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摆着放进了母亲的棺材。村里的老人们正在那里把扁担捆扎到棺材上去,他们要把它运走,我知道要运往哪里。事已至此,我应该像姐姐那样放声大哭才行,但是我仿佛缺少忧伤的能力。父亲的声音像夜半饿狼的呼嚎,他的悲伤铺天盖地。可是我到底还是愚钝之极,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我想这也许是一场噩梦,也许是我脑子里的想象。因为在这之前,经常有大人们恐吓小孩子: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死人坡上去。事实上有些孩子不怕死人坡,经常在坟堆里跳来蹿去捉迷藏,我想那肯定是大人们的把戏。可是我没有做什么错事啊,想到这里,我走上前去摸了摸棺材。
“一边玩去吧!”一位与母亲很要好的邻居对我说,她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又略带嘶哑,几乎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跟平常的大大咧咧大相径庭。我奇怪她声音的变化,愣在那里不肯动,随后,她递给我一颗水果糖。水果糖外的塑料纸是红色的,那时侯我们正流行收集火柴盒、糖果纸以及一些好玩的东西。我的心情明显开朗了,我不再纠缠那口棺材,主动走到了屋角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果,认真地舔起来。我在吃糖果时,仍然能够听到父亲以及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人们的哭声,但是嘴里的甜蜜让我忽视了此后必须严肃对待的局面。我父亲在棺材抬起来的一刹那,猛地挣脱人群,撞向棺材,嘴里嚷道:带我一起走吧!惊呼声从围观的人群中发出来,大家齐心协力将他控制住,我听见人们不停地对他说:还有孩子们呢,为孩子们想一想!
后来,我看着他们抬着棺材,撒着纸钱慢慢地上了山,父亲被两个身强力壮的邻居搀扶着跟随其后。我记得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使我看得不够远,但我能感受到嘴里甜丝丝的味道。
那些场景虽然少,却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冲淡。这一段闪着阳光的冰冷记忆,此刻却时不时地伴着我对你的极度思念频频涌上心头。这些回忆加上此刻的现实使我的感受变得古怪,加上接二连三的梦境,使我的痛苦变得像若干年的痛苦一样十分遥远。我知道我身处无益的悲观之中,从未有过的恐怖控制着我,使我陷于一种难以言传的境地之中。我不断地想象你平安归来,又不断地被可能出现的可怕结局吓出一身冷汗。不管我的心灵多么沉重,我却只能独自面对。我必须装出跟别人一样的心情,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我将会面临许多难以面对的问题。我怕别人会投来同情的目光,我害怕这种同情的目光。在我的母亲还没有死的时候,在我还不肯相信她会死的时候,就不断有同情的叹息在我耳边响起,它们像巨大的魔咒控制了局面,到最后,连我那不肯死的母亲也被它们蒙蔽了,最后她心甘情愿地躺下来了。我当然不能确信当时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我确信一旦我将你得了“非典”的事情公开之后,我将会得到数不胜数的同情,每一份同情其实都是一种残酷的论证,它传达着一种最悲惨的境况。当然我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发现所有的欢声笑语之中隐藏的都是脆弱的灵魂。他们笑是因为他们的无知,他们不知道死亡将至,不知道情人一去不复返,不知道空气越来越不适宜生存,不知道自己将来老态龙钟时的寸步难行。正是这份无知,使空气变得如此轻浮、快活,也使一切有条不紊,使他们安静。
而我呢,只因为生离死别的危险,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其他。我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没有任何东西能减轻痛苦,我走在人满为患的街道上感到孤独,在阳光明媚的天空下感到寒冷,在人人繁忙的时候漫无边际地徘徊。
我只能又给你写信——
呆子,我的姐姐回来了。那个曾经被我说成是模糊的姐姐现在却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也发现虽然我们多年没见,而且她不和我喝一样的水也已经十多年,但是我仍然觉得她确实就是我的姐姐,她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是乍一看,她还真像一个大城市的贵妇人呢。可是她到底还是我的姐姐,她的言语之间有着许多我熟悉的东西,她的想法我也能一下子明白过来。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第一次听我讲话时说“是的,你应该就是这样的”。即便我知道她那经历太多的眼睛里有着许多陌生的东西,但是她身上有与我命运相通的地方。
有这样的感觉时,其实两个人已经相知多年了。
虽然这个姐姐仍然有许多我未知的故事,只能算是个素描的姐姐,再接下来,我会把对她的感觉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相信,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姐姐,你见到她后都会原谅她并且照顾她,因为在我看来,她所做的一切无非都是希望活得更好一些。当然,在你母亲听来,这肯定又是不能接受的品行。
我曾经一度忘记有过一个姐姐,她现在回来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都应该高兴,不是吗?
呆子,快快好吧!快快回来吧!我实在不敢想,如果没有你,没有爱情,这还算什么世界?我也想象不出来,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是的,一切都因为你,一切都应该有你。
我相信我只要好好爱你,想着你,念着你,你就会好。回答我,呆子!
但是一连几天邮箱里没有你的信,手机上没有你的短信,这令我跌落的心又悬到了半空。
嫂子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美伊战事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趣了,大概关于战争的电视直播也已停掉,随着萨达姆的失踪,大家对这场扑朔迷离的战争也就失去了耐心,而“非典”正在成为这个城市的第一话题,再加上姐姐回来,带回来许多鲜为人知的消息。嫂子现在把洗手看成了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四月二十日下午,我刚从外面回来,她就开始很反常地大声说:“快,快去洗手,多洗几次。”
“怎么啦?”
“还要问啊,你没听到‘非典,已经到了许多地方了吗?我提醒你,赶紧让郅诚回来,那地方比北京还不安全。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
“你得让他早点儿回来,‘非典’太可怕了,那地方不安全。”
“是,知道了。”
我看看四周,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家具还是那些家具,“非典”还是一个词而已。我们与“非典”的距离还无从丈量具体尺度,只是和恐惧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对郅诚来说,“非典”是作为一种病毒入侵到了他的肉体里,为此他在抗争。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非典是作为一个恐怖概念入侵到了人们的思维中,为此我们也不得不抗争。
嫂子忙着忙着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她跑到客厅里拿起电话就拨。一会儿,她对着话筒责问起来:“你还在喝酒啊?我听到你身边乱糟糟的。不是跟你说不要到公共场所去吗?特别是什么饭店的包厢,一点儿都不通风,那些客人又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除了他们有钱没钱,其他的你了解不了啊……什么安全?不是广城人就安全?你想一想,你保证不接触病人,他们怎么保证?他们要坐飞机吧,要到宾馆去住吧,万一飞机上要是有病人呢?宾馆里全国各地什么人没有?”
嫂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听得出,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小侄子方帅的脸上也罩着一个口罩,“小姑,快受蒙面大侠一剑!”他举起手上的塑料宝剑就上来了。
“戴着口罩不闷啊?快拿掉!”
“妈同意的。”小侄子对于母亲刚刚买回来的口罩倍感好奇,硬是要当场戴上。
“大姑呢?”
“哦,她到楼下散步去了。”
“一个人?”
“是啊,你要不要去找找她?”
“不了,我要睡了。”
“帮我整理一下厨房吧!你看,厨房里许多死角,脏死了。”嫂子说道。
正在这时,姐姐从外面进来了。
“你想一想,上海本来是安全的,如果他今天晚上招待的客人恰好是从北京或者广城去的呢?而他们自己身上正好有那种病毒,而自己又不知道呢?”一语即出,嫂子被自己的话也说得愣住了,她像醒悟过来似的看着大姐,大姐马上明白了,“你怀疑我有病毒?”
心事被看穿的嫂子不好意思地一笑,“你多心了,我没有那意思。”
“有那意思也没关系,有警惕心是好的,那样我才住着放心呢!”姐姐说。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及时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进来的是张亮,他送来了几袋板兰根,几盒罗红霉素,还有一袋包装精美的糖果。方帅眼尖,忍不住一阵欢呼,使张亮初次拜访的轻微难堪烟消云散。他那志得意满的神情我一见就感到头发胀,无名的恐惧感随着他日盛一日的气势开始像虫子一样往我的头上爬,一种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音开始在脑子里爆裂,我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个膝盖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发软。可是没有人发觉我的变化,我看到张亮的眼睛因为看到姐姐而变得亮光闪闪,我听到姐姐在自我介绍:“我叫方澜,方帅的大姑。你是……”
张亮用焕然一新的口气说:“我姓张,是楼下的邻居,我来给你们送点儿药,不成敬意。”
“谢谢,太感谢了!”
“没关系,非常时期嘛,大家都应该相互照顾着点儿。”说罢,他对姐姐微微一笑。姐姐的身上好像有磁铁似的把他吸引住了,我装着被电视上精彩的战争场面所吸引,对他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他今天似乎和我心有灵犀,没有对我有任何表示,似乎忘记了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与有过的行为。
“那就留下来吃晚饭吧,今天我掌勺。”嫂子客气地挽留。
“这多不好意思啊,我准备出去吃呢。”张亮客套着,可是人却已经坐了下来。
今天的姐姐又换了一身装束,她下身着一条绿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紧身白色线衫,那修长的腿以及圆润的胸部都尽力地凸现出来,连我看了都有些震动。也许是卖服装时养成的习惯,使她对任何人哪怕是陌生人也能做到亲切有加,故作的矜持也掩饰不了热情的笑意,这时完全像一个主人那样说着话:“现在外面不太安全,尽量少出去吃的好。所以呀,你千万别客气,真的!”
“谢谢!”张亮说,“你是从北京来的吧,难怪跟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
姐姐的眉毛一下子扬了起来:“哪里,过奖了。”姐姐下意识地伸手拢了拢头发。
人情就是这样易于沟通,姐姐得到夸奖,情绪马上变得高涨起来。显然她常常得到夸奖,而且男人对于女人的夸奖无非就是那样几句话,可是对于女人来说,每一次夸奖都是一个新的太阳。
“那么,以前来过吗?回来玩过没有?”
“以前一直很忙,没有时间来。”姐姐像个真正的大城市的姑娘那样轻声细语地答道,仿佛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美丽似的。
“那这次要好好游玩一下才对。”张亮说。
“可是,非常时期,哪有这个心思啊!”姐姐矜持地微笑着。
“非常时期才好啊,大家都躲着不敢出门,风景名胜肯定没有人。不是有一名言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姐姐被他逗笑了,咯咯地笑出了声,矜持隐去却又有了一种天真开朗的风韵。她的笑声传染给了空气,空气把她的笑声输进了张亮的耳朵里,他惊异地脱口而出:“你们两个一点儿也不一样!”
“不一样?”姐姐睁大眼睛反问,“不过大几岁罢了!”
张亮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老……我的意思……你比她活泼,你比她开朗,方容太内向了!”
姐姐看到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微微地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未必真明白,她这么说显然是为了消除他的紧张感。
接下来,张亮谈到宁城的胜景,谈到他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他竭力推荐姐姐到各处看看,他说:“虽然你是大城市来的,大城市固然好,可小城市也自有妙处呢。凭我的经验,各个城市的文化不同,导致每个城市的风土人情都不一样,所以,别看宁城小,也很有味道呢!可欣赏的地方也不少。”
他的话说得彬彬有礼,很有见地,姐姐显然被他的话题吸引了。接下来,他们开始交流对城市的心得,姐姐称:“农村是个肮脏的地方。”
张亮说:“你不适合生活在农村。”
“难道还有适合在农村的人吗?”姐姐问。
“当然。有些女孩子,天生会打扮,穿什么都好看,说起话来有教养,长得又漂亮,当然就适合在城市,比如你。”
姐姐显然很认同,共同的话题使他们神采奕奕,口若悬河,听得我和嫂子一愣一愣的,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我本来还可以再听一听的,可是好心的方帅把一颗糖果递到了我的手上,我似乎又闻到了从母亲的棺材板上发出来的死亡气息。我感到恐惧。笑言欢语更使我恐惧,我摇晃着站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然后悄然进了自己的房间。
终于张亮告辞而去,姐姐满面春光地进来了。
“这个人很有意思嘛,你们早就认识了吧?”她问我。
“当然,他在楼下住好几年了。”
“看他这样子,这段时间挣了不少钱。”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说。
“唉。”姐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对刚才的场景意犹未尽的一种遗憾,“看他今天晚上的表现,好像对我有点儿意思哦。”
“是的。”可是我没有兴趣,“我想早点儿睡了。”
“哎呀,我也想早点儿睡来着,可是现在脑子里很乱。”
姐姐躺下后我顺势关了灯,黑暗也许可以掩饰我的伤心,可是姐姐仍然滔滔不绝:“他说他还没有对象,你嫂子冯春也证实了这点,如果是真的话,也许我是可能考虑一下的,你会不会觉得唐突呢?”
“考虑什么?”我过了半天才跟上了她的思维。
“你又缺氧啦。你知道吗,你小时候就经常这样,别人跟你说话说得一本正经,可是你根本没在听,可还是会做出在听的样子。你看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吧。”
“那么,为什么没有回来看我呢?”
“你也知道,这叫身不由己。一开始想立住脚,再后来,想成个家,成了家后又过不上安心的日子,没有一天安宁,所以一直没回来看你。其实也常常想你来着,想你小时候那傻样儿,一直放心不下的。”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差点儿就要把内心的隐痛告诉她了,可是她的话题早就往前去了:“现在我离了婚,房子也没了,但我也想得通。我能够有今天,也算不错了。想想刚去北京那会儿,特别无知,什么都不懂,走在街上动不动就害怕被公安抓了去。虽然嫁给罗锅太委屈自己,可到底也是一步登天了。那种骄傲感,也算是一种幸福吧。现在想起来,比起真正的幸福,那实在不算什么,要是重新选择一回,就不那么傻了,可是后悔是来不及了,我的青春,我的处女时光都不见了……”
然后她睡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黑暗里。
无论多少应该或者不应该发生的故事都不能阻止噩梦继续。仿佛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所有的人,领导、同事、朋友、亲人、陌生人,凡是一切可以开口说话的人都在说着一件事——“非典”!
在我把你的病当成一个巨大的秘密自己在心里独自吞咽时,我发现我是满怀信心和期待的,可是当所有的人都参与进来,用各种各样的态度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氛围时,我的信心也就在他们的信口开河和夸大其词中坍塌了。我几乎一有时间就打开电脑,查看新闻,几乎每一次打开邮箱,我都会在心中乞求着:呆子!呆子!请你发消息给我,求你,求你!
可是你连续七天没有消息了。
躲回家里也难得清静。张亮又来访了,他这回带过来的不仅有糖果,还有一辆电动玩具车,方帅几乎都要扑上去了。姐姐像是料到他要来,料到会看到他万分殷勤的目光,她说不出道理来,只觉得非常受用,如果是我,也会受用,所以一眼就看得出她的等待,好像早有约定。她早早地打扮一新,衣着华贵,妆也化得恰到好处。她做出矜持的微笑,使女性的柔媚尽现无余。
我对他们说我要出去走走就出了门。我顺着马路不断地往前走。那天晚上天气异乎寻常的闷,尽管有风不断吹过,可是始终吹不到我那被火烤干了的心里去。我就这样一直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筋疲力尽时才找了个小吃店坐了下来。其实我不需要吃什么,我只需要有张带靠背的椅子坐一坐,我觉得我快死了。
我坐下来等候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原来十分红火的面馆今天竟然只有我一个客人。我看到四五个服务员无精打采地东站一个,西靠一个,正百无聊赖地聊天。
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重新出了门。
回到家门口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钟,往日这时仍然洞开着的门今天早早关上了。几个保安正在往墙上的公告栏里抹胶水,不一会儿在公告栏及许多显眼的地方都看到了如何防治“非典”的招贴画。从这些招贴画中可以看出一种紧张局势正在形成。虽然还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措施,但是这多多少少迎合了人们了解和证实“非典”的愿望。
一进房门,姐姐就招呼我:“小容,你看我明天穿什么合适?”
我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不年轻了,脸上都有皱纹了。张亮说得对,三十岁的女人具有小姑娘所没有的风韵,我想也是的,而且我见过世面。”她在镜子前做了几个造型后把目光对准了我,“小可怜,想男朋友了?”
我惊慌地摇摇头。姐姐又笑了,显然她并不在意我的反应,“刚才我骗他说要回北京,他马上就紧张了,很伤心失望的样子,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到北京去’。我实在忍不住不笑,他以为他是谁,在这儿过得是很风光,可是手上这点儿钱到了北京还是贫下中农,他还计划买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样的车呢!他呀,到底没见过世面。”姐姐说完,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说:“是的。”
“不过,”她叹了口气,“北京是是非之地啊,待久了,人的眼光就会高得离谱。好女人多得是,哪有几个男人会像张亮这样对着我献殷勤,把我看成女皇似的?‘非典’到处流传,好多单位效益不好,现在工作也难找,像我这样过了三十岁又没有什么文凭技术的,靠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实在是吃力得很。”她说完就用眼睛探问我,让我必须做出回答。我说:“非常时期,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把眉头一挑,“正因为是非常时期,才有这样的机会。你说我不应该考虑这些问题?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感情生活那还叫女人吗?既然我在别处受了欺骗,就应该在其他地方得到弥补。当然,我也不是水性杨花,而是机会找上门来了。”
就在那天晚上,姐姐说了和那个大堂经理许杰的爱情故事:“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到他的宾馆找一个熟人,他走上来跟我打招呼,称呼我女士,问我有什么需要。我当时就被他的风度给镇住了。我本来也算是伶牙俐齿,可是突然脸都红了,变得笨嘴笨舌,说不出话来。他让我不要急,有话慢慢说,而我呢,却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他耐心地让我慢慢想,没事儿。回去以后我就一直想着他的模样,想着他多情的眼睛,怎么也不能平静,想象着也许我们有再见的一天。
“从那天开始我就喜欢到他那个地方走动走动,很巧的是,我每次路过他们宾馆的时候都能碰到他站在门口。这样几次之后,他像是明白了我的心事,后来有一天他主动上来跟我搭话,问我是哪儿的人,在哪儿工作,结婚了没有,净是些闲话,可是说得就是投机。我也知道了他不是北京人,先前的那层自卑感一下子就没了,一来二去,我们就都有了好感。一开始我瞒着他结婚的事,更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丈夫是个罗锅,我怕他认为我是爱慕虚荣的女孩子,也怕他伤心,只是偶尔试探了几次,讲一些诸如我已经结了婚而且不幸福之类的话,问他怎么看。他就会说:纯洁的不一定非得是处女,许多姑娘比小媳妇还**,还有虽然有些人出身不高贵,却品德高尚,性情善良,而那些自以为是的城里人才是最应该被轻视的。你瞧,这些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接下来问他,如果一个人生活得不幸福,应当怎么办呢?那当然是寻找幸福去了。他的话说得很公正,我也很爱听,可是他到底还是看出了门道,知道了我的事,难得的是他没有怪我,也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受到打击,他做出很理解人的样子,我都感动得要哭了,其实当时哪知道他是个那么有心机的人呢!
“本来我是风风火火的人,可是一见到他就整个儿全变了,穿着打扮也喜欢高贵大方的调子了。有一次我在吆喝着卖服装的时候,他去找我,我看着他风度翩翩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天到晚对客人赔笑脸的傻样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从那以后我就不卖衣服了,我这样做就是为了配得上他那腰板挺拔的模样儿。真令人着迷啊。我觉得找着真正的爱情了,于是就死命要求离婚,起先罗锅不肯,我提出房子、钱一样不要才了结了这桩麻烦事。
“我和罗锅离婚后,就租了一个房子和他住在了一起。那段日子可真叫幸福啊!我们经常成双成对地在护城河边散步。我们男才女貌,引来许多人看我们,我可不害羞,想到以前跟罗锅出门那抬不起头来的日子,就恨不得跟许杰把整个北京城都逛下来,这样才能让我平衡。我是准备和他白头到老来着,可是不到半年,我就发现他晚上常常很晚才回来,而且从来不提结婚的事儿。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和一个长得像水桶似的姑娘走在街上,我还以为是普通的熟人,回来就开玩笑说:是新找的女朋友吗?他居然认真地点着头说是的。我一听气得说不出话了,感到太荒唐了。我说那我算什么呀,他说当然算情人了。我说我不做情人,我要做你老婆。他居然说,老婆有什么好,现在情人比老婆有地位,这个你是知道的。我说我都因为你离婚了。他却说,对啊,你觉得委屈就再结嘛!我没有意见的。我说你不是叫我要有追求幸福的勇气吗,他说对呀,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啊。我被他的话搞得晕头转向,他还像没事人似的在照镜子理头发,我气得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也不还手,却像看猴子似的看着我。他说:你自己不也是为了在这儿立住脚才找那么个男人结婚,我当然也想找城里姑娘,我觉得咱俩是一路人才和你搞在一起的。并且他说,以后你要保守秘密,我们的关系才长久,否则让那胖妞儿知道了,我们就玩完了。
“我哪里肯就这样放弃呢?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包括偷偷地怀了他的孩子。实在受不了了,我就去找胖姑娘摊牌,胖姑娘倒是爽快,一个电话就和他吹了,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和我一刀两断了。他最后还郑重地对我说:理智点儿,你的小性子得改一改了。好像没有廉耻的倒是我一样,说完就摔门而去。
“我也知道,正因为和罗锅在一起耗费的那几年,青春虚度,使我感到十分不平衡,产生了一种严重的失落感,使我后来把爱情看得过重,可是又太不现实了,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往后我再也不这么没理智了。”
姐姐跨越了她自己的历史,可是她自己毫无察觉,她对自己的生活毫无概念,虽然她得到了一些,可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当我这么跟她说时,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她让我重复一遍。可是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说睡吧,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进入梦里吧,到梦里去见你,去帮你。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愿望进入了睡眠的深处。果然,我再一次见到了你。我看到了你,隔着没有门的玻璃,我看到了关在屋子里的你。你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你的模样让我的心都为之破碎。我喊着你的名字,可是你好像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想起什么似的,向着四周不停地寻找医生,我乞求他们让我进去,也乞求他们救救你放你出来,可是他们的神情非常模糊,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清,我只好回过头来继续看着你,我想向你走近,可是却找不着一条路。我贴着玻璃墙四处转圈,可最终我转来转去都还是玻璃。随即我迷失了方向,我好像进入了空空无物的荒野,听到风的吼声,听到了狼的嚎叫。我感到寒冷。
然后我醒了。姐姐在我身边酣然入睡,无知无觉。
我第二次要去找你的念头清晰地产生了,我决定现在就动身,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不让自己有犹豫的可能。我知道我的承受能力到了最低的限度,我开始收拾起几件简单的行李,揣了一些现金和信用卡。此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一愣,赶紧拿起电话,传来的是你母亲的声音:“方容,你来一趟吧,我有话问你!”
那声音里传来的分明是绝望的呻吟,是一个母亲变了形的爱。我没有犹豫,对着电话说:“我马上就来,伯母!”
我收拾好一些简单的衣物,对睡眼惺忪的姐姐打了一个招呼,“我出去一下。”马上就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