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逸堂于奎新,估计很快就来了。”

叶白榆盘坐**捧一碗白煮羊肉,烫得龇牙咧嘴,“快开窗散散味,霍小渊,你也避一避,别让认出来。”

霍渊不想避开,“易容,认不出来。”

霍渊常易容出门赚钱。主母虽然没有明着克扣偏院里的月利吃食,但底下人看她眼色行事,月利吃食从来不够五成。叶白榆需要药物治病,霍渊一个半大小子得吃饭长身体,不额外赚点根本不够。

叶白榆出不得门,便教霍渊认识草药,由他出门采了药卖去药铺,或是换铜钱,或是换其它药材。与药铺打交道除了赚钱,还能知晓一些个贵族秘辛。

比如,安南侯夫人颇为信赖丰逸堂于郎中的医术,凡府中有人患疾必请他过府诊治。约十五年前侯夫人难产,两日不生,请来于郎中,不出一日便诞下一子,便是安南侯独子,如今的侯世子叶梁宗。

没两日,叶大姑娘突患急症,又是于郎中把她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除了变成了哑巴,身体一切正常。

这十几年里,于郎中先后救了侯府四五个姨娘的命,可谓安南侯府头号救世主。唯独可惜没能让安南侯多添几个子嗣。

“易容不是万能的。”叶白榆边吃边说,“声音,形态,气味,行为习惯,言语习惯等等各种细枝末节都会出卖你,像于奎新这种医者,望闻问切是吃饭的基本功,对音容气味非常敏感,最好不要让他见你本来的面目,否则对上号是迟早的事。”

霍渊闷声“哦”了一声,却也不走,起身到床前抽走叶白榆手里的碗,拿勺子舀了吹凉再递给她,“味道不要紧,碗在我手里,是我吃的。”

叶白榆看着空掉的手,不由老怀甚慰,心说到底没白养这小子,知道疼人,讲不定以后老了也能指望得上。她十分受用地被喂了小半碗,还未吃饱,便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来了,你快出去吧。”她麻溜吞下口里的肉趟回**,“给我热着啊,没吃饱呢。”

“好。”霍渊帮她盖好被子,见她嘴角有汤渍,顺手抹了去。

这一抹让叶白榆呼吸一滞,感觉自己可能是想简单了。小子懂事是懂事了,但有点懂事过头,不太分得清边界。

看来以后不能光教本事,还得进行人生引导,什么少年叛逆男女大防的,都得操心。可问题是,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她只给人当过师妹,师兄们个个懂事好学,谨慎知礼,谁也没在这个年纪闹过小屁孩的妖,她连个参照也没有,这要怎么教?

正犯愁,王嬷嬷领着于奎新进了小院。

“呦,什么味这么香啊?”王嬷嬷进门就闻见了羊肉香味,瞥见霍渊端着碗从屋里出来,一张老脸顿时拧出一股酸溜溜的不屑劲儿。

“我倒是忘了,昨儿宫里赏了好菜,这可是连侯爷跟夫人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霍渊只顾低着头吃,不理睬她的阴阳怪气。王嬷嬷的酸劲儿被一巴掌拍回来,噎得上头。

“你给我站下!这当下人的倒比主子还会享受,便是宫里赏了菜,岂有你吃的份儿?”

霍渊不理她已经是听了叶白榆的话努力克制了,若要搭话怕能把王嬷嬷气上天。他把憋着的气都倾注腿上,一瘸一拐得十分卖力。

于奎新看这小仆的腿瘸得厉害,心里只道可惜,若不是身在这些贵门后宅,不至于小小年纪就遭这样的罪。

他一时感慨,打断了王嬷嬷逐渐气上天的火,“大姑娘生了病,不好吃隔夜的羊肉,这小仆吃了倒没事。”

这么一说王嬷嬷心里舒服了些,说白了就是要倒掉喂狗的菜,便是天上的龙肉也不值钱了。

“便是要倒掉喂狗也没他的份儿,没规矩的东西,回头再收拾!”王嬷嬷骂骂咧咧进了屋。

“于郎中您不用避讳着,里边请。”王嬷嬷嫌嫌弃弃地引着人来到竹屏后,自说自话,“我家大姑娘身子骨儿您是知道的,吹不得风淋不得雨,前儿在院里睡了半日身子就不好了,又逢陛下选秀,折腾了两日就起不来床了,这不今儿都没能进宫去!我们夫人临走前交代了,务必用最好的药让她快些好起来,别误了选秀。”

于奎新常跟雍城里的宅门妇人打交道,惯会听话听音儿,这话明着是让他快点治病,其实是让他耽误病。

他无奈点头应:“治病救人是本分,我自尽量。”

说着坐下来探脉。从脉象看就是受了寒,只是烧得厉害了些,说退热也就是一两服药的事,可若要持续发热那可遭罪了。

真是造孽,这些后宅妇人怎么就不能好好活着。

于奎新心里叹着气,朝王嬷嬷说:“大姑娘病得厉害,怕是要耽搁些时日。”

王嬷嬷巴不得大姑娘永远好不了,“病去如抽丝,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于郎中就拜托你了。”

于郎中:“应该的,我这就回药铺开药。”

于奎新不留药方,倒是比叶白榆想象得谨慎,不过估计应该是韩氏不想留把柄才如此要求的。

没有药方,药渣子大概也不会留下,如此一来,把柄倒是不好抓了。叶白榆琢磨着,得借个手帮她去抓。

萧宸自下了早朝就一直在长明宫批奏折,到近午时,冯坚进来问膳才停笔。

“几时了?”

“回陛下,差半刻午时,”冯坚看着陛下的眼色说,“您今日是在长明宫用膳还是去成妃处?成妃已派人来问了两次。”

萧宸揉捏着额头:“安南侯夫人还没走?”

“没走呢陛下。”

“你亲自去成妃处传孤的话,侯府的桂树既然倒了,以后便不用再进宫送桂枝了。”萧宸端来手边凉掉的茶一口饮了,“传膳吧,速度快点,孤饿了。”

冯坚怔了一下,一时没闹明白陛下的态度。这是说以后单不让叶家那二姑娘进宫了,还是连叶大姑娘也不搭理了?

他糊里糊涂地正要走,便听陛下又吩咐道:“叫膳房再做几样菜送去偏院。”

冯坚脚步一顿,更糊涂了。陛下这边抹了安南侯夫人的面子,另一边却赏了叶家大姑娘,这不是给那可怜姑娘招恨吗?

萧宸确实打算给叶家那大姑娘招点恨,他想看看那头戴桂枝的叶大姑娘到底装了什么芯。是逆来顺受了十几年的叶家大姑娘,还是不论身处何地,只要活着就不会低头认输的顾弦音。

今日本想让她进宫见一见,谁知她竟病了。病得这么巧,如果不是叶大姑娘身娇体弱,受点罚就病倒了,那就是她故意的。或是故意病了,或是安南侯夫人从中作梗,她顺水推舟。

当年她宁可死无全尸也要逃离,自然不肯主动回来。她不想进宫,却不会一直受欺负,今日安南侯夫人进宫碰了壁,一定会把气撒在叶大姑娘头上,气越大,越可能逼着她回击。

“陛下。”

玄羽卫头领隋末进得殿来,回禀:“派去安南侯府盯着的兄弟有了消息,说今日一早有郎中进了偏院,一个时辰后侯府王嬷嬷亲自端了一碗药给叶大姑娘,盯着她喝完才走的。”

萧宸挑眉:“哪家的郎中?”

隋末:“丰逸堂坐堂郎中于奎新。”

“查。”

“是!”

隋末退下没片刻,冯坚去而复返,“陛下,安南侯夫人领着叶二姑娘跪在殿外求见,说要给陛下请罪。”

萧宸靠着椅背眯起眼,“午膳怎么还没到?”

冯坚会意,不再提安南侯夫人,“臣这就去催。”

出得大殿,冯坚朝安南侯夫人歉意道:“陛下忙了一上午还没用膳,且要等呢,夫人您不如先回去?”

回去?这不就是陛下不肯见吗!韩氏心里更慌了,陛下也不知怎么就知道桂树被砍了,不过是一棵桂树,晾了她们一上午不算,竟连赔罪也不理睬,这到底是何意?

韩氏拦下冯坚,故意提高声音道:“既是来认罪的,自不能回去的,都是我一时糊涂,当年我心疼榆儿思念亡母,容她偷偷栽下桂树,昨日被您瞧见了,我只怕陛下怪罪,这才狠心做主砍了,哪知陛下如此仁爱体恤,竟不怪罪,我又是感恩又是悔恨,便跟侯爷商量着再给榆儿院子里栽一棵,这才叫人连夜出城寻了一株,今日带进宫的这枝就是从新桂树上摘的,我跟紫芫本就打算当面与陛下坦白认罪,既然陛下国事繁忙,那我们等一等是应该的。”

既然跪得甘之如饴,冯坚就爱莫能助了,他微微颔首,“侯夫人,咱家先去侍奉陛下用膳了。”

韩氏怎么会跪得甘之如饴,她是心里尚且乐观,觉得陛下不会不给安南侯府面子,用过膳应该就会见她们了。

却不想这一跪就跪到了近傍晚,母女俩四条腿废了一对,回府都是被抬回去的。

“怎么竟抬着回来了?”叶镇泽见母女俩横着进门,眼珠子险些蹦出来,“可是紫芫又惹了祸,被陛下罚了?”

“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爹?还不都是母亲犯傻非要跪着!”叶紫芫自进了家门就开始嚎,“不就是一枝破桂花吗,陛下真是小题大做,晾了我们半天,罚我们跪了半天,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快想想法子啊爹,我膝盖都要肿了,不会瘸了吧?”

“少口没遮拦的!”韩氏呵斥得气若游丝,她昨夜跪了一宿,今日跪了大半天,养尊处优的身子骨已撑到极限。

她缓声朝侯爷解释:“侯爷,陛下早知道桂树被砍了,晾了我们一天,到傍晚了才叫冯中贵传话打发我们回家,您说陛下这是何意?”

叶镇泽感到棘手,紫芫说得也没错,一棵桂树罢了,陛下不至于如此下安南侯府的脸,莫不是借此事敲打他?

“午时冯坚亲自过来给白榆送了吃食,陛下如此,恐怕是敲打呢。”

“什么!又给那死瘸子送吃的?”叶紫芫简直要怀疑陛下瞎了眼,怎么会对那么个灾货另眼相待?

韩氏则心里一沉,甚至感到心慌,陛下公然为那丫头出头,敲打她这个继母,她在侯府乃至雍城的处境将会尴尬,紫芫也会受到影响,进宫怕是难了。

她该怎么做呢?韩氏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是从此厚待叶白榆,把她捧得高高的,还是干脆除掉隐患?

此时除掉明显不明智,可如果陛下有心抬举让她进了宫,那后患将会是无穷的。

她恐怕得冒了这个险,唯有如此才能永绝后患。只是,不能让她一时一刻就死了,起码要熬过选秀去。

“侯爷,还是让榆儿搬去她原先的院子吧,当初她执意要去偏院,说不想在原来的院子里睹物思母,我虽不忍心却也不忍让她伤心,这才顺了她的意,可如今叫陛下误会了去,损了我们安南侯府的面子,我是万死难辞其咎。”

叶镇泽虽埋怨韩氏,却也说不出她什么错来,毕竟继母夹在中间难做人。要怪就怪白榆那孩子随了她娘,从来任性只顾自己不顾大局。

“如今也没有旁的法子,就由你安排吧,但愿别耽误了紫芫进宫。”

南陵都城宁城,钟山。

一日秋雨,山中湿气缭绕成雾,密遮山下桂林。桂下有人铺席而坐,一袭白衣,满地香痕。

一只气力将竭的信鸽落在案角,谢容与抬手摸了摸挂着湿气的鸽羽,拆了信展阅。

上书:偏院桂断,帝甚上心。

谢容与手指一颤,腕骨上的沉香木珠也随之一震,他抬起另一只手,迟疑地扣握木珠,捏住了其中一颗隐约有字痕的。

珠子光润圆滑,上面的“容音”二字早已没有了最初雕磨的痕迹。他忽然一阵心慌,看着满地的残桂,心生不安。

这次,是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