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细作,即便被识**份也要继续演,演到让对方怀疑自己的判断方能不落下乘。
顾弦音能在百步外听得出萧宸的脚步声,但叶白榆不能,她一个才能走道的废物小娘子没有这样的本事。
于是,她惶恐认罪:“陛下恕罪,奴吃多了犯困,睡得沉没认出陛下的脚步声,当然下次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奴耳不聪目不明,不足以准确辨听尊驾足音。”
萧宸就这么看着她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大通话。
以前他想从阿音嘴里多听几个字,需得绞尽脑汁,他讲十句能引她一句就不错,且都是短句,能用一字概括绝不说两个。
他忽然生出疑惑,真正的阿音到底是什么样的?她作为女医官时和煦沉稳,小小年纪就有叫人信服的气质,私下与人结交又是灵动爽朗,宫里人人都喜欢她,就连嫉妒她的人也挑不出她的错处。
她在玄音宫时则十分随性,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也不会因为他是国君就对他言语奉承,甚至尊称也没有,一度让他以为看见了她的本真。
可细究起来,她那不过是看淡了生死,她把活生生的自己遮了起来,只露出一个看似是她的人与他相对。
而如今的叶大姑娘卑微又坚韧,她的身份与处境迫使她惶恐畏惧,她尊他为国君,会对他臣服,但也不怕死,在死与臣服之间保留自己的底线。
每一面都可能是她,每一面又可能都不是。
萧宸心生烦躁,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得到完整的她。
“吃太多了么?”他尝试着放缓了口吻。
方才回寝殿的路上,他责问冯坚为何让郑司药来看她。
冯坚说:“陛下,留人要留心,您得知道她要做什么,才能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想要逃离他而已。无论是玄音宫里虽生犹死的阿音,还是如今看似恭敬配合的叶白榆,她从不想靠近他。
萧宸奉行强权,他的人生境遇告诉他,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所以上一次他不顾一切地幽禁了她,却也把她逼死了。
或许,这一次他该听冯坚的,尝试着温和一些,不要逼她。
“陛下,一天四顿,顿顿双人量,相当于吃了八顿。”叶白榆心说,换你你也得撑迷糊了。
萧宸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傻么,吃不下为什么要硬撑。”
叶白榆说:“您对伺候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宸想起来了,他早上是吩咐过,如果她不吃就问责宫人。
“陛下恕我直言。”叶白榆又道,“您想打死谁请别拿我做幌子,罪过都加在我身上,我会不得好死。”
“闭嘴!”萧宸听不得她说死。
他沉了口气,再次放缓语气,“我不罚他们就是,你把衣裳换了。”
叶白榆噎了一下,萧宸突然这么好说话,不禁让她怀疑他每日喝的药里有毁人心智的成分。
她又看向萧宸给她准备的衣裳,“这……不是陛下的家常服?”
“嗯,”萧宸好整以暇道,“听闻今日有人说我不给准备衣物。”
叶白榆:“……”
这人是有病吧,是有病吧!
“陛下您的衣裳给奴穿……合适吗?”
“昨日我瞧着挺合适,宽宽大大的,能遮住你那副干柴似的瘦骨,还能引人遐想。”萧宸坦**着说着不要脸的话。
叶白榆抽搐似的笑了笑,“谢陛下体恤。”
“嗯,换吧,记得脱掉里衣,换完了陪孤练功。”
萧宸说着坐下,捧起他昨日看的书,正对着她翻起来。
这跟掩耳盗铃没什么区别。
叶白榆在萧宸面前可以装可以做戏,可以放下尊严可以言语奉承,却永远做不到坦诚。上次马车里,留着底衣尚可,要她当面脱掉里衣她做不到。
于是她拿着衣裳去了屏风后。萧宸却也没有阻拦,好像他真是正人君子不打算看一样。
他不拦着,叶白榆便在屏风后换了衣。
男子外袍宽大,萧宸的尤甚,穿在身上是欲盖弥彰,即便束紧了对襟也显**,稍一俯身就是春光乍泄。
这在夫妻之间是乐趣,在不相干的男女之间是恶趣。这厮如此心性,也难怪是个孤家寡人。
她自屏风后出来,萧宸已经大步到了近前,又是单臂擒腰将她挂在身上。
萧宸瞥了眼大开的衣襟,她里面只留贴身抱腹,本是**之姿,但她胸前玉峰属实不怎么傲人,小丘似的只能微微隆出香沟,香是香,但毫无艳色。非要夸一下的话,倒是有种瘦削的风流美。
这种程度,萧宸想,怕是没有救了吧。
进得内武场,叶白榆被一路抱到兵器架旁,见萧宸从架上挑了一只流星锤。
这东西非力大之人不能用,萧宸虽强壮,却不走大力士的路子,因此他只用来练力气,举多了臂膀就能结实粗壮。
叶白榆被放下后正要站到边上,却不想迎面一只流星锤丢来,紧跟一句:“接住。”
她双臂一沉,险些叫这玩意儿压倒在地。
“力气不够,拿它练一练。”萧宸在一旁抱臂说,“光吃不练只会长肥肉,这是为你好。”
叶白榆心说:“我谢你八辈祖宗。”
“陛下,有……这个必要吗?”
萧宸:“要孤下旨吗?”
叶白榆扯了扯嘴角,“要怎么练?”
萧宸走到她身后,说:“单手举一举看,平举或是举高。”
叶白榆练功不走玩力气的路子,本就不怎吃力,这副身体更是不行,举得十分费劲。
萧宸自后握住她的手臂展平举起,“不要用手腕与小臂发力,待你能轻松举起时,再加一个一起举。”
叶白榆:“……”
果然没有白吃的饭。
萧宸退开,自兵器架上拿了他昨日用的长刀耍了起来,一边说:“举十次才能歇,若偷懒,明日再加一顿饭。”
叶白榆不想说话了。
如此强练的结果就是她夜里极容易入眠,缓解了她躺在萧宸身边的不适。但萧宸比她练得狠,却睡不多,起码她有意识的时候他都是醒着的。
萧宸以前也有浅眠的毛病,一个时刻活在危机感里的人浅眠是正常的,但不至于整宿睡不着,不知他是又添了什么毛病。
萧宸这一夜倒是沉睡了片刻,因为她睡着了,他感觉到她放下了戒备,他便也不再绷着神儿。
自从阿音离开后,他就没有一刻深睡过,他只有与她在一块才能熟睡。
他不能解释其中因由,以前阿音服用“温香”,没有杀他的能力,他放下戒备尚属正常。而现在的叶白榆可以轻易杀了他,他不该在她身边熟睡。
他撑起身,俯身看着熟睡的人。她闭上眼睛后,就与阿音没有了任何关系。
第一次见到她的眼睛他就确定了,他的阿音就在这副身体里,他欣喜却也痛苦,就如同他们之间有一门之隔,能感觉到却触不到,他不喜欢这样。
可同时,他又庆幸他们有一门之隔,他不用直面阿音的恨与决绝,这副他不熟悉的身体,给了他转圜的余地。
那么她呢?她换了一副身体躺在他身边,有各种机会杀了他,她没有动手,是在等别的时机么?
萧宸用手指摩挲着叶白榆的面颊,呓语一样轻声说:“我给你杀我的机会,如果这样能消除你的恨,只要你杀不死我,就别想再逃开。”
第二日,郑司药再次来给叶白榆上药。
彼时叶白榆刚起身,匆忙换下萧宸的袍子去了外室,发现只有郑瑾一人在,昨日那个耳报神小宫人退了出去。
萧宸今日居然不监视她了?
她收敛心神,朝郑瑾笑道:“我以为今日司药不会来了。”见她还捧着一套宫衣,“是给我的?”
郑瑾道:“是啊,今日是陛下允了进来的,陛下嘱咐我给你身上也捏一捏,说你伺候练功累得不轻。”
那是伺候练功吗,那分明是练她呢。
“怎么好劳烦您给我揉捏?”叶白榆笑说,“没什么大碍,陛下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那是圣旨呢,我哪敢不尊?”郑瑾坐下来先给她上药,“姑娘是士族贵人,虽进宫做宫人,与我们这些庶族出身的奴婢也是不一样的,我伺候你是正理。”
“话不是这样说。”叶白榆道,“如今是什么身份就该是什么样,将来换了身份那是将来的事,今日陛下有旨,我不敢不让,但司药这份恩情我记住了。”
郑瑾的手顿了顿,这样的人若将来做了主子,也是下人的福气。
冲她如此不计前嫌,郑瑾提点说:“姑娘这两日没出门,外面传得不大好听,你若能求陛下个恩典,留在长明宫伺候便不要再回司药司了,掖庭宫里人多嘴杂的,你回去了也是受闲气。”
叶白榆抬眼看她,这样的提点对明哲保身的人来说是很难得了。
若她没估错,昨日郑瑾见了沈缨,也按着她的意思告知了沈缨,但沈缨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一个初进宫的昭仪,除非她是蠢的,否则一定不会自己出面收拾一个得了宠的小宫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让郑瑾在宫里谣传她被陛下临幸,引着成妃跟贵妃先动手。
荣贵妃懂事,不会干预陛下宠谁幸谁,只有成妃会动手。
“我虽不在宫中,但也听闻陛下后宫甚是和睦。”叶白榆反过来提点郑瑾,“聪明人不会传这样的谣言,不聪明的传了,自有主子们教训,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郑瑾琢磨着她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沈昭仪那点伎俩并不高明,成妃与荣贵妃在宫里多年,哪会看不穿?荣贵妃是个不轻易出头的,成妃野心大,一心要做后宫的主,宫里新来个挑事的刺头,她不会放过。
但沈昭仪出身太高了,成妃得罪不起,她若出手,一定会拿沈昭仪的人开刀。
而那个人,恐怕就是她这个在宫里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司药。
给叶白榆湿被褥的事不难查,成妃查到了她顺手卖陛下个好,陛下喜欢叶小娘子,还能不为她出头?
陛下那是什么人,落入了他手里,甭管背后是天王老子他都能查到。那样一来,沈昭仪就得罪了陛下。
至于她这个给沈昭仪办事的刽子手是什么下场,几乎不用猜。
思及此,郑瑾的手难以自制地抖了一抖。
“郑司药。”叶白榆抬手摁住了她发抖的手,“慌什么,便是查到咱们司药司也没关系,我虽只待了一日,却也是司药司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家遭罪,只是,我虽是苦主,但也不敢左右陛下决断,还请司药转告,受几日罪恐怕是要的,但到了时候必有转机,一定要撑住。”
郑瑾抬头看着她,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她后悔昨日没明确拒绝了沈昭仪,她拒绝了,最多兄长前途毁了。可她若因此被陛下处死,宫里没有了能为沈家办事的人,那兄长的利用价值也就没了,到头来一个也保不住。
她糊涂啊!昨日为何没能想到这一层?
“叶大姑娘,”她咽了口唾沫,郑重道,“无功不受禄,你救司药司的人便是救了我,不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叶白榆笑了笑,意有所指:“司药在宫里多年,自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路子广,咱们互相借道,路才能走得宽,您说是么?”
郑瑾一时没能领会她要她做什么,但她的意思她明白了,若叶小娘子愿意借她一条旁道走,她必全力回报。
没两日,郑瑾就因为苛待新来的宫人被尚食局陈尚食扭送去了荣贵妃面前。荣贵妃私下审了一回,郑瑾认罪干脆,承认自己看不惯叶白榆勾引陛下的做派,私下针对。
荣贵妃听闻事关叶白榆,不敢做决断,便将此事上报了陛下。
萧宸一句不问,只叫冯坚把叶白榆请了去。
叶白榆这日脚已经不肿了,她穿戴着宫人的行头随冯坚去到长明宫内朝大殿。
殿内,萧宸坐王位,荣贵妃立于左下,被捆绑的郑瑾跪在大殿正中,陈尚食垂首立在郑瑾身旁。
叶白榆进殿正待行礼,萧宸一抬手,“你才能走,就不必行礼了,孤问你,你进宫第一日收到的被褥是湿的,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