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上朝离开后,叶白榆也起了身。

外面侍奉的小宫人听见动静,在外诚惶诚恐道:“陛下吩咐了,让女史多睡一会儿。”

萧宸从不让侍女进寝殿,平日起居皆由冯坚并他的几个心腹内侍服侍,外面的侍女是专门来伺候叶白榆的,却也不敢轻易进来。

叶白榆赤脚走去打开殿门,问门外垂首的小宫人:“方便告诉我名字吗?”

小宫人越发瑟缩,她使劲儿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

叶白榆明白了,一定是冯坚吩咐了不要与她搭话。

她关了殿门,不再为难小丫头。

但她不能就这样被萧宸关十日,一个被陛下连宠十日的宫人在宫里的处境将会十分尴尬。后宫嫔妃会一致视她为祸君的祸水,司药司里那些各位妃嫔的眼线走狗会往死里整她。

她在后宫难以立足,就必须要依附萧宸,这就是萧宸强留她的伎俩。

立在门后思索片刻,她走向窗边的贵妃榻,路过几案时她伸脚猛踹案腿,案上的茶壶轱辘滚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本就青肿的脚背因为再次受到致命撞击而疼得钻心,她“啊”地大叫出声,神情痛苦地跌坐在地。

“女史?”

殿外的小宫人听见动静慌忙询问:“女史?你可还好?”

叶白榆不吭声,她更急了,在殿外徘徊片刻终是推开了门。

“女史!”她见叶白榆痛得出不了声,慌乱得不知作何才好,只好先上前扶起她,“你可撑得住,要不要叫医官?”

叶白榆握住她的手,闭眼摇摇头,“不必惊动医官,若你方便,烦你与今日送药的女史说一声给我捎些药膏子,若你不方便就与冯大父说,他自会告知。”

小宫人心里迟疑了片刻,冯大父说过不要轻易与叶女史搭话,若有什么事便告诉他,不要轻易决断。

“好,我去与冯大父说。”小宫人将她扶上榻,“女史先歇一会儿,我给您拿被子盖上。”

“多谢。”

叶白榆猜想,今日来送药的一定是晨露,她最稳妥,办事按部就班,冯大父亲口与她讨要药膏子,她必定会禀告郑司药。

郑瑾若得知她被萧宸留寝,为示尊重必会亲自来送药,且郑瑾还会想办法与她见一面,确定她是何处境,以便在沈缨问起时有言可答。

叶白榆的目的就是要见郑瑾一面。

今日朝事毕,冯坚随同陛下回到长明宫内朝处理朝政。内朝与寝区隔了两道门,近内朝大殿的宫门为南明门。

陛下前脚进殿,冯坚余光便看见南明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宫人,正是他派去伺候叶白榆的那个。

他替陛下关上殿门便走去南明门,问道:“何事?”

那小宫人便将叶白榆的话同他逐字转述:“冯大父,我没有与叶女史多言,也不知她吩咐的是否妥当,只能让您裁夺。”

冯坚道她懂事,“我知道了,你谨慎伺候着,有你的好日子。”

打发走了小宫人,正巧司药司的晨露来送药。冯坚还未说什么,这丫头就旁敲侧击问:“大父,昨日我们司药司新来的女史头回来送药,可没惹什么乱子吧?”

冯坚常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少也了解他的心思。陛下为了让那位复活丢了半条命,执念非一般的深,若有可能,他定还会把叶小娘子放在身边日夜守着。虽不会像原先那样幽禁,亦会逐一斩断她的后路,让她不得不留下。

可冯坚私以为,玄音宫终是场悲剧,若再逼着这位死一回,陛下怕也没了活路。

他权衡再三,决定替叶白榆传这个话。

“乱子倒是没有,不过叶女史脚背被砸伤了,今日脚肿出不得门,陛下开恩,留她在寝殿养伤。”

晨露在心里咂摸了一番,陛下留宫人在寝殿养伤是个什么章程?是字面意思还是……侍寝?

可若侍寝,怎么没过明面?

她一时没琢磨明白,问道:“不知要养几日?”

冯坚摇摇头,“这可不好说,陛下没有明示,不过我瞧叶女史脚肿得不轻,昨日冰敷过了也没见好,不知司药司可有什么对症的药膏子?”

冰,冰敷?

晨露咂舌,宫里的冰多珍贵啊,冬日储存总共那么些,夏日往往不够用,位低一些的后宫主子想吃用尚且不能有求必应,竟拿来给一个宫人敷脚。

莫不是陛下看上了叶小娘子吧?可看上了为何不抬一抬身份,让她继续做宫人尴尬不说,还难以自保,除非她再也不回掖庭宫了,否则,迟早叫人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

“有劳大父告知,对症的药膏子是有的,我这就回去求去。”

一些日常用的药膏子,司药司宫人私下也有,都是学了方子自己制的,但药都是下等,若私下里给叶白榆用无妨,现在冯大父开口要,用这样的下等货就不合适了。

晨露只得去请示郑司药,拿公中的药膏子。

晨露知道被褥的事是郑司药所为,怕她为难白榆,便没把话说得太明白。

“叶小娘子头回送药,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把脚砸伤了,现下脚肿得猪蹄似的走不了道,冯大父托我来问问,有没有对症的药膏子?”

她不明说,郑瑾也抓住了关键,陛下竟留叶白榆在长明宫过了夜?

她不由为自己前日悬崖勒马感到庆幸,陛下对这位叶小娘子分明不一般,若她真的替沈昭仪害了叶白榆,自己的小命恐怕也就到头了。

“我知道了,药膏子我会送去。”郑瑾吩咐晨露,“这事莫要对旁人说,若有人问,只说白榆可能惹了陛下不快,被罚了。”

晨露听出她有维护白榆之心,诧异之余终是放了心,“我醒得。”

郑瑾亲自去药房取了药膏子往长明宫而去。

虽是悬崖勒马躲过一劫,但沈昭仪那边还是得交代,不能叫她以为自己没尽心办事。因此,郑瑾琢磨着得见一见叶白榆,确定她到底是被临幸了还是如何,心里也好有个数。

“冯大父,不知可方便让我亲自给叶小娘子送药?”她寻到冯坚请道,“这药膏子得辅以揉按之法,寻常抹了用处不大。”

冯坚思索片刻说:“你随我来吧,可不敢耽搁太久,陛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郑瑾自是知道,自陛下继位,叶白榆是第一个进帝寝的女子。

西寝殿分了内外室,郑瑾不得进内室,便只能在外室等候,等着叶白榆出来。

不多时,叶白榆在小宫人的搀扶下出了内寝室。

“有劳郑司药跑一趟。”叶白榆扶着小宫人去茶席前坐下。

她刚被喂猪似的吃了一大碗白煮羊肉,一碗云母粥,两块肉饼,一盘鹅炙,还有些个枣子樱桃什么的,撑得就快到了喉咙口,这一坐好悬没给顶出来。

但不好叫郑瑾看出来她得了优待,只能沉几口气,勉强给压下去。

郑瑾只以为她疼得难受,许是还有伤,“可是身上还有什么?”

倒还真有,叶白榆的腰昨日被萧宸捏了又捏,今日青紫一片,这般坐着特别疼。可不能叫人知道,不然她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别处倒没什么,只我这双腿还没好利索,本来就没什么用场,昨日陛下练功时叫我在旁捧刀举枪的,站久了就疼得厉害,你瞧,这不是笨手笨脚的没拿稳刀,把脚砸了。”

就只是伺候练功?

郑瑾有些怀疑,若只伺候练功,不会从内寝出来。

“陛下既留了你,你必是伺候得好。”郑瑾当着小宫人不好问得太直白。

“司药您瞧我哪是个会伺候人的?”叶白榆苦笑,“昨日没敢同您说,我们四个轮番送药,直送到了夜里,我是最后没办法了才来的,到底也把药送凉了,陛下没打我板子就算是开恩了。”

话说得模棱两可,听起来就是她惹怒了陛下,被罚伺候了一宿而已。当然,确实是单纯伺候了一宿,只是不能细说。

郑瑾把药膏子抹在手上,一边揉按着琢磨,她看起来是不像侍过寝的,但昨日没侍寝,以后难说。

“你这脚得养个两三日才能穿鞋,可有什么短缺的,我给你捎来?”

叶白榆求之不得,说:“我什么都没拿,别的倒还好,换洗衣裳得有一套,陛下见我不能穿鞋才开恩叫我养几日再回去,不过是借我个地方,总不能还给我准备衣物。”

受了宠的宫人要什么没有,这般倒确实不像被宠幸了的。

郑瑾心里有了数,自长明宫出来,便寻了个机会去了淑仪宫。

司药司女史去长明宫一夜未归,这事一早就在宫人里传开了,消息灵通的沈缨自然也听说了。

沈缨前夜侍寝后倍感郁闷,昨日特意请教了身边有经验的老嬷嬷,学了如何在**伺候。本想昨夜陛下来了好生伺候一番,以此挽回圣心,谁知陛下竟没有来。

她等了一夜的烦闷还没散,早上便听说陛下留了一个小宫人,气得当场摔了茶碗。

她立刻叫身边人去打听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勾引陛下,得知竟是叶白榆后,险些气出一口老血。

这郑瑾是如何办事的,竟没把她弄死!

正想着寻个借口把郑瑾叫来,郑瑾自己便来了。

沈缨叫不相干的人退下,立刻便挂了冷脸,“郑司药在宫里多年,倒真是会办事的,手底下宫人进宫才第二日就能夜宿陛下寝宫,郑司药可真是会**人。”

“昭仪这是哪里话,我也是方才才得的信儿,这不立刻就过来了。”郑瑾心里对沈昭仪下了评判,这是个心中狭窄的,给这样的主儿办事,需得逢迎讨好,昧着良心下黑手,事办好了还罢,办不好就是狗都不如。

“昨日也是个意外,陛下不知在哪受了气,拿咱们送药女史挨个为难,那几个小女史怕我罚她们,没同我说,最后不得已叫个腿脚不好的去送药,这不,到底是把药送凉了。”

“我方才借着送药去瞧了,原来是伺候陛下练拳脚,叫刀砸伤了,她没好意思说,我估计是挨了罚。您才来不知道,陛下眼里不容沙,身边人哪个不是战战兢兢伺候的,她本也不是伺候人的,哪里能得了什么好。”

沈缨将信将疑,“真是就伺候练拳脚?那为何还没回司药司。”

郑瑾道:“我瞧着是没侍寝,不然不能到现在没过明面,她脚肿得厉害,穿不上鞋,总不能叫她光着脚出去,到底是叶氏女,不是咱们这些出身低贱的侍女,这点面子陛下还是要给。”

“怎么?我听着你倒是很维护她?”沈缨拿眼睛斜睨她,“你可别忘了,给你兄长一口饭吃的可不是叶氏。”

“奴婢跟兄长都不敢忘。”郑瑾垂首放低姿态,“我并不是替她说话,是怕昭仪您求之过急,惹了陛下不快,您才进宫还没站稳脚,也没摸清楚陛下的脾气,若陛下真要收她入后宫,您拦着什么好处也捞不着,不是叫她得意了去?”

沈缨心里也明白,只是她一个年轻妇人,正是沉不住气的时候。父亲一番筹划,好容易逼着陛下没招那不要脸的东西入后宫,谁知她进宫第二日就夜宿陛下寝宫,这谁忍得住气?

“就为了不让她得意,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沈缨自花瓶里抽出一根梅枝,狠揪着梅花瓣,说,“你把消息散出去,就说陛下宠幸了她,先瞧瞧那两宫作何反应,你说得对,我初来乍到什么还没摸清楚,得借着两位姐姐的手探探路。”

郑瑾暗叹,贼船果真是上去就难下来。她到底没有这个魄力当场拒绝,兄长虽不争气,但郑家就这么一个血脉,总不能撒手不管了。

“是,昭仪。”

叶白榆在萧宸寝宫的第一天,吃了四顿,断断续续睡了有五个时辰,正朝着待宰猪的方向奋勇奔驰。

睡到不知几时,寝殿门再次开了,进来的人步伐沉稳有力,是萧宸。

他径自走到榻前,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唔……我不要吃了。”叶白榆睡眼惺忪地推拒,将他当做叫醒吃饭的宫人。

萧宸垂眼看她,“下次再听不出我的脚步声,伺候你的宫人就杖毙。既然醒了,自己把衣裳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