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我发烧的那天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可是第二天我仍然要求去单位上班。尽管头痛欲裂,可是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去上班。如果我不去上班,就等于我接受这个现实了,我去工作就说明事情还不太严重,我暗示自己状况不会严重下去,不会严重到影响我的日常生活。
我的模样令信用社的同事大吃一惊,我知道此时的我肯定满脸通红,目光涣散。
“没有什么!”
“当心身体啊!”
同事们过了一会儿就各忙各的去了,午休时她们又谈到了商场名牌服装打折的事,谈到了来自自己圈子里的关于“非典”的传闻。可是最后,她们总是把聊天的内容转移到男人身上,一谈到男人,你手捧鲜花求婚的事又往事重提。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露出以往的甜蜜微笑,我的双眼空洞地盯着信用社门口,手中的电话已一次次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答复仍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的内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一样,需要什么来填满,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嗅到自己的孤独在四处弥漫,可是没有人闻得到,每次我都觉得抬头看我的那个同事嗅到了我的恐惧和忧伤,可每一次我都是虚惊一场。时间渐渐过去,我的希望、勇气和精力也随着消沉下去。时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凸现出它的狰狞,每过一秒,我都有胆战心惊之感。我似乎感受到时间封存了我内心的所有出口,欲出无门了。下班后我走在街上,看到人群川流不息,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力而又无奈。焦虑使我身心交困,但是仍然有一线的希望在等我,那就是电子邮箱。我拖着沉重不堪的腿进门,连鞋都没有脱,就急急地打开电脑。我想说不定你的信已经在那里了,告诉我你不过是普通的发烧感冒。
可是信箱里只有一些广告来信,我开始在各个网站搜寻着关于“非典”的消息,可是网上的消息对我没有帮助。网上有“非典”爆发的时间和地点,有中央领导人对“非典”的重视,可是网上没有拿出针对它的治疗方案。每一条消息的背后都像一个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着我的爱情、我的信心。
我想知道广城病人的治救情况,我想知道你被传染是偶然还是必然,我想知道更多的情况,越多越好。我最想知道的是,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少……
在前所未有的灾难面前,没有经验是大家共同的问题,不仅是我们手足无措,许多专业人士都显得惊慌失措。我们就像是在黑洞边缘行走的夜行人,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惑和焦灼。
我发现同事们下了班照样逛商店泡酒吧,她们嘴里说:当心啊,被传染上就完了。可是心里是怀有侥幸的,她们最多在进餐时不再点生猛活物罢了。另一个就是,这些前所未有的恐怖事件以往只是在电视、电影和别人的国度里发生,我们平静地生活了很多年,我们需要刺激时才能看到在屏幕上和写在书里的灾难。可是那灾难也最多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还远远没有到达心灵深处。
我们的心灵是麻木的。我的同事、领导、亲人以及朋友,不都是这样吗?
这使我感到悲哀。我不知道他们凭什么就以为除了广城其他的地方都一定是安全的。我的哥哥头天晚上回来,第二天一早就又匆匆离去,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东奔西走。
嫂子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整理碗筷,器物的碰撞声使我感到头部一阵刺痛。姐姐懒散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乍一看,是一片祥和温馨的天地,可是在我眼前的整个房间似乎在旋动。我脑子里灌满了“非典”的概念,我的耳边充斥着你从电话里传来的阵阵咳嗽和喘息声。
“你需要我,而我却无能为力!”我躲在房间里一遍遍拨着你的号码,这是唯一可以联系你的方法,可是手机里一直传来“对方不在服务区”的声音。呆子,你不是说过任何情况下都不离开我吗?
我头疼欲裂,从抽屉里找出几粒安定吞了进去,然后躺到**……我再一次梦见你,梦见你站在一幢房子的楼顶,向我招手。我于是想跑上去,可是,我找不到电梯,也找不到楼梯。我焦急地来回奔跑,东边,南边,西边,北边,都没有。到最后,连本来站在脚下的走廊也不见了。光线却越来越暗淡,街道也是前所未有的狭窄,路面铺满白雪。寒风刺骨,白雪在脚下被踩得咯吱直响。我没有穿套鞋,没戴手套,没戴帽子,两耳冻得又麻又痛,身上居然还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冷的天居然穿这么少。可是,我最想要的还是电梯或者楼梯,但它们一样都没有出现。我等得不耐烦了,我想飞身上去,去解救被困的呆子……我于是开始朝着不明方向的前方跑啊跑,不停地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跑离死神,跑离灾难。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我的耳边出现喊声:方容!方容!我不想听这叫声,我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想办法去救你。可是此时,我对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没有把握了。街道两边排满了厚厚实实的木质建筑,十分陈旧,丑陋不堪。这里不可能是我们的城市,却有点像乡下,可是我们怎么会来到这么一个不知所以的地方呢?我们怎么来的?为什么来这儿呢?我焦急不堪地奔跑,询问。我的眼睛始终望向高处,寻找还站在上面的你。你得挺住,我在心里对你说,我这就来,这就来……
我醒来的时候,嫂子正拿着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你又发烧了,吓死我了。”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房间,才发现自己做了一场梦,“我哥呢?我姐呢?”
“你哥去上海了。你姐出去逛商店了。”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呢?”
“为什么?”嫂子奇怪地问,“他走时你已经不发烧了。”
“不是我,是‘非典’,‘非典’!”我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上海又没有,只有广城才有。”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上海没有?香港、北京不都有了吗?”
“可是离上海还是很远啊!”嫂子看到我激动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担心郅诚啊?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看着嫂子一脸的关切,我没有说出真相的勇气。
“那你睡吧,等饭好了我喊你起来。”
我不置可否地重新闭上眼睛,“呆子,给我信息,否则我就去找你,不再犹豫。”
下了决心的我慢慢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我就想起了你,我想象你在医院的情景,我想象着你粗重的喘息声,我想象你神志不清的样子,我甚至想到死神就站在你面前,向你伸出残酷的大手……
从那以后,我不断在梦里看到你在求助,挣扎,不断看到狰狞的死神的脸,不断地听到来自我内心的呜咽……
每一次我都会从噩梦中醒来,醒来后全身大汗淋漓,这种情景持续反复,使我浑身无力,虚弱无比,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远方的你一定要坚强度过……
我就这样被击倒了,无力再继续在生活中扮演什么了。白天神情恍惚地上班,回到家后食不知味,内心一片空虚,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同时,在我的灵魂深处,一直等待着发生什么事。
我记得自己的内心在挣扎,企图抓住某个能够让我“正常地想”的东西。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我被惊得从**跳起来,一把抓住手机就看,果然手机提示有短信息:“容,我醒了,我挺过来了。”呆子!我的呆子!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巨大的喜悦使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拿手机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我听着自己的哭声开始发信息:“呆子,我爱你!呆子,要挺住!呆子,我和你在一起!”
不一会儿,你的信息又来了:“容,太晚了,睡吧,医生不让我发了,我要休息,我也想你。呆子!”
当确信这一切是真的时候,刚刚挂着泪的脸上突然就有了一丝笑意。我把手机紧紧地护在胸口,那几个字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拨通了你家的电话,铃声响了之后,我又“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这个时侯打电话过去,会吓着你的母亲。我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后,才发现自己又累又饿。我悄悄下床,摸到厨房找了点儿面包吃了,然后让手机贴着自己的胸口睡着了。这是在得知你感染以来我睡得最沉的一次,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我眼睛一睁第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时钟,本能地喊起了嫂子,“我迟到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你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我看你睡得香,不想叫你,帮你请假了。”
我这才想起了遥远的你、手机短信和昨夜的哭泣,我二话没说,倒下去就睡。可是这一回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怎么样了,危险期是过去了,可是病情稳定了吗?能吃东西了吗?在用什么药?什么时候能彻底恢复?
我知道现在除非你站在我面前,其他的方式都不能让我安静下来。我重新从**起来,打开电脑,我想知道更多的消息,我想知道这种病的所有情况,发病原因、死亡率、如何治疗、治愈率,我统统想知道。
可是好消息少得惊人。除了诸如一些“正在”、“一定”、“可能”、“终将”、“只要”等含糊不清的词语之外,没有实质安慰人心的东西。每天的死亡数字也开始公开了,可是这些数字具有前所未有的恐怖性。它既没有说明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被感染,又没有说怎样才能避免感染。网上叫人们要相互保持距离,叫人们少出门,网上还说大自然中是安全的。可是大自然不是一寸寸被掠夺,重新包装成城市了吗?
亲爱的,我背负着沉重的担忧度日如年,可笑的是,居然有人以为自己可以在你被病魔折磨的日子里赢得我的心。
由于对你过于挂念,所以我频频向张亮打探消息,我知道他是药商,所以最有可能知道最真实的情况,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会主动打电话给他询问情况。可是他现在成了大忙人,不通过电话几乎找不到他的人。有一次我去敲他的门,结果他又不在家,于是我拨打了他的手机,他接了电话张口就急急地说:“老板,真的没货,有货肯定第一个给您老人家啊!”
我叫了一声:“张亮。”
“方容啊,我还以为是刚才要货的邢老板呢,我都忙晕了。”
“还是要板兰根吗?”
“不光是板兰根,还有罗红霉素、维生素、消毒水、口罩等。哎呀,反正只要是与‘非典’有关的现在都吃香。怎么,要不给你家送些?”
“不用了,我想知道什么药最有用?”
“哪有特效药啊,都是心理上的安慰。大家都是心里有数,却个个病急乱投医。”
“这种现状还会持续多久?”
“谁说得准呢?不过,对我没有害处。”
“你发财了?”
“哪里哪里,一点小运气而已。”可是他把我的造访理解成可以趁机接近的信号了,所以有一天,他居然在我下班的时候直接来到单位找我,我非常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你啊,然后请你吃饭。”
“凭什么?”
“凭什么?”张亮想不到我会来这么一句,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初看上去,张亮确实是个恰如其分的小商人形象,他的外貌和风度充分说明了他的身份。他的身材经过几年啤酒的浸泡,从过去的又长又瘦变成了两头细,中间圆。我记得他过去穿的衣服总是因为太大而晃晃****,可是现在由于圆满的肚子使他所有的衣服都显得合身起来,再加上他总是把头发梳得光洁整齐,皮鞋擦得亮锃锃,所以给人极为考究的印象,但是他一走路,还是会暴露出那种小商人急不可耐的特征。
当年他在电子厂做技术员时,由于对自己的价值得不到实现而感到极度苦闷,所以硬是放弃了,今天,他回想起过去,总是会用这样的话来开头:我在二十二岁就考上了大学,可是因为经济拮据,只能辍学。当时以为做了技术员就可以摆脱贫穷,事实上,我花了好几年的工夫适应这个工作,三次差点被开除,为了避免被开除,三次共送了一千七百多元的礼给厂长。厂长在收到礼物后就从要让他下岗到承诺给予他“发展”的机会,使他感到人生的荒谬和金钱的魅力。
如果没有今天的“发达”,我甭想听到这段曾经被他当做难言之隐的过去,可是如今他发达了,过去的丑角般的经历成了今天值得回忆的花絮。
“当然,人要不断地受到刺激,才能够检验自己的能力,才能发挥自己潜在的特长。”张亮说。
张亮从电子厂出来,并非出于飞黄腾达的欲望,只想摆脱不断送礼、不断低三下四求人的生活。他终于从一个居无定所的工人变成了一个药品推销员。你可别小看这药品推销员的工作,在这期间他从过去清规戒律的生活中脱离了,生活开销却大幅度上涨。他,张亮,从一个穷光蛋慢慢变成了一个中产阶级。
他的生活作风,从某种角度来说,可称值得人们学习。不管他过去为什么一再被工厂想要清除出去,可如今他能够挺直腰杆子做人了,虽然在追求女孩子方面一再受挫,但是最近遇到的一系列商业上的机遇使他真正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由于“非典”的影响,原先他自己经营的这些抗病毒的药品在市场上的份额都不大不小,倒是那些抗生素卖得不错,但是谁想到二月份刚刚过完年,板兰根的定单就源源不断地飞来。他一开始对广城的“非典”还是抱有一点世人皆有的那种惶恐和不安,但是当“非典”的传闻以类似过去传播谣言的方式传来,要求订货的电话掷地有声地传来,打到账面上的现金便实实在在地增加了。很快,那遥远的惶恐被巨大的财富淹没了,他审时度势,赶紧大量地从消息闭塞的西部地区的一些小厂里用现金订购药品,然后向自己所在的药厂递交了辞呈。这样,他把工厂客户都装在一个八块八毛钱购买的笔记本里占为己有,把自己从西部进来的药一批批地高价卖给笔记本里的客户,却让厂长在大量的积货面前团团转。
厂长不得不出面了,请他到本市的世纪和平大酒店的包厢里促膝谈心。
最终,张亮以低于本厂批发价一半的价格买走了所有堆在仓库里的板兰根和维C银翘片。厂长大喜过望,连连干杯,醉得不省人事,被司机连拉带拖地送回了家。
这是张亮痛快地从一贯的唯唯诺诺变成接受别人唯唯诺诺的转变时刻,他觉得这对他的人生具有标志性意义。
短短一个半月,他足足赚取了上百万的现金。而且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还有更多的机会在等着他……
在四月十五日之前,他天天晚上要拿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盘算当天的收入,明天可能的收入,过去全部的收入以及还有哪些有可能的收入……
但是这几天他突然对此感到了厌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获全胜后的失落感。从他的眼睛里我感觉到一种心意满足后的空虚和恍惚。
他在刚搬到我楼下时就向我表示过,可是那时他实在没有足够的底气,一则他虽有一套房子,但充其量不过是从贫下中农变成了贫上中农,所以,他草草地试探了几次就放弃了。对于他当时的经验而言,在追逐某个目标时,发现难度太大,从而有可能付出大于回报时,必要的放弃是明智之举,这是他们领导对他的教诲。
相当长的时间,他不仅在生活上保持了清心寡欲,而且还勇敢地承认了。如今,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应该有所起色了。在现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是不敢承认自己有这些品质的。他毫无愧色地承认他现在还在爱着楼上已经有男朋友的叫方容的小姑娘。
金钱方面的收获使他认知事物的方式方法都改变了。带着今非昔比的面目,他雄赳赳地站到我面前,做出了一个自信的邀请姿态。
我张大的嘴巴被他理解成对他传奇人生的敬仰,可是事实呢,我感受到的是一种不能控制的厌恶。我想到你正在受到病魔的折磨,而他正在大发其财,我遏制住自己的反感,问他:“卖板兰根、消毒水、抗生素发了财?”
“也不完全是,还有别的业务。”张亮通常的那种商人的言谈举止今天好像没有在我跟前发挥出来,他有些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没空,我还有事。”我毫不掩藏自己的不快,这种不快完全来自于他对于“非典”形势所表现出来的那股高兴劲儿。
“去哪儿?我送你。”张亮跟在我的自行车后边走。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就嘟囔着说又是要货的,于是“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的盖子。
我的心跳了一跳,口气缓和下来,“张亮,生意还是那么好吗?”
“最近要差一些,主要是许多原来不生产的厂家也开始跟风了,货一多嘛,供货价就下来了,利润也小了。”
“市场需求呢,大了还是小了?”
“这个你就不懂了。大小还不是根据形势,最近的形势你就没觉出紧张来?”
“我们这边好像没事儿似的。”
“我们这小地方,人的反应本来就要迟钝些,再加上离疫区远,其实北京那边早已经人心惶惶了!”
“除了北京还有什么地方比较严重?”
“多着呢,广西、内蒙古、天津、山东到处都有要货的电话,当然,我只要根据要货的多少就知道哪个地方情况严重!”
“你的判断准吗?”
“赚钱方面嘛,我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
我不愿再听到类似的话,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回家了。
刚下车,就见一辆出租车也停了下来,张亮从里面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
“我打车比你快。”
“才五分钟的路,有必要打车吗?哦,我知道了,钱多了没法花。”我边说边锁好自行车往楼上走。
“方容,别这样嘛,我怕你回来我找不着你,其实我也没什么意思,做个普通的朋友嘛,你对我好像有成见。”
看着张亮一脸的无辜,我也觉得他有点儿委屈,于是冲他笑了一笑,说:“下次吧,今天我要去上课。”
“那我送你去。”
“没有必要吧。”
“要不下了课我去接你?”
“张亮,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现在各方面条件这么好,还是把心思放在别的女孩子身上吧。”我转身要走,他的脸上有了一层不自在的神色,他冲着我的背影几乎是叫喊着说:“我到底哪里不如叶郅诚?不就比他矮,比他瘦一点儿,学历比他低一点儿,这些就那么重要吗?”我不禁哑然失笑,男人哪能这样比?
我的话虽然不多,但是态度非常坚决,我看着他愣在那里,就转身回了家。
回到家,嫂子正在看电视,一见到我就说:“你瞧这美国,昨天晚上就炸巴格达了,老百姓真没法活了。哎,怎么没人去劝劝呢?”
劝劝就行了吗?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往房间走,把等待回答的嫂子晾在门外。我的感情和思想已经被你死死缠住,把生活的秩序都忘记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给你写信,我得让自己为你的活着而努力。首先活着,然后才是其他。
呆子:你能挺下去吗?如果挺不下去,就想一想我们度过的那么多的白天和夜晚,就像我此刻一样。我现在到处都能看见你,在信用社门口,在楼下,在月亮里,在黄昏的街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你,看见爱着我的你,看到我们紧紧相守的身影,看到我们幸福的将来。
你不会把我丢下的,对不对?现在,此刻,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所有活着的快乐都是因为你。你不会随便拿走它的,对不对?你给过我承诺的,对不对?
然后我去上班,晚上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意外地发现收件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我不敢打开,我想那肯定是广告,可恶的广告总是不请自来,但是我心里又想那肯定是你的信。怎么可能呢?你能写信了?你能上网了?你恢复得那么快?你不是在发烧吗?你不是四肢都扎上了吊针吗?
我久久地停留在信箱的首页里,不敢进去,直到思绪开始混乱时才打开,果然是从你的信箱发来的!我的心一阵狂跳,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看到了你的字:
容,你的信我收到了,我一定能挺住的。其实没有什么,你要把心放宽,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不会丢下你和妈妈就独自走的。我答应你不会离你而去,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呆子,这算是你的第四个承诺吗?
你曾经答应不让我哭,让我胖起来,永远爱我,现在你又做了第四个承诺——不会离开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任何诺言的实现,这至少说明,我们是多么无能为力啊!我想发自肺腑的话自己却没有力量去实现它,不是缺少诚意,不是缺少信心,也不是缺少愿望,我们所缺少的却是时间!
十年过去了。亲爱的,一切已结束。我知道了承诺的虚弱。所有的承诺都不会被兑现,可是所有的承诺都是发自灵魂的咏叹,都是生命的愿望。
我从房间出来,扯着嗓子告诉所有的人:“呆子来信了!呆子来信了!”
他们奇怪地看着我,不就是男朋友的来信吗?可是倘若一个人不受着担忧亲人性命的不安,忍受着相思的折磨,又哪里能明白这信具有的意义呢?
从四月十二日到四月十七日,你一共发来了五封报平安的邮件和短信息,内容几乎都是一样,有时最多就是“我还好,不要牵挂”这几个字。可就是这几个普通的汉字,支撑着我度过了独自面对的白天与黑夜。
那至少说明你还活着,还在接受治疗,还在与疾病斗争。
我就是从这些信件中获得了一天又一天的安宁。我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忧郁,可是我能够一天天支持着面对生活,去上班,去看望你的母亲。
现在早晚进入小区里,到处都是中药的苦味儿。这种苦味儿好像来自四面八方,你无从识别到底是从哪家的厨房飘出来的。嫂子也不落后,她从超市里搬回来整箱的酸醋,当然,真正能够消毒的白醋已经没有了。她吆喝着让方帅洗手,方帅因为不解而不肯洗,他说在幼儿园已经洗了三次了。
四月十五日,我所工作的信用社正式开了个会,会上决定把消毒环境和现金作为工作的一部分,随即是发放口罩和增加免疫力的药品。昔日欢声笑语的同事们开始变得忧郁,同事们都在流传着“非典”的消息。他们怀疑每个来存款的人都有可能是“非典”的接触者、传播者,每个路过信用社门口的人都有可能是处在潜伏期的“非典”患者,最后,他们被自己的话弄得非常恐惧,却又似乎根本没把“非典”当回事。
我因为心中巨大的秘密,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默默地坐在一边发呆,但是他们任何夸张的预测都会使我的心收紧。我觉得自己很痛苦,很想与人谈谈。但这种事可与谁谈呢?不能与同事谈,也不能与哥嫂谈,这巨大的压力使我心情沉重,一连数天,我食不知味,看见同事们那么津津有味地吃着盒饭,我觉得他们离我太遥远了。恍惚间听到主任在用平常难得听到的声音说:“从今天开始,每天柜台上进行至少三次消毒,收进来的钱一定要紫外线消毒。另外,你们和客户打交道时,说话尽量离得远一点儿,‘非典’是可以通过对方说话时的飞沫传播的,大家要提高警惕。”
上班时,来存取款的客户有的站得离柜台远远的,还有细心的已经带了一只塑料袋让银行的工作人员直接把钱放到袋子里去。这种行为好像有一种相互影响的作用,工作人员接触现金时也比以往要小心了,他们时不时站起身来到后边的洗手间洗洗手。到了中午,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主任提议,不要像以前那样到隔壁饭店去就餐。
四月十六日,我再度敲响你家的门。我发现几天不见,你倔强的母亲好像憔悴了不少。今天,她破天荒地没有给我恶劣的脸色,而是示意我坐到沙发上。
“伯母好。”我轻轻地说。
你母亲慢慢地走到沙发边上自顾坐下,问道:“他应该和你保持联系,是不是?”
“是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我突然觉得这话一点不像是在发问,而是在哀求,这使我微微一怔:“可能他太忙吧。”
“忙得有时间打给你,没有时间打给我?”
“他并没有打过电话给我,只是给我发了一两个短信息。”
“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他们是封闭式训练,可能纪律比较严。”
“别再用这种话哄我。我打过电话到他单位了,他的培训是正常的业务培训,又不是什么特务活动,有这个必要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终于问了出来,我赶紧摇头:“不不不,他很好,他真的太忙了。”
“那么,是你的主意?”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连这个也否定的话,那么她还会继续加以追究。
“你是不是自以为很聪明?”我的沉思被她的冷笑打断,“听说你在信用社还不是正式编制,一旦改制,你就会失业吧?”
“伯母,这些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自己说呢?你小时候想过有一天会站在这样的房子里吗?”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客厅:“伯母,您难道不相信您儿子的魅力吗?还需要房子来增加筹码?”
“我儿子天性纯朴,为人憨厚,根本不懂得讨好女孩子,哪像你一看就很有城府的样子,我确实非常怀疑他是否有能力讨到你的欢心。”
“您不会认为您的儿子一无是处吧?”
“不,当然不!可是他没有理由得到你这么个漂亮姑娘的垂青。”
我手里的西瓜突然像千斤重似的从手上“嘣”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我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不,伯母,不是这样的,您以后就知道了,不是这样的。”我说不下去了,拉开门径直奔跑下了楼。
泪流满面的我趴在一根电线杆上久久不动,我感到热乎乎的泪水像一只滚烫的大手托住了我,我合上双眼,感到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清晰可见。我很清楚,若就这样一走了之,以后就别想进这个门了,想到这里,我返身重新回到楼梯口,电梯口魔术般地打出了“正在维修”的字样,我毫不犹豫地往楼上走,我发现每走一步都像跨一座山似的,几十级台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难以跨越。
到了你家门口时,我发现自己临走时没有关严的门仍然虚掩在那里,我预感到什么,一把推开门。你母亲仍然保留着我走时的姿态,她对于我重新回来并没有感到吃惊,她比刚才似乎平静了一些,说道:“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好。”我轻声地说。
“他父亲过世得早,我们母子感情相当深,这个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他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他从来没有违背过我的意愿。”
“这个我也知道。”
“可是这一次他当了真,我让他进行选择,他很坚决地选择了你。”老太太黯然地低下头,“认定不放手的个性恐怕就是我的遗传吧!”
“所以,郅诚也不会抛弃您,伤害您。”
“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
“伯母,相信您自己的儿子吧,也相信我,如果我真的是那种让别人母子成仇的人,他是不会喜欢我的。”
老太太抬起头,睁开狐疑的眼睛,“那为什么他的手机天天关着,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我们天天用电子邮件的方式联系。”
“他变了。”
“不,他没有,他最近确实是因为忙才没有给您打电话。”
“他考大学、考研时也忙,还经常到我房里陪我,就是工作以后偶尔出差,电话是天天打的,事实证明,有你之后,他无情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一贯的隐忍和持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挥了一下手,做了一个让我离开的手势。
这么多天的担忧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眼泪突然抵制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我真的希望你的杳无音信是一种手段。我宁愿被她骂,可是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的不是一种指责,而是一种疑惑。我真想告诉她真相,可我还是怕她会承受不住。
这一次,我拎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家,我顾不上洗脸洗脚,就坐到电脑边给你写信:
呆子,我很好,你的母亲也很好。这段时间她对我友善多了,今天还跟我谈了你的父亲,一个和我一样的乡下人。看来,虽然你在城市生城市长,可你终究是半个乡下人,这也是你的心可以和我如此相通的原因吧!
你今天怎么样了?手机又打不通,又是医生不让开机吧?那么晚上他允许你写信吗?
呆子,爱情有利于病情的恢复,也许比药物更好呢。真想陪在你身边,帮你驱赶走所有那些讨厌的冠状病毒。
呆子,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会爱着你爱的一切,我会用我的生命来呵护上苍给予我们的相守……
每发出一封电子邮件,我的心就多一份渴求和期待,我把我的爱、勇气、信心都融在字里行间,希望它能够成为你战胜疾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