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偏院巴掌大一点,桂树一倒就占了一半,再堆几个宫里送来的大木箱,热闹得无处落脚。

叶白榆绕着几个黑底金纹的漆木箱转了一圈,掀开几个饭盒看了看,最后打开了药盒。

药盒里有两瓶药,一瓶外伤药,一瓶祛疤药,观其状闻其味,都是当年顾弦音所配的药方。

“霍小渊,回头把这些桂枝捡了晒干当柴烧,那些大木箱子不要动,食盒里的吃食咱们争取这两日就给它干完,我瞧着有道白煮羊肉,你加热时多撒点胡椒青蒜,好吃得很。”

霍渊看了看那些食盒,他记得大姑娘喜食羊肉,有时他们啃无滋无味的饼子时,她会念叨两句白煮羊肉,说想着那味道就权当吃了。

这陛下倒是很会赏赐,赏到了她的心头好。

他磨磨蹭蹭去开食盒,不知怎么,他今日不情愿做饭。

“谁让你现在做了。”叶白榆叫住他,“进屋躺着,我给你挑刺上药。”

霍渊立刻撇下食盒,一瘸一拐跟上去。

“衣裳脱了,我看看鞭伤如何。”叶白榆站在霍渊的床前说。

霍渊神情迟疑,“阿,阿姐,我不要紧,我自己……”

“害羞呢?”叶白榆乐了,“你半死不活的时候衣裳都是我换的,现在才害羞是不是晚了点?”

她抓他的胳膊扯到**,不由分说掀开衣襟,“小屁孩别磨磨唧唧的,阿姐告诉你,一个男人,脸皮薄了一点好处也没有,混前程,讨女人,脸皮得厚点才好使。”

霍渊一把揪住床蓐,紧张得皮肉都绷紧了。他浑身不自在,眼睛无处摆,只好强行盯住床脚,只敢在她低头专注时瞄她一眼。

“你这顿鞭子挨得冤,那桂树可有可无,你不是不知道,做什么要去遭罪?”叶白榆嘴上埋怨,下手轻柔,这么深的口子,若不是萧宸送了药,怕要留下疤痕。

霍渊知她所想。当时她故意阻拦主母不过是激将法,而她促成主母砍树,一定有后招。这个后招可以给主母一击,如果他再受伤,便可以火上浇油。

今日就因为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侯爷斥责主母心狠,罚她去了祠堂。

但他不敢把心里的弯弯绕绕叫她知道,尤其不敢叫她知道他故意受伤,“我,我不舍得。”

他确实也舍不得,桂香里装满了他所有的记忆,他想长久地留下。

叶白榆默了片刻,抬手去揉霍渊的头,“等以后……”

她想说等以后另寻个院子再种一颗,但又不知以后在哪,又吞了回去。

霍渊撇开那些不确定的以后,眼神坚定,“再种一棵行吗?”

叶白榆抬头看着他。小孩子的执着很单纯,什么好就执着于什么。小院里的两年是他所有的记忆,又何尝不是顾弦音作为叶白榆的。

这两年的日子悠闲纯粹,处处都有桂影。他们在桂下赏花开叶落,盼阴晴雨雪,听世间百态,偶尔还会砍枝炙肉,落花烹茶,仔细想来,样样珍贵。

“那就再种一颗。”叶白榆加重力道摁了一下他的头,“不过得过几日,这断树的戏还没唱完呢。”

霍渊尽量忽视头上的手带来的热度,“还唱什么?”

叶白榆没答。唱什么,自然是唱你进我退,互相试探。

今日萧宸送来顾弦音研制的药,送来顾弦音爱吃的菜,那箱子里的衣饰多半也是顾弦音喜欢的。如此直白试探,就是想确定她是像顾弦音,还是真的顾弦音。

萧宸此人智谋过人,不好糊弄,一枝桂已经暴露太多。进了一步自然就要退一步,若叫他确定她是顾弦音,岂非自投罗网。

再说了,一个不受宠的闺阁小娘子被陛下特殊以待,出尽风头,恐怕不等她进宫就要被雍城那些贵女活吃了。

如今桂树断了倒是正好有了不进宫的借口。

“不要问,你且看戏就是。”叶白榆挑完了最后一根刺,起身打了个哈欠。这副身体不中用,不过熬了一夜就受不住,“我得去睡会儿,你饿了就自己吃饭,明日早上不要叫醒我,你也不要起。”

霍渊一愣,“你明日不进宫?”

“花都没了,进宫去找晦气吗,叫砍树的应付去。”叶白榆说话去了竹屏后,趟回自己榻上。

屋子狭小,中间是一道竹子做的屏风,隔视线却不隔热度。

在她转身后,霍渊的脸就红成一片,那自发顶蔓开的热度似阳似火,烫得他浑身躁动。

她常摸他的头,像撸猫崽子。最开始他抗拒,后来逐渐习惯,依赖,再后来就是上瘾。他渴望她碰触他,却又忐忑,怕她看出他的渴望。

他静坐等着头上的热度散去才缓缓输出一口气,低头看看被他抓皱的床蓐,已是汗湿一片。

他欲盖弥彰地展了半天,依旧又湿又皱,一如他乱糟糟的心绪。只好合衣躺下,眼不见心不烦。

可眼不见了,那温热的潮气却抵在后心,丝丝缕缕地往四肢百骸里钻。他恍惚又回到两年前,阿榆拖着他从冰冷刺骨的水里爬上来,用仅剩的一点气力抱住他,拼了命地给他热度。

她那么瘦弱一个人,几乎只有皮包着骨,因为失血过多,身体比他还要冷些。可他却觉得被她贴近的地方奇异地生出了暖意。

那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抓紧这一点暖,要死死抓住。

一夜辗转难眠,天不亮就有人进了偏院。

“大姑娘该起了!”

来人是侯爷身边的管事叶忠,他站在屋外道:“大姑娘,侯爷叫我送几枝桂花过来,还请大姑娘快些起身梳妆打扮,莫要误了进宫。”

霍渊慢腾腾下床,一瘸一拐开了门,面无表情道:“大姑娘受伤发热,起不来床。”

叶忠眉头一皱,“怎不早说,我这就请郎中过来。”

“不必。”霍渊心说昨日也不见你们惦记她的伤,“陛下已经送了最好的药来。”

叶忠不敢耽搁进宫,“待我回禀侯爷。”

霍渊臭着脸关了门。当年大姑娘受伤要死了也不见他们这样心急,拍皇帝马屁倒是上赶着,什么东西!

“没事,让他们尽管请郎中来。”叶白榆趴在**,声音恹恹。

霍渊紧张:“阿姐你病了?”

“哪儿啊,我吃了发热的药,这会儿起效了,精神不好罢了。”叶白榆说,“侯爷另找了送进宫的桂枝,这是欺君,我要去了定会倒霉,不装病他们哪里能放过我。”

霍渊:“这药对你可有妨碍?”

“这不难受着呢。”叶白榆没有正面回答。是药三分毒,吃进肚子里多少都有损害,不过她自小学医,早不知道试过多少药,从没放在心上。

这小子到底没白养,还怪有心的。

片刻后,叶忠带了府里懂医的嬷嬷来瞧病。

这嬷嬷早看出来主母不想大姑娘进宫,别说叶白榆这会儿真不好,便是好好的她也得说出三分毛病来。

“哎呦,大管事,大姑娘烧得厉害,得快些降温,出门就别想了,最好连府里的人也不要接触。”

叶忠一听还真病了,只得去回禀侯爷。

忠善堂内,跪了一夜祠堂的韩氏正哭求侯爷原谅。叶忠瞧着眼色没敢进门,在屋外隔帘道:“侯爷,夫人,大姑娘病得厉害,怕是,进不得宫了。”

韩氏哭诉了半天,废了半辈子的眼泪才把侯爷的火气浇灭,叶忠这一句又把火星子搓燃了。叶镇泽指着韩氏怒道:“你干的好事!叫我如何同陛下交代?”

韩氏却是心中一喜,那丫头如此得陛下看重本是不应该,不能进宫倒是好事一桩。

她跪地请道:“侯爷,我自知给侯爷添了麻烦,既然榆儿不能进宫,我便亲自进宫与陛下请罪。”

“你?你一个妇道人家去请什么罪?”叶镇泽怪她添乱,“岂非叫别人笑话我不担事。”

“侯爷且听我说。”韩氏道,“陛下对榆儿青睐,未必不是看重咱们安南侯府,阿榆生病,您若就请罪不去,岂非拂了陛下的好意,不如我带紫芫进宫,借由给成妃请安见陛下一面,私下里给陛下一个交代,总比就那么直眉愣眼去请罪有转圜不是?”

叶镇泽思索一番,认为可行。陛下想招安南侯府的嫡女入宫,不好明说,借用关怀白榆来暗示点拨是有可能的,倒不如干脆让紫芫进宫,没准儿正合了陛下的心。

“也罢,你便带紫芫去。”

“我这就去梳妆。”韩氏踉跄起身,朝门外的叶忠吩咐,“大姑娘的病一向是丰逸堂的于郎中看的,该吃什么药,与平日的药有无冲突,他最清楚,你去请他过府诊治,诊金去找王嬷嬷要,算在我的私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