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格子里面是包好的一整包药材。叶白榆快速拿出落到地上,拆了捆绑的绳子,从每样药材中挑拣出一粒再把药包包好,然后再次攀上药柜物归原位。

她落地坐下的瞬间,值守的小女史端着茶水去而复返。见她还没有挑拣出来,吃了一惊,“你看来是真的不认识川贝母啊。”

叶白榆惭愧地笑了笑,“是,是啊,吃不准是哪个,要么我胡乱猜一个吧。”

小女史无奈摇头,“你也别猜了,我来教你吧,很容易辨认的。”

就这么在药房刻苦学习到子时,叶白榆才回到住处。她悄声躺到**,用被子遮住脑袋,拿出偷出来的那几味药。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先看了看药的外形,又嗅了嗅味道。初看没什么问题,但多嗅几次就会发现余味略有异样。

味道极其微妙,就是一瞬间的感知,细品之下好像又没有了。

她决定暂时先放弃味道,因为闻久了嗅觉会有偏差。

到第二日,她分别在早中晚进行味道分辨,几乎每一次都有一个异样的瞬间,于是她断定,这药可能是在炮制时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成分。

所谓炮制,就是用蒸、煮、炒等方式对药材进行加工,通常是为了改变药性。药性是可以改变的,烈药可缓其峻,寒药可缓其寒,有毒的可降低毒性,无毒的亦可增加毒性。

叶白榆无法辨认周甫用了什么方法炮制,以及添加了什么其他成分,但不论如何,这药确实是有问题的。

傍晚,她拎着药食盒去了帝寝,进殿之前,她单独给了冯坚一个药单子,“大父,你可有法子弄来这些药?”

冯坚希望她说得更明白些,“这药是?”

叶白榆道:“是安神药的配方,不过大父如果不是亲自买药,就当不知道,这药方不是原来的配方,掺杂了别的药。”

冯坚一说就懂了,“我明白了,明日可行?”

叶白榆点头说可以,“对了大父,劳烦你与膳房说一声,今日给淑仪宫多送些炮羔。”

冯坚这回没问为什么,他知道有些事不该他知道,“是,我知道了。”

叶白榆走进内寝,听萧宸道:“怎么,又替我去做人情了?”

“是啊。”叶白榆道,“陛下既然已经对她们置之不理,吃穿用度上就该多照顾些,不然女子常生怨怼,不利于后宫安定。”

萧宸笑起来,“阿榆说得对,冯坚,给昭宁宫德贤宫各送两样她们爱吃的菜。”

冯坚在外回:“是,陛下。”

“过来。”萧宸又对叶白榆说。

叶白榆放下药食盒走向软榻。今日窗下梅瓶里插了杏花,晚风吹进,散开淡淡的清香。

这种饮牛式的插花初看很突兀,看久了却也叫人生出了愉悦,它更自由洒脱,不像花瓶里的精雕细琢,美则美,却有禁锢之感。

萧宸让开榻一角给她坐,照旧把书塞进她手里,“我可能被你惯坏了,书上的字看不得一点。”

叶白榆还能说什么,念就念吧。

“陛下要我念,又能听进几分,昨日念到哪里还记得?”

“你读到哪里我不记得,我睡前听到哪里是记得的。”萧宸凑过去翻她手里的书页,下巴顺势搭在她肩头,“这里,前朝泰和帝为了一个女人斩了十几个谏官,还把生母关进了冷宫。”

“嗯,但我不知道你何时睡的。”叶白榆道,“所以对错全在你。”

萧宸笑起来,“那你觉得这段记载如何?”

萧宸偏爱兵书史书,他因为幼时没机会读书,也没什么机会接触旁人,人生百味只识苦与仇,所以喜欢从前人的故事里品人情人世。

谢容与也爱读史,这是从政之人的必修课,叶白榆常与他一起读,泰和帝这一段就曾读到过。

当时叶白榆说泰和帝一世英名,偏在女人这里绊了脚,而谢容与只是笑。她认为那是他不认同的表现。

谢容与温柔但理智,如果他是泰和帝,必定不会有这样的局面,但他不好当着她的面说,那样显得他不够看重她,毕竟女子有时就喜欢男人为自己不顾一切。

但现在再读这段,叶白榆就觉得自己当时太天真,没有看透历史的本质。

“未知全貌,所以不好评判。”她对萧宸说,“史料么是可以篡改的。”

“就算没有改,我认为也没什么毛病。”萧宸道,“人活于世,做不到面面俱到,泰和帝政事上清明,对得起国家子民,感情上宠溺,对得起心爱之人,反而朝臣偏要他在两者之间选有利于自己的一面才是自私的。”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叶白榆道,“但放在史书上,他就是错的。”

“都是史书了,还管什么对错?”萧宸满不在乎地笑,好像他就是泰和帝本人一样,“他想做却能做,我想做却有诸多顾虑,我很羡慕他。”

叶白榆没有说话,大抵人读史都会套在自己身上做比,既然是非常个人的看法,就没有评判的必要。

“陛下,晚膳要上吗?”

“端进来吧。”萧宸的下巴没有从她肩膀上离开。

叶白榆斜看他:“陛下不会连饭也不想亲自吃了吧?”

“嗯。”萧宸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今日不想动,若不是非要自己亲自嚼才能吃,我也是懒得嚼的。”

叶白榆无语,“我觉得不想动可以不吃。”

“可是我饿。”萧宸歪头朝她笑。

相传林美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萧宸应该是随母,生得很好看,笑起来时眉眼弯出很讨喜的弧度,两边嘴角微弯上翘,很像小猫崽子的唇形,这样看着,分明是个明朗少年郎。

但他平日罩一层狠厉的外壳,像个一天不杀几个人就手痒的暴虐之徒,让人望而生畏。

叶白榆想,如果他没有经历那些,没有变成个必须用冷酷伪装自己的人,他们之间也没有仇怨,或许会成为朋友。

“你好像在想我。”萧宸看着她的眼睛,“在想什么?”

叶白榆说:“我在想,你笑起来很好看。”

萧宸怔了怔,“你这样让我很想亲你。”

叶白榆拾起筷子夹了块羊肉塞进他嘴里,“好好吃饭。”

萧宸鼓囊着嘴笑了起来。

此时他想,一个可以让他笑的女人,为她做什么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沈缨也正在享用着她以为的真情以待。

“我以往也吃了许多炮羔,却都没有这次的得我心,看来膳房的厨子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乳母笑道:“不是膳房的厨子做得好,是陛下赏得好。”

沈缨笑得娇羞,“如果他能偶尔来看看我就好了,今日叶白榆又去了帝寝了吗?”

“去是要去的,但淑妃也不必过于在意,没有长久受宠的道理,现在她得意了,往后就有失意的时候,像咱们淑仪宫这样不招眼但也不落人后的才是长久之道。”

“你说得很对。”沈缨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去嘴角一抹算计的笑,“路上把她截下,请来喝茶。”

于是,叶白榆今晚又来了淑仪宫。

沈淑妃俨然把她当成了最好的姐妹,挽着她的胳膊一起坐,“白榆你来了,晚膳可有吃到炮羔?”

叶白榆摇头,“陛下的御膳哪有我吃的份儿?”

事实上她今日确实也没吃几块肉,都喂给了萧宸,这厮很享受她的投喂,饭量是平时的一倍,因为吃太多睡不下,不得不去了内武场。

“你瞧瞧,早说我给你留一些。”沈缨简直不要太开心,“可见啊,陛下有时宠的还是身份,没名没分,你在他眼中就永远是奴婢,奴婢可以宠,但抬不上明面的。”

叶白榆垂首不语。沈缨又劝:“我昨日与你说的你考虑得如何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时间不等人的,现在姚碧华的肚子过了明面,昭宁宫里明晃晃地往启明宫送吃送喝,每天都有太医去请脉保胎,真把胎保住了,就不是想打掉就能打掉了。”

叶白榆面露迟疑,“可是……”

“还可是什么呢?”沈缨朝身边乳母使了个眼色,“我这里有现成的落胎药,不需要你冒险去买,只需在她每日喝的保胎药里下进去,你就只管高枕无忧了!等以后追究起来,无非是查无实证,让抓药熬药的背了锅去,再不多久你有了身孕,陛下就会把姚碧华的孩子忘得一干二净。”

叶白榆脸上的迟疑慢慢散去,开始思索起来。

沈缨看她似乎是被说动了,便不再多劝,只管把乳母拿来的药塞给她,“呐,真做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益处是长长久久的,越犹豫越不成事!”

叶白榆咬住唇,下定决定般点点头,“好。”

“这就对了!”沈缨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只管去做,我来给你善后。”

叶白榆揣着沈缨给的药回去司药司,正瞧见叶兰芷等在外面。

“兰芷,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叶兰芷走近道:“我现在住在掖庭宫,找你方便得很,白天我要做活,没时间出来,就晚上过来看看你。”

“可还做得习惯?”叶白榆看她脸上隐约有些疲惫。

“是辛苦些,不过苦得心安理得,就还好。”叶兰芷从怀里拿出一纸包,“这是今日膳房做坏的点心,样子不好看,但味道是好吃的,我想着大姐姐平日在司药司吃不到,就给你拿来了。”

叶白榆还真吃不到,萧宸不吃点心,所以帝寝没有这些,司药司就更不谈了。

“你真是有心了,那你还有的吃吗?”

叶兰芷说有,“我经常会被分到一些。”

“看来在膳房做事还是有些好处。”叶白榆笑起来。

“是啊。”叶兰芷低头苦笑,“成妃也这样说呢。”

叶白榆听出她话里有话,“她让你做什么了?”

叶兰芷看了看四下,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去说话,“她让我给启明宫的吃食里下药!”

叶白榆就说成妃不可能不做打算,原来是把叶兰芷推出去当替罪羊。

“她给你药了?”

叶兰芷摇头,“还没有,可能是怕我坏事,没有提前把药给我。”

叶白榆想了一下,问:“如果成妃把药给了你,你准备做吗?”

叶兰芷咬住下唇,纠结道:“我不想,可我又不敢拒绝成妃,所以想让大姐姐给我拿个主意。”

“我若不让你做,你敢听我的吗?”叶白榆要看看她的胆子底线在哪,如果她敢听她的,那这件事就不让她掺和。

叶兰芷皱眉,“我,如果我不做,成妃会找你吧大姐姐?她打定主意利用咱们叶氏女,反正不是我为难就是你为难,那就让我一个人为难就好了,说实话,我将来也难为叶氏做什么了,能护住你也是好的。”

叶白榆看着叶兰芷。她想到了萧宸对叶兰芷的评价,一时并不能确定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既然叶兰芷愿意冒险下药,她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叶白榆把淑妃给她的药给了叶兰芷,附耳说了几句。

叶兰芷微微一惊,“这样行吗?”

“就看运气如何了。”叶白榆道,“就算运气不济,这事也查不到你头上。”

叶兰芷咬牙点头,“好,我试试!”

翌日天不亮,叶兰芷就进了膳房做事。她因为身份的缘故,不需要从最苦最脏的活做起,就备菜端盘,跑跑腿给各宫送吃食,虽累些但还算体面。

“不知今早启明宫里吃什么?”她问道李司膳,”有哪些菜要额外注意的?”

启明宫里原本是统一配菜,几位主子吃一样的东西,自从姚碧华的肚子过了明路,昭宁宫就吩咐单独做,一应开销都算昭宁宫的。

李司膳指着一堆青菜说:“昨日嫌早食腻了,今日就做素菜粥,这里头的菜挑出最嫩的部分洗干净了。”

“是。”叶兰芷捂着肚子,有气无力道。

“你这是怎么了?”李司膳问。

叶兰芷摇头说没事,“就是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吃坏东西了,您放心,不会耽误干活的。”

“哦,上完茅房记得洗干净手。”李司膳嘱咐完就走了。

叶兰芷照司膳说的做完了,把洗净的菜端给切菜的宫人。切好的菜放入熬好的米粥里,调了味再煮片刻就得了。

御厨把粥盛到碗里,嘱咐说:“得快些送去,捂时间长了菜色就不好看了。”

“是,我这就去。”

叶兰芷端着食盒离开膳房,趁四下无人把叶白榆给她的药放入粥里,然后把食盒放在廊下,急匆匆去了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