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关于遥远的广城流行的这场传染病,官方的言论终于和民间的流言进行了一次沟通,沟通的结果是:全国人民知道了,相信了,都置身其中了。从这时起,“非典”就不断地被提起,人人做出高度重视的姿态,即使内心不感到紧张,也会不断地在公开场合附和着别人的紧张,让自己相信它就在不远处。起先,我在工作的时间六神无主,下班后在阴沉沉的街上来回徘徊,日复一日地沉湎在对你的想象和担忧中。我忍不住又开始给你写信,我并不确定这些信能否被你看到,可是,内心巨大的思念和恐慌使我不得不借助于邮件:
呆子,你现在怎么样?你把我的心掏空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看着你面临如此巨大的灾难更让人不能忍受了。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口深井,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呆子,你一定要活着!如果你死了,我是不会活下去的,不会的!
写完后,我浑身发软,头疼欲裂,艰难地上了床。我发现文字不能排解我心中的恐慌,不能表达我的心情。也没能够改变我的心情,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形态麻木,像个死人。它们不能感受到我对它们的寄托,不知道自己承载的希望,可是我却对它们怀有梦想,期待它们能创造奇迹,让我度过这难以想象的时间。
回忆之神频频光临,它一再地把你的笑脸、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眉目的神情,甚至你手心里的温度都传输过来,可是时刻伴随我的却是一种绝望的感觉。所有的幸福都逃之夭夭了,我陷于绝境,难以正常地思考了。我一直失眠,有时到下半夜才昏沉沉地睡着,睡梦中我大喊:“呆子!呆子!”
这喊声过大,一下子把我从梦中惊醒,也把哥哥、嫂子和小侄子方帅惊醒了。嫂子跑到我的房间,摸着我的头,“方容,你发烧了!你的头好烫。”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们快走,我有‘非典’,‘非典’会传染!”
“说什么胡话,我们这儿哪有‘非典’?”
嫂子找来了两片退烧药,倒来一杯水让我喝下。我唯恐自己真的得了“非典”,挣扎着下来,把自己的房门锁了起来,然后把药服了下去。我不明白自己好好的怎么会发烧。我看到嫂子若无其事的脸,再想想网上的新闻,变得有些恍恍惚惚。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我自己的喉咙也开始发痒,我的胸也开始发闷,我整个人都很难受,我真想哭一哭。
我的意识在夜深时开始迷糊,巨大的痛苦纠缠着我,和我难解难分。我确信此刻死神正在你头顶走动,我感到恐惧,我想你一定需要我陪伴在侧,我希望通过梦境去和你共同面对,可我就是没法睁开眼睛。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光亮之中,我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我慢慢睁开眼睛,环顾自己的四周:白色的屋顶、贴着卡通图案的墙壁、粉红色的床单和小侄儿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我的心陡然凉了,我没有找到你,即使在梦里,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少妇,我不认得她。
我的眼泪遮掩了眼睛。这个陌生的女人看到我醒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你醒了?小容,吓死人了,你都昏睡一天两夜了!”
是的,我醒了。
我转过脸盯着你的相片,希望你能从中走出来。“想男朋友了?”这个女人问我,“你嫂子帮你打电话给他了,打不通。”
“嫂子呢?”我搞不清为什么有一个陌生女人坐在我的床头,用这种善意亲切的声音和我说话。
“她去买菜了。”
“你是谁?”
“不认识我了?傻丫头,再想一想。”
我怔在那里,我认定这是与我十分有联系的人,这一点让我不胜惊喜,但是这种瞬间的认定和惊喜很快又烟消云散。因为我不认识这个女人。虽然她看似熟悉但面容陌生,我觉得她像是从天外来的。她穿着一身黑衣坐在床边,皮肤白净,染成棕红色的头发波浪一样披在肩上,看起来妩媚性感,但是如果要选一个她最有特点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她的眼睛,虽然并不太大,但是由于她看起人来单刀直入,充满着情调,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再看一眼。当我看她的时候,她也拿眼睛定定地看我。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似的,又仿佛她就是我的一面镜子。于是我明白了,这是我的姐姐,我那离去十几年的姐姐。
这一次见到她,我的感觉居然是: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日子看上去无足轻重,她对家庭漠不关心,可是事实上,她一直在我的生活中,在我的期待中,在我最伤心的时候自然出现。
这一次她出现时,时光已经在她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风情,她的衣着、仪表、体态都焕然一新。她穿着一身黑色高领套裙,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露出了十足的性感和高傲;她的额头光洁,眼皮略有浮肿,嘴唇丰厚,略带一丝笑意,白皙的皮肤在深色的服装的衬托下十分诱人;那双眼睛在凝视我的时候能够透露出往日的信息。
我应该高兴或者应该哭泣,可是我没有,我愣愣地看着她,希望把她和多年来一直在我记忆中的姐姐重叠起来,可是我所记得的姐姐仍然是穿着海军蓝汗衫的小姑娘,以及在她的后母永睡不起时长啸般的哭声和满脸的愤恨。今天的姐姐已经成了典型的城市少妇,她的美将我镇住了。嫂子从门外进来,看我愣在那里,笑着说:“小容,你病了一场就糊涂了吧,她是姐姐啊,不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吗?”
当年,我还只有七八岁时,她已经是发育齐全的大姑娘了。她的母亲死于生她时的难产,但是她并没有像别人议论的那样,被当成母亲的克星,相反,由于她出生时即失去母亲,倒招来了许多左邻右舍的同情。因此,在她会开口叫人时,所有的女人她都一味地喊“妈妈”,而男人则是“大大”。没有人统计过姐姐在出生后的十二个月内吃过多少女人的奶。她每天笑得异常开心,这也使得她的家庭没有那种死亡的阴影。父亲象征性地给她取名叫“难难”,藉以表达对死者的愧疚。
到了她四岁的那年夏天,她的后母,也就是我的母亲嫁过来了。新娘到来的第一天,方难就对着一身红妆的姑娘大喊“妈妈”。新娘被她喊得热泪盈眶,当即收起了处女的羞涩,把她抱在怀里。过早培养出来的母性帮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顺利地生下了两个孩子,但是她自始至终最疼的还是这个叫难难的女儿。姐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识字不多的母亲找来一本字典,自作主张把“难”改成了“澜”。
所以以后,很多人忘记了她们家三个孩子的身世,可是端倪在孩子渐渐的成长中暴露出来,姐妹二人的长相都像父亲,只有哥哥长得很像母亲,在性格上,我却和哥哥一样都随母亲的柔弱文静,姐姐方澜却显得反差太大,常常因为欺负了别的孩子而被人家家长找上门来。她跟在卖货郎后面试图用一只塑料拖鞋换取她们姐弟三个的棉花糖,企图失败后,她用土块砸碎了货郎手上的拨浪鼓;她爬到二丈多高的桑树上摘桑葚吃,她也热衷爬山,从山上找出各种能吃的野果子,她能分辨有毒和无毒的蘑菇;她玩跨步的游戏水平村上无人能比,那一双长腿使她行走如飞,风风火火;她胆量惊人,在父亲握着一根棍棒走到跟前时也会据理力争;她十三岁学会抽烟,十四岁跟着电影放映队的小伙子私自跑到了县城;她甚至敢在大白天脱得一丝不挂跑到河里畅游。那个做后母的站在河边上垂泪,做父亲的手握铁锹被其他人按住在大门口,而两个弟妹则躲在门槛儿边上放声大哭。因此,她没有获得什么好名声,虽然她肤色健美,五官端正。十五岁时,姐姐就过早地辍学了,其实她很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倒霉的“黑水泛滥”的地方,可是因为我的母亲长年被病痛折磨,所以她不忍心离开。在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年,她就义无反顾地出走了。据说她闯**的第一站就是北京。那时候北京对于我们这个小山村来说,是个遥远而神秘的好地方,是我父亲曾经有过一次失败闯**的地方。我曾经听姐姐问过一个到北京工作的保姆:北京的水是清的还是浑的?保姆说:傻瓜,北京是首都,毛主席待的地方!大城市!天堂!哪里有黑水?北京的水都是从有开关的管子里放出来的,不是从山上淌下来的。
姐姐走时是一个静悄悄的黎明,我听到她翻箱倒柜的声响,把眼睛睁开时,看到她穿着一件海军蓝的衬衫,两只小辨子梳理得整整齐齐正准备出门。我只看了她一眼,而她也回过头来看我,她目光中的意味我多年以后才回过味儿来,那就是——同情。但片刻之后我就又被瞌睡虫带了回去,所以当天色大亮,父亲的骂声起来后,我才知道姐姐早已不知去向。
五年后她带着她北京户口的丈夫回过家一次。那时我已经在镇上读初中。我没有见到她,但是我从镇上回来后还是听到了村上人对他们津津乐道的议论。据说那个男人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四的罗锅,事隔许多天我回到家后还听到人们模仿那个神气活现的罗锅在批评我们乡下人的愚蠢和落后,“难怪你两个妈那么年轻就死了,这地方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姐姐那一次回来,主要是为了迁户口去北京,十多年前迁户口到北京,那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单凭这件事她就赢得了父亲和乡亲的谅解。随即,她和罗锅公然在山上搂搂抱抱,接着又在父亲砸碎酱油瓶子的声音中夺门而去。
我现在能记住的仍然是母亲死后姐姐离家出走时的海军蓝的衬衫,以及她投给我的同情目光。
姐姐走后,哥哥便像一个母亲那样照顾我了。他真是读书的好材料,小学只念了四年,初中也只念了二年,他顺利考进宁城大学时才十九岁。他走的时候明确地告诉我:我要把你带出去。当然他实现了他的诺言。
时隔多年的今天,姐姐突然从天而降。她颠覆了我对她早已形成多年的印象,我和姐姐之间模糊的亲情一下子凸现出来,但是并没有因为时空的间隔而显得别扭,虽然一切都变了。而她呢,表情平静,就像是昨天才从这个地方出去买了趟菜一样。我的嫂子被她一口京腔和精致的外表镇住了,用殷勤的眼神看着她。
“小容。”姐姐喊我,声音也变了,不再是那个急猴猴地要跟别人争高低的样子,她说,“你长成大姑娘了。”
“是吗?”我回答她,因为她太美好了,所以我还是觉得陌生。我想起来,我忘记自己在发烧,在等待梦里与你相会,替你分担,我愣愣地问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不应该吗?”
“你不是不要我们了吗?”
听起来像是责备,事实上,尖锐不是我的个性,我从来没有因为她多年不归而有什么想法,尽管在她刚走的时候,我躲在水里也曾经幻想她跟母亲一样突然间站在我面前。
“不是因为‘非典,嘛!所以公司放大假,一方面过来避一避,一方面来看看你们。”她没有因为我的措辞而见怪,也许在她看来,我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跟在她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的小不点儿了。
“非典?北京!”这两个词像两把锥子突然袭击了我的心脏,我不及闪躲,疼痛难忍,恍惚又要跌进梦里去找你。
“就是凶啊,听说许多医院都有了。每天都有许多人被感染。我们公司总裁的朋友就已经进去了,所以他发了慈悲,放大假!”
“姐夫呢?”我想起她曾经带回的那个男人。
“噢,我们离了,你已经没姐夫了。”
“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感情不合呗!”姐姐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她自己无关的事。
在谈话的过程中,我尽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快乐一些,可是我的紧张和悲伤使我做不到不符合我心情的表情。
当天晚上,她睡在我的房间,送给我一条精美的白金手链。“很贵吧?给嫂子吧。”我推辞着。
“她也有,放心吧。”
她看到了放到桌子上的你和我的合影,端详了很久,然后说:“小容,你的运气不错。姐姐三十岁了,看男人也算是有经验,这个男人很纯粹,肯定是专一的男人。”
呆子,就是因为这句话,我起先对她的陌生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人是多么奇怪啊,有时用千言万语都不能让两个人的距离拉近,有时就那么一句话就能使彼此之间变得毫无障碍。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聊到天亮,许多儿时的记忆浮出了水面,一直到那时,再次见面她所带给我的印象才有所改变。
姐姐说完,开始从包里拿出一些带有外文标志的化妆品在脸上涂来抹去。
“这是什么?”
“哦,晚睡之前进行按摩,有助于新陈代谢。很好的护肤品哦,要不要试试?”
“我不用,谢谢。”
“是啊,二十五岁之前皮肤就是好,不过,你一旦结了婚就不能大意了,皮肤会破坏得非常厉害。”
“为什么?”
“不为什么。恋爱很简单,婚姻很复杂,复杂得让你难以适应,包括心脏、皮肤,还有个性。”
就在那天晚上,一个完整的姐姐慢慢形成了……
当年带着满腔憎恨离开故乡的姐姐,因为对故乡深恶痛绝,所以把在北京扎根作为了自己唯一的目标。她跟许多人一样,赤手空拳地出了村,抱有连自己也知道不切实际的幻想。兴奋将惜别之情淹没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她怕一打好梦就被打醒了。她先是轻手轻脚地从**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出了门之后就是海阔天空了,她手舞足蹈,像小兔子似的奔跑在田埂上。
她顺利地进了城,而且是父亲曾经惨败过的北京城。她没有具体的目标,不像其他人对于钱有具体的数目,对于穷惯了的人来说,有没有钱反倒并不那么重要。她的主导思想就是在城市里生根发芽,然后带着高贵的城市男朋友返乡,享受荣耀。
在农村的那种野性很快被繁华的都市洗得干干净净,那种曾被人嘲笑的异端和个性在这个地方不过像管子里放出来的水那样平常。她很快意识到生活的差别。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天生丽质,相反,寒碜的衣服让她许久不愿开口说话。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她先是在一户人家做不拿工资的保姆,偷偷地用女主人的化妆品。她拼命地雕琢着自己,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土气连根拔掉了。她抹膏擦粉来掩盖健康的肤色,她涂口红,把本色统统隐蔽。随着胆子和见识的增加,凭着泼辣的个性,她很快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王府井一个卖服装的老板娘找去卖服装。服装店老板娘被姐姐的乖巧和能干所吸引,暗中拿金钱试探了几次,发现她人品也不错,于是想把自己的堂弟介绍给姐姐。
第一次见到罗锅,姐姐被罗锅的外表吓着了,她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也在刹那间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她知道,这次相亲比父亲败走京城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心隐隐作痛,立即断然拒绝了。
可是别人却能够从缝隙里找到成功之道。
老板娘对她进行了真诚而彻底的洗脑,她说:“你到北京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离开那鬼地方。”
“是离开一个月还是离开一年?”
“最好是一辈子!”姐姐干脆地说。
“那需要什么,你知道吗?”
“户口、房子。”
“你知道许多有知识有文化的男人都没有是不是?”
“嗯,好像是的。”
“不要说外地男人,就连许多本地男人都没有。”
“嗯,好像是的。”
“女人靠打工挣钱一辈子也不能挣到这些的。”
“嗯,好像是的。”
“但是有些人就有这样的好运,不用太辛苦,就能有房子,有户口,将来还有更好的东西。不要成天为这些发愁,女人一发愁,就容易老,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样子来。”
“嗯,好像是的。”
在谈话的过程中,姐姐想起了自己在故乡和泥巴纠缠不清的情景。晴天黄沙滚滚,尘土飞扬;下雨天塑料鞋上粘的黄泥有几斤重。那些水啊,黑乎乎的,洗得身子越来越黑,吃得胃里矿石越来越多,喝得肠子越来越疼,一想到要和两个妈妈一样死在那个地方,她就怕得不得了。
姐姐到底还是凭着对故乡的恶劣回忆成全了罗锅。
罗锅姓贾,住在朝阳区临街的一条小巷里,那套被他用来作为娶老婆法宝的房子并不太大,但是客厅、饭厅、厨房、带按摩浴缸的浴室、卧室和书房一应俱全,房子布置得颇清新高雅、温馨舒适。姐姐到北京一年多,哪里见过这样的气派?她的神经不由得兴奋起来。那天晚上,罗锅留她看影碟,姐姐被那一个接一个精彩的港台故事片迷住了,不知不觉到了半夜,罗锅很识相地请她睡卧室,自己睡沙发。姐姐在服装店打工,租住的房子里只有木板拼的床,她第一次躺到席梦思大**,盖着那种柔软的丝麻床单时就被这种感觉吸引了。“不可思议吧。为了一张床居然能忍受**那奇形怪状的男人。”姐姐说完哈哈大笑,可是那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被风扑散了似的。她从床前的大镜子里第一次可以清楚完整地看见自己心灵深处肌肉的相碰,再放眼窗外,许多高楼大厦被各种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广告牌璀璨地点缀着,那闪烁的灯影,像天上的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着神秘和**,时髦的姑娘们不时从窗外经过。“我离她们非常遥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像她们那样骄傲地走路。”她想。这种念头使她的心刺痛了一下,她知道好东西太多了,可是自己够不着,现在,将来,或者永远都够不着——并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一支口红或者一件大衣,当然这些也够不着,虽然天天在卖它,但是那与自己无关,即使是穿在衣上,想要的仍然没有到来——那就是理想,理想就是从里到外的拥有。她明白了,她不甘心只是拥有一件大衣、一盒粉饼,这不是她要的出路,她想拥有的是永远拥有——不需要回家。但是靠自己找到这条出路是行不通的,她必须有所行动。这个想象将她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光,姐姐在那一刻有了做主人的强烈愿望。
接下来罗锅就开始带姐姐去逛那些有钱人才能进去的地方,珠宝店、咖啡厅,各类不同风味的餐馆,这些曾经离她咫尺而又遥不可及的东西,今天就实实在在地摆在自己的前面,任自己享用。她被突如其来的好景迷住了。如果有人认为她是出卖青春而嫁给罗锅的话,其实错了,她正是抱着享受青春的决心来考虑这桩让她极不舒服的婚姻的。
逛完后罗锅当然又带姐姐回去看影碟,实际上这时基本大局已定了。头两天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天,罗锅的手脚开始不老实了。一开始姐姐看到他的手碰上来胃里就难受,于是她拼命地躲藏,一直躲到墙脚。第二天,老板娘知道了她的问题又过来开导她,“不要说跟他了,像你这样的大姑娘,就是跟再漂亮的男人,感觉也会是这样的。”
“啊?”
“叫什么?不都是一样啊,我睡过七八个男人,感觉一模一样,不骗你。那些漂亮的男人只是看着漂亮,到了**就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了。你再往深里想一想,你若是嫁给他,会少受很多苦,少走很多弯路,荣华富贵马上有,这是多少人天天要死要活想要的。
“你要是不同意的话,你想一想,找一个你们家乡的穷小子,就像琼瑶的爱情小说那样,爱得死去活来,可是他有房子吗?他能给你荣华富贵吗?能,拼个几十年,肯定也有了,可到那时,你人老珠黄,肉都往下掉,穿什么好看?吃什么有味道?”
接下来罗锅自己也趁热打铁,“我实在是很喜欢你,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拿出来给你,你就接受我的一片真心吧!”
直到此刻,她仍然在犹豫,矛盾,幻想,希望有一条可以行得通的路,没有良心不安,没有厌恶,又可以无限风光。
她知道自己不切实际了,回到过去——哪怕是回到昨天的生活,此刻都像是无限凄凉一样。想着命运、前途和自己的孤苦,她哭了;对着镜子,想着死去的继母,她哭了。
就这样,姐姐同意和罗锅谈恋爱,十九岁就嫁给了他,成了一个正宗的北京人。她带着罗锅回到家乡时想:我最最风光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可是别人到底没有忽略罗锅背上的那个包,她心里一天比一天不快乐。
这个男人形象碍眼,平淡无奇。他的身上没有引起别人兴趣的东西,更不会使人浮想联翩。他很少出门,不懂潮流,多年的愿望就是讨个可以扬眉吐气的老婆,如今愿望实现了,更懒得动了。姐姐觉得男人应该风度翩翩、出口成章,男人应该多才多艺、幽默风趣,就算都没有,男人也应该有跟别人没什么两样的外表吧!
任何人要是撇开自己的处境拿两个光秃秃的身子来做比较,以此来衡量是否般配的话,那么这世上的大多数婚姻都得重组,当然,重组也不等于幸福。
姐姐抛开她外来妹的身份,单拿自己的个头跟对方比,单拿自己的后背跟对方比,这种比较使她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窝火。她不再用依赖的眼光打量他了,也对前途感到怀疑。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开始想用柔情感化她,他对她做工作说:“你想一想,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谁给的你?”
姐姐反问:“你给了我什么,我有什么?”
“户口啊!”罗锅说。
“这个东西算个屁!”
“你不能忘恩负义!”
“我究竟做了什么了?”受了委屈的姐姐不依不饶起来。罗锅为了避免战争,就出去喝酒,赌钱,很晚才回家。“你瞧瞧,这样的男人也算男人吗?”罗锅选错了策略,让这个女人彻底死了心。
十年过去了,如今我仿佛能听到姐姐那句“户口算个屁啊”,不禁哑然失笑。时至今日,姐姐嘴里“算个屁”的东西仍然相当重要,倒是我认为比那更实在的东西在许多人眼里实在不算什么了,比如爱情,比如忠贞,比如等待。我们视若生命的某些东西,今天也仿佛不算什么了,仿佛也不能成为坚持下去的理由,不过,总有一些人会坚持住,比如你——我儿子的爸爸,比如我,比如十年之后,我在这里,静静地回望这一切,仍然爱意绵绵。
成为北京人后的姐姐慢慢增加了胆量和见识。北京城带给她的盲目的新奇感渐渐消褪,她置身其中,看穿了一些,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她学会了打扮,掌握了华贵的技巧,从而发现这是简单的事,包括在这儿生存下去,也不像当初那么复杂。而作为具体的男人,他却愈来愈面目可憎,她决定不再自寻烦恼,也出门寻找消遣。罗锅发现软硬都不行,忍耐到了极限,就任由自己的猜疑和自卑发作起来,两个人正式开战了。姐姐打个电话或者哪天晚上下班回来迟了点儿,罗锅就会把门关上,对着她审问:“说,去哪里了?给我戴几顶绿帽子了?”
“什么绿帽子?只不过去逛逛公园,喝喝茶。”
“你这种女人,一套房子就嫁给我,要是哪个男人给你千儿八百的让你睡一晚你抗得住?”姐姐当初的幼稚头脑今天竟然成了他的手段。可结果这些话使他彻底失去了她,虽然当时她没占上风。
“我就知道你喜欢那些漂亮男人。”他继续吃干醋,“你们外地女人的脑子里想什么我们不知道?”外地女人的名声不知从什么时候搞得那么臭不可闻,反正每每到了这时她就必须听到这样的侮辱。
就这样,一开始着了魔的百依百顺演变到后来就像走了气的啤酒变酸了,最终他们难以相处了。那时候姐姐自己搞了个服装店,不再帮老板娘打工,罗锅负责进货,姐姐负责数钱。有了钱的姐姐更加掌握了主动权,她发现自己的胆量和见识都不允许她再和一个罗锅生活一辈子,她不仅懂得把自己打扮得赏心悦目,也懂得了怎样让自己的内心饱满生动。可是好景不长,罗锅怕她卷款逃跑,变着法子夺去了她的大权。就在这时,她认识了对面一家三星级宾馆的大堂经理许杰。“他也是外地人,没有钱、房子、户口,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一米七几,往那儿一站,真像一座大山一样雄伟。”姐姐说,“遇到真正的男人再回头看那些不中用的东西,就好像吃惯了大米饭,再去吃窝窝头,真入不了口。窝窝头你记得不?小时候咱妈才让吃这个,不过,不能怪她,她自己还饿着呢!”
对于挨饿,我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城里男人,那也要看什么样儿的了,我不能为他浪费我的一生。”
她决定放弃婚姻,重新开始,为此,她放弃了开了几年的服装店,自己空着手出来了。
姐姐爱上的许杰一心一意想做正宗的北京上等人,对她的工作表现出了不满。这个男人她没有细说,只是说他终究没有和她结婚。姐姐只好偷偷地怀上他的孩子,以此作为拴住他的法宝,可惜,这一招没有用,许杰口气坚决地要求姐姐将孩子打掉,打掉后的姐姐也没能赢得他的同情,这个男人最终放弃了姐姐。姐姐的北京感情生涯就以这样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咽不下这口气,很不甘心。”
“其实那儿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你看,多少人在那儿苦苦守了几十年,‘非典’一来,还不是全部跑光?北京跟任何地方都没什么两样,它也害怕死亡,这说明那儿也不是什么天堂!”我说。
“是啊,可惜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姐姐以叹息结束了她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