数又受伤的痕迹,“你这孩子,我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怎么能退,我北黎将士永不言退!再说能往哪退,咱们后方还有村落,退了他们岂非要遭殃?”
“我正是要打算退到后方村落的山里,我认识村民,他们可以带我们进山,咱们也刚好能保护他们。”
霍渊气息不稳,如此快速地说一通话有些气力不济,他稍稍喘息,续道:“老将军,您一生骁勇,从不言退,但气节不等于无谓的牺牲,留得后路再战才是气节。”
陆炎微微一怔,被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惊到。且他还无话可驳。
“老将军,没有时间考虑了,若您执意要打,就恕我斗胆绑了您走了。”
陆炎就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气得胡子直抖,“也罢,你这小子虽欠打,但有魄力,不过也需要磨练,这回陆某就听你安排,记住,从现在起,你要为你的决定负责。”
霍渊拱手:“是。”
剩余的两万多南征军在最短的时间里卷铺盖撤了,由村民带路,往村子后山上退。
这山是座不高不矮的坡地,层层绵延,守方可以居高层层设防,确实易守难攻。山中还有村民种的庄稼果子,藏到明年也不成问题。
村民有五十几人,皆随着南征军上了山,由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负责引路。大军行过,有专人在后消除痕迹。
但两三万的大军,即便再小心也难免留下痕迹。且南陵军比想象中来得快,几乎前后脚跟到了山脚下。
左荀笑道:“瞧见没有,退兵了,我就说这小子能屈能伸得很,惜命着呢。”
谢容与抬头看着层层而上的山体,笑了笑,“你看这像是要屈的意思吗,再说我的条件还没提呢,走吧,看能否追上那小子。”
两人带了十几个亲卫,先一步上了山。
谢容与算着霍渊会垫后,打算先与他谈谈条件。而霍渊也确实在大军最后面,因为他受了伤走不快。
与霍渊同行的还有白虎帮的兄弟们,以及执意要照顾他的阿灿。
阿灿见翟寂满头的汗,朝大彭说:“你们老大才死里逃生,爬上山会死的。”
大彭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霍渊,心说关我屁事?
但他不敢反驳阿灿,这几日他天天孙子似的给母女俩当牛做马,大概是培养出了奴性,阿灿一发话他就本能去干活。
“喂,要我背你吗?”大彭不情愿道。
霍渊本是没打算麻烦别人,但既然大彭愿意孝顺,他就不推了,“要。”
大彭心说脸真大,他连帮主都没背过呢!
“上来上来!”大彭心里骂骂咧咧地蹲下身,“看在你那张死人脸的份上,我就只当行善积德了。”
“嗯,恭喜你造了七级浮屠。”霍渊不客气地爬上了大彭的后背。
大彭到底是个成年汉子,背霍渊这副少年骨架轻松得很。一行人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
眼见着就要追上前方队伍,千山忽然指着山下不远道:”快看!那是不是有人!”
“转身我看看。”霍渊拍着大彭的肩膀指挥道。
“当我是坐骑吗!”大彭嘴上骂着身体听话地转了身。
霍渊往下一看就变了脸,岂止是有人,已经就要到眼前了!他们一行人竟然都没有察觉!
“快找地方躲避,有弓的准备射击!”
“别躲了,老子都听见了!”
左荀掐腰朝山上吼了一嗓,“好徒孙快现身吧,我不趁人之危,咱爷俩谈谈条件如何?”
霍渊皱眉望着山下,依然叫其他人躲了,他独自站在暴露处,道:“有屁就放。”
“说话都有气无力了,别那么嚣张啊!”左荀笑道,“你看这样行吗徒孙,跟我回广陵城好吃好喝住几天,我呢也不为难你们,如何?”
“还不一定谁为难谁呢。”霍渊哼笑,“有本事你就上来,废话那么多。”
左荀也笑,“我怎么就那么稀罕你这小脾气呢,真不跟我去广陵城享福啊,南征军几万人可都在那吃香喝辣呢,那叫叶梁宗的胖小子,今早上还啃了一整只鸡!”
霍渊听出来了,这是拿北黎几万兵将来威胁他,让他放弃抵抗。
“养不起就宰了吧。”他才不怕他威胁,叶梁宗跟叶镇泽爱死不死。
左荀朝谢容与挑眉,“听见没有,这小子不搭理你的条件。”
谢容与不着急,慢条斯理道:“把叶梁宗绑来,吊到树上。”
霍渊很快就看见一个吱哇乱叫的胖子被吊着脖子挂上了树。目测叶梁宗脚下应该还踩着什么,不至于立刻吊死。
“救,救命啊!”
叶梁宗杀猪似的救命声在山间回**,好多人都听见了。
“这要怎么办啊?”千山在树后问。
霍渊对叶梁宗的死活无所谓,他最好死了,叶梁文才有希望成为侯府继承人。但其他人比如陆老将军如何选就不知道了。
不多时,姚广从山上折返下来,代替陆炎传话,“翟寂,老将军的意思是能救则救,但你可以见机行事。”
霍渊道:“用我们两三万兄弟去换他一个,不划算,告诉老将军,南陵军想要俘虏我们朝雍城提条件。”
“提他奶奶的条件!”姚广一听就火了,“手里攥着咱们数万兄弟还想要我们投降,想屁呢!”
姚广上山传话,霍渊又朝山下道:“有筹码不妨一起亮出来,别一个一个吊,我身受重伤,气力不济,没时间耗。”
谢容与抬手一挥。
只见山下所有的树上齐刷刷吊上了人,皆是先前被俘的北黎兵,像是树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果子,一眼竟估算不出有多少人。
“我的老天爷!”千山几个纷纷抽凉气。
阿灿道:“这也太歹毒了,这是拿我们北黎人做挡箭牌啊!”
霍渊依旧面不改色,他能救人的时候拼死也会救,不该救的时候绝不犹豫妥协。
而且他笃定谢容与不会把人都杀了。他费尽心机俘虏那么多人,不就是想有足够的筹码跟雍城提条件吗,多杀一个他的筹码就少一分。
“千山,拿弓箭来。”
千山都快吓尿裤子了,他捧着弓箭哆哆嗦嗦从树后出来,“翟,翟寂啊,你这是要作甚,不会要杀那胖子吧?”
杀不杀叶梁宗,那是谢容与的事。霍渊要杀的是南陵兵。
他目视耳力皆不错,能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吊在树上的人的空隙里找到南陵军的影子。
他瞄准了一个,果断放了箭。
“啊!”
中箭倒地的兵就在谢容与侧后方。左荀吓了一跳,“好家伙,这小子这么狠?”
左荀有些看不懂翟寂了,前天还冒死单枪匹马去救人,今天却又眼皮子也不眨的无视数百北黎兵的死活。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馅儿的!”
谢容与却笑起来,“你输了,别说,我现在也有点喜欢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