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初降,华灯初上时,夕阳还未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此时的天空能看见两种颜色,一种是热烈迟暮的红,一种是忧郁冰冷的黑。像是置于调色盘上的两个色块,安静地等待着融为一体的时刻。

在殷念的印象中,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天空,还是在布拉格读书的时候。平日时间被满满的课程和论文占据,难得遇到周末或假日,她就会出门走走。某个傍晚,她来到赫赫有名的圣萨尔瓦托教堂,发现大门紧闭着,却听见有人在里面用捷克语读着圣经: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这时候,远处传来巴扬手风琴动听的声音,她身边觅食的灰色鸽子受到惊吓,纷纷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殷念刚转过身,就看见了那样醉人的落日,伴着华丽的灯火,红与黑,明与暗,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那时的殷念想,世界真美啊,余生我应该好好爱它。

而现在,殷念困在陆子栩的怀里,却看到了同样的景色。她忽然觉得光阴同自己玩了一场戏法,夕阳与云朵,路灯与行人都是它安排下的棋子,从这张地图,又挪到了那张。曾经的她满怀期待,却没有遇见王子;如今的她遇见了王子,满怀期待却被冻结冰封,长睡不复醒。

许久之后,陆子栩松开怀抱,轻声说:“我们回家好么?”

殷念却摇摇头:“不,我有自己的家。”

“好,那我送你回家。”陆子栩用目光示意不远的位置:“我的车停在天桥下,不嫌麻烦的话,就和我一起走过去吧。”

殷念还是摇头:“我不想坐你的车。”

她不愿回忆起一切往日缱绻,也不愿面对有关于他的一切物事,否则脑海里的机关就会被触发,点亮过去的满天星辰,炫目到让她忘了回家的路。

殷念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陆子栩,我现在只想离你远一些,算我求你,别再跟着我。”

说完这句话,她以为会在陆子栩眼中看出从前一样的愠色,可现在,他的眉眼中只有云山雾罩般的哀伤,连阳光也驱散不了。

而殷念最怕看到的,恰恰就是陆子栩这样的眼神,她的心不出意外地揪了起来,牵连着五脏六腑隐隐作痛。若是往常,她一定会挤出一脸谄媚的笑,然后说:“我给你讲冷笑话吧,别不开心了。”然后不怕死地伸出手,揉他皱起的眉头。

可她如今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哪怕是扬起嘴角,最先落下的一定是眼泪。

陆子栩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说:“那天你走后,我在爸爸的书房里读他曾经写下的日记,我发现,自己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他为亲情所困,将这个秘密埋藏了二十多年。那一刻,我忽然想找你说说话,后来才发现,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

殷念在他面前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咬着嘴唇,哭得不出声响。

陆子栩顿了顿,继而道:“没来得及和他说声抱歉,确实是我一生的遗憾。但是对于你,我再不会这样了。无论再历经多少年月,只要你和我都活在世上,我就会无限期地等,等到你能接受道歉的那一天。”

“不可能的。”殷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可依旧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我说过的,永远不会原谅你,别痴心妄想。”

陆子栩闻言,忽然清浅地笑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也认了。不过是活成另一个陆泱而已,也算是对我的报应。”

接着,他将领口系着的灰红格子围巾摘了下来,轻轻地为殷念戴上,连穿过她的头发时都显得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接触。他一边系围巾,一边说:“至于这个孩子,你如果不想让它继续牵绊,可以选择放弃。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别人结婚生子……”

“闭嘴,你闭嘴!”殷念打断他的话,狠狠扯下围巾,扔到他的身上:“陆子栩,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薄情,你把我所有的生活和希望都毁了,现在你让我去选择别人,你倒是告诉我,要怎么去选择,选择谁?!”

她说完,当即转过身,逃亡般地走进人群熙攘的地铁入口。经过她的红男绿女聊着生活琐事,吐槽着上司,计划着晚餐地点,那些笑声传进她的耳朵里,只是让她更落寞。她一边捂住嘴,一边泪水滂沱。

陆子栩并未跟上来,殷念想,也对,像他这种锦衣玉食的少爷,估计连地铁怎么买票怎么过闸关都不会,他才是个白痴。

想到这里,她在电梯口停住脚步,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陆子栩仍旧没有离开。他站成了一座好看的雕塑,那条围巾落在他的脚边,然后被夜风吹走。他也看着她,带着画中人的磁场,像一年前一样,默默地为她织着梦。

只在一刹那,殷念便再难自抑,朝他的方向跑了回去。

而站在原地陆子栩配合地张开双臂,在恰当的时机拥住了她。

再次拥抱的时候,殷念终于放肆地哭出声音:“陆子栩,我认输了,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出息的一个人。你算什么啊,我怎么会这样……明明刚才要是坐上地铁,我就赢了……我怎么可以这样……”

“别说了。”陆子栩的手穿过她的头发,让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肩窝:“这些事,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只是现在,别说话。”

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但现在,拥抱才是最要紧的事。他们都希望此时时间放肆飞奔,下一秒就能白头到老。

凌楠回家的时候才刚刚七点,可凌珑已经躺在了卧室**,厚重的太空被裹着她娇小的身躯,仿佛要将她吞噬。凌楠走过去,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舒服吗?”

他走近时才发现,凌珑一直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虚无的空气,却没说一句话。

凌楠看见床头放着的体温计和退烧药,微微一怔,随即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他担忧地说:“怎么烧成这样?忍一下,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凌珑却麻木地摇了摇头,在床头灯的光亮之下,她的瞳仁空洞无神,像是一场爆炸后的废墟,毫无生气。

凌楠心中歉疚更甚:“对不起,哥哥错了,咱们把这段日子的经历彻底忘记,还像从前一样生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