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内乃行大典,询众庶之处,一向庄严。一国皇后随君来此,尚且要正襟端庄,依礼而行,而叶白榆一个小宫人竟不知体面地与君执手并行,与妖姬祸水何异?
群臣之中顿时有人议论纷纷。
中书令沈霁立于百官中,不动声色地听着周围官员议论指摘。
“陛下一向守规,今次居然如此不像话,此女祸水,此女祸水啊!”
“当初就该极力阻止此女进宫!”
“何尝没有阻止?陛下表面上没有让她入后宫,看似妥协,实则暗度陈仓,一意孤行!”
“沈公该说句话啊!”
“是啊沈公,您承宰相之责,理应劝诫陛下才是。”
沈霁稍稍抬手压下诸臣议论,轻声道:“诸公待君之心赤诚,修远感同身受,只是小女如今身在后宫,某干预后宫之事实为不妥,但某以为陛下为明君,一时被美色所祸罢了,色终有衰,不必急于相逼,反而适得其反。”
这话要让叶白榆听了,定要骂他道貌岸然,他挑弄百官不要命地去戳萧宸的肺管子,他自己倒装好人,实乃伪君子做派。
但百官却多敬他品行,尤其是依附他的那些狗腿子,沈公放个屁都要奉为圭皋,端的听不出一点虚伪之词。
遑论一些个言官就不是些能憋住屁的人,每日无事还要掘地三尺的挑刺儿,今日这场面岂能说过去就过去?沈霁越说不要急于相逼,他们就越觉得沈公深明大义,而陛下则是任性妄为,如此行径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北黎万民,亦对不起他们这些尽心辅佐的群臣。
“陛下!容臣越谏!”
群臣中忽然有人不合时宜地出列行谏。
叶白榆循声看去。这位祭典上公然行谏的二愣子是谏议大夫王恒,此人长得刻板周正,眼神刚直,一副天生吃言官这碗饭的面相。
他出身庶族,是沈霁暗中提拔上来恶心萧宸的谏官。萧宸重庶族压士族,一心想要提拔寒门官员,往往对他们多有忍让。让这样的人做谏官,属于直接往萧宸嘴里喂苍蝇,因为谏官就是要言,无论说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陛下都得听着。
然今日陛下不听了。萧宸犀利而视,眼刀子戳得百官脚底生寒,“既是越谏就不必谏了。”
那年轻谏官被呛得面红耳赤,眉眼间尽是道不出的激愤,“陛下!今日之场合您不可妄为啊!”
萧宸道:“今日天寒,季礼面呈赤色,恐是染了风寒,就不必随孤去拜谒了,孤许你歇三日。”
季礼为王恒表字,陛下在如此场合唤其表字,尽显亲近关怀之意,一下子堵得王恒没了话说。
但同时,也惹得群臣更加厌恶叶白榆,因为明显陛下还是个深明大义的陛下,惹他不明不义的是身边的祸水。
沈霁心中暗想,一个小女子当众惹得群臣激愤,也就基本走上了死路,不足为惧。
恰在此时,沈霁见着自家缨娘朝陛下款款而去,眉心微皱。这小女子一向冒失,可莫要在这时候失了分寸才好。
萧宸正要登御车,瞥见沈缨过来,不由想起了那夜糟糕的指尖,心中烦闷。但人前他乐意给沈霁面子,于是停步侧头看她,“缨娘何事?”
一声缨娘唤得沈缨耳根发烫。人人喊她缨娘,唯有陛下口中的缨娘叫她心生**漾。
“陛下。”沈缨的声音不自觉娇羞起来,“恕缨娘打扰,缨娘有事相求。”说着她看向叶白榆,“白榆与我是闺中姐妹,我们两个自进了宫就没能见过,可巧今日妾的贴身宫人病了,身边没个人陪着,一路上怪闷的,可否允准她与我同行?”
叶白榆叫姐妹二字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宸轻皱眉,这女子委实爱出风头,不过也好,叫那老想跑的家伙跟去吃些苦头,也知道丫头不好当。
“阿榆?”萧宸挑眉笑看叶白榆,“你跟着孤总嫌闷,便去陪缨娘一路吧。”
叶白榆一个小宫人还能说什么,先是被萧宸拉出来当了一遭祸水,又被萧宸的女人拿来做懂事识大体的工具。
萧宸方才被谏官指摘,结果给了一个没脸,这于国君而言是大忌。沈缨这时把她要了去使唤,是给萧宸一个台阶,也给百官一个台阶。同时,还给了她没脸。
“是,陛下。”
叶白榆便随着沈缨去了她的马车。宫人没有乘车的资格,只能随行,她只停在车下便不走了。
沈缨却道:“白榆也随我上车吧,若叫你走路,陛下会心疼的。”
上车是不合规矩,但叶白榆更想看看沈缨打算怎么糟践她。于是从善如流道:“谢昭仪体恤。”
沈缨见她一招就上钩,心中唾弃,面上越发和善。
“好一出戏。”成妃看着叶白榆上了车,放下车帐笑。
车上还有荣贵妃同乘。原本贵妃代后之职,理应与陛下同行,但陛下一向不喜身边有人,故而贵妃便与成妃同乘。
荣贵妃笑而不语。
成妃心中暗诽,都是千年的老狐狸,成日装什么纯良,“贵妃姐姐说,那小宫人是个懂事的,我瞧着也没懂事到哪去,还不是个恃宠而骄的。”
蠢人恃宠而骄是自找死路,聪明人恃宠而骄都是伎俩。
荣贵妃自觉没有看错人,但也不提点成妃,由着她轻看叶白榆。
“许是吧,那日我瞧她倒还好,知道顺着陛下来,就已经比大多数人聪明懂事了,今日倒是差了沈昭仪一招。”
这宫里谁不是顺着陛下来,也没见别人讨好了去。成妃觉得叶家这丫头不简单,否则不能让安南候夫人吃了亏,只是还要摸摸她的底。
成妃自车上拿了个软垫,吩咐随车的宫人,“去拿给叶女史,她腿脚才好,怕受不得颠簸。”
叶白榆倒也不需要软垫,她刚上马车就得了沈缨二字:“跪下。”
沈缨轻蔑地看脚下的叶白榆,无病呻吟道:“今年也不知怎么了,隔三差五地阴天下雪,我腿疼得厉害,你帮我捏捏吧。”
后宅这些妇人,为难人的法子一向也没什么创新。跪下捏腿,打翻热茶,要么泼了自己,要么泼了她,翻来倒去的,玩都不好玩。
叶白榆跪着,听见有人走向这边,故意去捏沈缨的膝弯下四寸中部。此处若在与人缠斗时狠捏,能叫人腿不能动。对一个小女子而言,用三成力气就足以让痛不能自已。
沈缨哪遭过这样的痛,冷不防这么一下,本能惊呼出声:“啊——!你要死了叶白榆,捏疼我了!”
忘乎所以之下的叫声甚大,不光走到近前的小宫人听得一清二楚,附近随行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要闺中密友去不是叙姐妹情,是把人家当下人使唤?
还以为她同沈公一般深明大义,原来虚伪得很。
成妃跟前的小宫人竖起耳朵,听见沈昭仪在里面压低声音抱怨:“你是故意的吧叶白榆,叫你捏腿,你就伺机报复!”
“求沈昭仪轻罚!”叶白榆告饶道,“奴从未给人捏过腿,下手没个轻重,还请昭仪大人大量,再给奴一次机会。”
吼,外面的小宫人开了眼,这沈昭仪胆子可太大了吧,陛下眼皮子底下也敢难为人家正得宠的?
待里面动静小了,她才道:“沈昭仪,成妃命我来给叶女史送软垫来了,说女史腿伤才好,不能颠簸。”
沈缨不禁暗骂:“谁家还没有个软垫,就你家主子会出风头做好人!”
“成妃姐姐可真是周到。”沈缨隔着车帐,咬着牙笑言,“那我替白榆谢她了。”
随行的宫人拿了软垫递上车,沈缨转手就把软垫丢在了脚下,“既是成妃赏的,你就垫着吧,省得怨我不知道心疼奴婢。”
“谢昭仪体恤。”叶白榆跪在厚厚的软垫上确实舒服多了,只是损了成妃的脸。
“我渴了,给我倒盏茶水去。”沈缨不敢再用她捏腿。
马车上也实在玩不出什么花了,真是难为一个诚心难为人的姑娘。
叶白榆便配合她,转身倒了盏热茶,双手举过头顶捧着,“昭仪请用。”
沈缨是要拿热茶做文章,打算唱一出苦肉计,她若被热茶烫伤了,陛下怎么也该去淑仪宫关心一下吧。
她一只手去接茶碗,有意用指甲掐叶白榆端茶的手指。叶白榆的手意料之中的吃痛一抖,松了劲儿。
眼看着那茶盏朝着沈缨的手倾倒,她暗中得意,做好了吃痛的准备。却不知怎么,茶水没有遵循预料中的轨迹,反而一股脑倒在了叶白榆身上。
沈缨那点伎俩,叶白榆能预判百步,她是一只手松了劲儿,另一只手没闲着,稍一提就能让茶盏倾倒向自己。
“唔!”
一整盏热茶都泼在了叶白榆身上,茶盏闷声砸在车厢地衣,她也闷哼一声。
声音不尖利,闭目养神的萧宸却听见了,他倏地睁开眼,眉峰拧着忍无可忍的怒气。
沈霁这幼女教养得委实不怎么样,刻薄心窄,半分没学到他的精髓,这样害人害己的心性也敢送进宫来。
萧宸自药匣子里拿了一瓶烫伤药丢给冯坚,“给她送去,传口谕,若敢留疤,仔细我罚你。”
冯坚双手接了装药的瓷盒,众目睽睽下后行向沈昭仪的马车。
车行之中,冯坚逆向而行,无人不关注。
此时的沈缨还暗自庆幸叶白榆没有咋咋呼呼地叫喊,若叫陛下听见了可麻烦。
“你是怎么伺候陛下的?”沈缨看着叶白榆的狼狈样子烦躁不已,“捏腿端茶都不会,还是说你就故意对我如此?”
谁还不是故意的呢,礼尚往来嘛。
“奴认罚。”
“你认什么罚,谁又敢罚你?”沈缨道她狡猾,“你快换了衣裳,陛下怪罪我可担不起。”
“女史。”冯坚此时在外开了口。
吓得沈缨一机灵,冯坚怎么来了?
“你快起来啊!”她无声命令道。
叶白榆忙起身,然身上地上的狼藉一时收拾不掉。
“陛下有口谕。”
冯坚传口谕需得掀开车帐,帐一开,他就瞧见了里面的狼藉。他只当没看见,把药盒交给叶白榆,转述陛下的口谕:“若敢留疤,仔细我罚你。”
沈缨眼睁睁看着自己一通忙活给她做了嫁衣,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嘴巴。
听听陛下说的那是什么?我罚你?他跟这奴婢私下竟然这样随意称呼?
沈缨再想想自己进宫那夜,陛下对着他的那张石碑脸,堵得心口疼。
而叶白榆听到的是萧宸言语后的警告。他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在告诉她坑沈缨可以,但别伤敌自损。
这,算是关心?还是给她拉仇恨呢。
稍后,冯坚又拿来了萧宸的披风。叶白榆一看,确定了,那厮就是在给她拉仇恨。
冯坚朝沈缨道:“沈昭仪,陛下说他的人没**好,不会端茶侍奉人,还请您担待。”
沈缨哪里敢不担待,这但凡不是在外面,她得去跪求陛下饶恕。
“陛下误会了,我哪里能叫白榆端茶侍奉我,是我喝茶没端好。”她甚至得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冯坚笑了笑,“是,咱家会转告陛下。”
人是不敢再留了。沈缨催促叶白榆回去,“你湿了衣裳,还是去陛下那暖一暖,我这里总归是不如陛下那里暖的。”
叶白榆颔首:“是,奴改日再去淑仪宫给您请罪。”
求你可别来了!沈缨简直要疯,陛下都说了他的人不能侍奉别人,谁还敢授她的请罪?
叶白榆成功把沈缨娘气得自闭,心情愉悦地下了马车。
她下车时没忘了拿上成妃赏的坐垫,路过前面的马车时,特意在外赔罪:“成妃恕罪,您赏我的软垫被我不小心溅上了茶渍,可否待我洗净了再还您?”
成妃掀开车帐,笑道:“瞧你,一个软垫罢了,脏了就脏了,洗它作甚?倒是你湿了衣裳容易着凉,快些去御车上暖一暖吧。”
叶白榆施礼退下。
关上车帐,成妃对贵妃意味深长道:“还真是个懂事的。”
叶白榆拢着萧宸的披风,顶着一众嫉妒或不屑的目光朝御车走。蓦地,她感觉到周遭百姓中有人在看她。
是霍渊吗?这不听话的家伙居然还是来了!
今日萧宸身边尽是玄羽卫,每双眼睛都在警惕周遭的异常,防止有人刺杀。霍渊这样注视的目光必会引得他们注意。
叶白榆甚至不敢做出提示,只能目视脚下跟着冯坚走。
还未靠近御车,脚底忽感一阵震颤。紧接着,周遭有人大喊:“塌了!官廨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