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粗算北黎兵的规模,大概有五万,而他此次带出来的人只有三万,损失了五千,左荀带走了一万,只有对方的不到三成。

不过,对于一个敢带一万兵闯敌国雍城的人来说,这点差距实在不算什么

谢容与骑马迎上萧宸,两人隔着弩箭最大射程的距离互相寒暄。

“萧君似乎别来有恙,可是上回在下出手太重,伤了贵体?”

萧宸后背的刀伤还没好,又马不停蹄奔波数日,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但他对着谢容与从不遮掩,与情敌坦**至极。

“谢相功夫了得,但也未免过于自信,这是我数日前才添的新伤,严重是严重了些,不过好在有阿榆悉心照料,上阵杀几个人不是问题。”

阿音也来了。谢容与微微皱眉。他的意图,甚至阿音的意愿萧宸都知道了,难怪萧宸会带伤御驾亲征,这是要与他正面对决,抢夺阿音。

“萧君确定要打吗?”谢容与慢条斯理的语调与身后浓烟滚滚的山火仿若两极,“广陵城中有数万北黎兵,有贵国安南侯,我身后有近两万刚俘虏的北黎兵,山上还有陆炎老将军跟叶老侯爷的嫡孙即将被俘,萧君若要打,他们的安危就无人顾了。”

这局面比萧宸预想中要好,他路上听闻陆老将军退到了山中,而谢容与攻山不成又放火烧山,如此糟糕的战况下,他已经做好了全军覆没的准备。

没想到陆老将军跟叶梁文居然还坚挺着。只要他俩没落入谢容与之手,一切就还有余地。

“谢相还是先顾一顾自己的安危吧。”萧宸不疾不徐地反威胁,“陆炎将军不是还没被俘么,攻打那么多天,山都烧了一半也没把人逼下山,多半就不是人家敌手,如今五万援兵在后,你那区区两万多兵我瞧着悬。”

“哦,忘了告诉你,现有三万兵正攻打广陵城,谢相与左将军皆不在,广陵城也不知能否守得住。”

谢容与抿唇一笑,不见急色,“萧君果然出手不凡,如此说来,咱们是非打不可了。”

说罢,他抬手一挥,后方南陵兵押解着从山上自投罗网来的北黎兵挡于阵前,足足摆了有五排人墙。

翟寂面对数百北黎兵无动于衷,能气定神闲地精准射击南陵兵,既得了仁义之名,又能让敌军吃亏。

那么萧宸面对一万多北黎兵,又会作何选择?

萧宸带伤御驾亲征就已经做了选择,他不会让谢容与有机会开口要阿音,今日只要谢容与死,付出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

他振臂一呼,“杀!”

话音一落,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手一起放箭,铺天盖地的箭雨落在南陵阵前,数不尽的北黎兵瞬间倒地。

谢容与对萧宸的狠心叹为观止,他立在那些北黎俘虏身后道:“可惜了这些骁勇之士,你们为国为君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却被狠心舍弃,我真替你们不值。”

已死的人已经无所谓值不值,还活着的却后悔莫及,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山上坚持一下,没准儿还有活路。

“诸位勇士,不如,就此投靠我南陵如何?”谢容与见不能威胁到萧宸,就改为劝投,“若你们同意入我南陵,我即刻给你们分发武器上阵杀敌,如谁能取北帝首级立得头功,我当即封他为南陵大将军!”

前面是死,后面是立功封官,如此天上地下的抉择在求生本能之下,几乎没有人犹豫。

“我要投靠南陵!”

“我要加入南陵兵!”

“求谢相赐武器!我要杀北帝!”

谢容与朝萧宸微微一笑,“众叛亲离,萧君可千万保重。”

“女史!”

先前南征军扎营的地方又重新起了兵营。于圭得了前方战报,快步走进陛下主帐给叶白榆报信。

“女史,陛下射杀了两千北黎兵!”

叶白榆毫不意外。自那日萧宸醒来,猜到她与谢容与达成了某种默契后就有些偏激,竟不顾重伤之体御驾亲征,他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与谢容与决一死战。

如果此番萧宸能杀了谢容与,那么他杀这几千北黎兵就无人会诟病,如果战败,萧宸的暴虐残酷将会载入史册。

“战况如何?”

于圭道:“南相劝反了其他的北黎兵,现如今南陵有四万多兵,与我们相差无几。”

谢容与谋心,没点脑子的人遇上他必败无疑。

叶白榆又问:“隋统领那边可有消息?”

隋末领三万禁军攻打广陵城,试图趁主将不在解救困在城中的南征军,如无意外,广陵城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于圭说有,“南陵军同样以北黎兵威胁,依着陛下的吩咐,隋统领射杀攻城,暂时一切顺利,如无意外,会破城。”

这对叶白榆来说不是好消息。她要离开北黎去南陵,广陵城中的北黎俘兵还有叶镇泽就是最大的筹码。

她得想办法改变战局,决不能让隋末破城。

叶白榆轻叹了一声气,像是对于圭说,又似自言自语:“数万北黎兵的命,唉……但要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于圭的脸色白得近乎凄惨。他那日刺杀陛下,万没想到陛下既往不咎,只让他给冯大父磕了几个头——他为了能近身伺候陛下,给大父的腰伤药里动了手脚,致其伤病不能愈。

大父听了他的故事,也没怪他,只告诫他陛下饶他一命,他往后该尽心服侍。

于圭心怀对陛下的愧疚,决定忠心跟随,尽心服侍,但这不代他认同陛下的所有决策。

今次陛下残忍射杀北黎兵,是有违天道,是滥杀无辜!

那可是数万将士的命啊,他们成了俘虏,却并没有叛国,陛下如此绝情,该多么寒北黎百姓的心?

而那些被无辜抛弃的兵士家人,又将成为多少个心怀怨恨的于圭?

“女史可知,陛下为何如此?”

“于常侍是认为陛下不该如此吗?”叶白榆反问。

于圭不该表露自己对陛下的不满,但叶白榆方才的那声叹息叹到了他心里,他觉得女史也是心怀慈念之人,便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

“是。”

叶白榆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之意,“我听隋统领说,陛下与南相有不能相让的旧怨,许是因为此,他才如此极端吧。”

于圭面有苦色,“可是,陛下当真不怕报应吗?”

这个问题只有萧宸自己能答。叶白榆看着于圭:“如果有可能,于常侍愿意冒险救广陵城中的北黎人吗?”

于圭猛地抬头,“女史有办法?”

叶白榆摇头,“算不上什么办法,事到如今已无万全之策,不过是残忍与更残忍的选择,要么数万北黎兵皆亡,要么他们背叛陛下,就像被南相策反的那些人一样。”

于圭明白了,是同样让广陵城中的北黎兵反了陛下,如此一来,南陵人就不能将他们当做俘虏威胁隋末。

于圭站在那些北黎俘虏的角度,没有任何异议的认同,但作为陛下近侍,他又不免犹豫。

如果他这样做了,等同背叛陛下。

而叶白榆就是要他走出这背叛的第一步。她将来去了南陵,萧宸身边得有个眼线,或者说,是要让萧宸身边有个变数。

于圭对萧宸的矛盾之心就是最大的变数。

她没有继续逼他,要不要走出这一步由他自己选。

于圭纠结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能抉择,他觉得见死不救跟背叛同样可耻,无论选哪一边都会让他内疚痛苦。

“那么,女史对陛下不会有愧疚吗?”他想知道叶白榆是何立场,为什么她好像没有为难。

叶白榆没有直接回答,“于常侍,你经历过家族覆灭,在宫中见过各种立场对决,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对陛下忠是忠义,站在陛下的立场助纣为虐就是有违大义,想要忠义之名还是想要大义之名,全看自己取舍,你舍了什么就不要纠结,如此只会让你不忠也不义。”

于圭怔怔地望着她。

叶白榆又道:“其实反过来说,你替陛下救了数万北黎将士的命,何尝不是替君挽回了不义之名呢,如此不也是忠吗?”

于圭隐约被她说动了。他觉得陛下此举不对,若一味愚忠,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陛下。

“女史认为该怎么做?”

叶白榆说:“想办法让广陵城的北黎兵知道陛下已经放弃了所有北黎俘虏就好,可以用信鸽给广陵城传信,就写北帝已放弃所有俘虏,不论谁看到都是一样的。”

于圭明白了,“我这就去!”

“你且等一等。”叶白榆把一个酒囊交给他,“这里装着陛下的药,你送了信儿后就给他送去。”

于圭始终看不懂她。她对陛下好却不求什么,背叛了陛下又没有愧疚之意,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不喜不悲不纠结呢?

“女史,”于圭接了装药的酒囊,问道,“你会离开陛下对么?”

只有对一个人不在意,情绪才会如此平静吧,只有不想留下的人,才会无所求。

叶白榆笑了下,“我一个女子,挣扎求生罢了,何谈去留。”

于圭微微皱眉,并不能领会她的心境,“女史之豁达,委实叫于圭羡慕。”

叶白榆不是豁达,师父曾说,再周密的计谋也难以逆天而行,做了自己该做的,其他全凭天意。

她是去还是留,要看谢容与是否能获得足够的筹码逼迫萧宸,要看萧宸是否愿意妥协,两者缺其一,她的计划都难以实现。

霍渊在见到左荀的那一刻,就知道天意没站在他这一边。

他做了所有可以做的,如果援军早一步来,那他就能与援军配合前后夹击谢容与。可惜先来的是左荀。

“小徒孙,黔驴技穷了吧?”左荀擎着一把大蒲扇给自己扇风,扇得用力,说出来的都是风凉话,“你放意志不坚的人下山,确实保证了内部稳定,可走的人太多了就没有保障,山头太大,稳定不了了啊。”

山上留下的七千多人都是精兵,但经历了一场艰难的防御,又遇火攻,只是救火自保就已经让他们体力不支,再面对强势上山的左荀就难以抵挡。

霍渊预料到了这种可能,倒也没有失望,阿榆说了,做了该做的,一切全看天意。

“这话也送给你,你带了一万人上山,谢容与独自面对援军也不怎么稳定。”

“哪里来援军?”左荀还不知道萧宸来了,他往山下看去,隐约是有大队人马朝这边来,“呦,还真有!那我得麻利点。”

他把扇子丢了,撸胳膊挽袖道:“小徒孙,这会儿还打得动吗?若不行趁早投降吧,为了萧宸耗损自己的身体不值当,他也未必领你的情。”

霍渊才不是为了萧宸,他只是不想陆炎叶梁文,还有那七千精兵毁了。

“翟寂小儿,你下去。”

陆炎出现在霍渊身后,提刀指着左荀,“左将军成名多年,欺负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将不算磊落吧,若要打,也是老夫来。”

霍渊猛地回头,“老将军,您……”

“小子,这里轮不到你说话,退下!”陆炎一改先前的和善态度,严厉斥责。

在发现不能阻挡左荀上山时,霍渊就让叶梁文带陆炎与村民从后山寻小径先跑。他认为谢容与要的筹码是陆炎与叶梁文,只要他们走了,左荀不会纠缠。

哪知陆老将军竟然没走!

不光陆炎没走,叶梁文也没走。霍渊看见叶梁文提着把刀随后赶来时,差点儿骂娘。

这时逞这样的勇有什么用!

“翟寂,你给我退下!”叶梁文站在陆炎身边,用同样斥责的口气让霍渊滚蛋。

陆炎斜看叶梁文,用眼神骂人:“谁叫你回来的!”

陆炎一把岁数了,临阵脱逃是晚节不保,也没有意义,不如把机会留给后辈。他让叶梁文带着南征军主力先撤,自己过来替换霍渊,哪知叶梁文竟不听话。

叶梁文的想法没有他俩复杂,他不忍心让陆老将军带伤掩护他们跑。陆老将军让他千万保全所剩无几的南征军,可他认为霍渊比他合适,所以就回来了。

“诸位如此大义,左某汗颜那!”左荀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打这几个残兵,“要不,你们一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