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栩回到这个城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带着行李直接来到医院,太平间的管理员为他移出陆泱的遗体。当覆盖在陆泱面部的白色床单被轻轻掀开时,陆子栩看见了那张安详静谧的脸,如同睡去一般,仿佛一觉醒来后,他还会对自己亲切却疏远地微笑着,正如多年以来这样。
冰冷的房间里,陆子栩就这样沉默地站着,良久之后,他对陆泱说:“我认输,这一次的争斗,是你赢了。”
陆泱已经去往温暖如春的天堂,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留他在这里,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千夫所指。
然而这并不是最重的惩罚,最重的惩罚是,他竟然开始思念陆泱,他开始希望时间倒回,他忽然想起孩童时,虽然陆泱时时都在回避他这个继子,不敢和他独处,可每天清晨,他的枕边总会出现一本画册,或是一盒精致的饼干。
或许陆泱一直在无声地爱着他,他却用最大的恨意揣度陆泱的用心,以找到憎恶的理由。
或许岁月从未为难过他,他却用心魔在折磨着自己。
想到这里,陆子栩缓缓地将白床单覆了回去,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又迅速蒸发,仿佛他根本没哭过。
三天之后,陆泱被安葬在半山陵园,他的墓与郁夏的墓遥遥相望,那棵冬青伸展着坚韧的枝桠,为这对错过的恋人遮风避雨。
葬礼置办得十分低调,除了至亲和挚友,再没请其余人参加。而讽刺的是,就在陆泱离世那晚,陆知言被赌场的人打断了腿,此时还躺在病**呼痛连天,只能缺席。
殷念并没有在现场,她只是躲在远处悄悄地看着,看棺木入土,看众人默哀,还有站在最前面的陆子栩,他穿着肃穆的黑衣,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绢花,熟悉的眉目憔悴疲累,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待葬礼结束、人群散去后,殷念才敢走到陆泱的墓碑前,上面刻着——“慈父 陆泱之墓,不肖子 陆子栩叩立”,她还看见一侧的碑文,只有短短的一句——“穿越过世事泥沼后,我们终将在光明处相逢”。
看到这句话,殷念再也控制不住,坐在墓碑前轻轻呜咽起来。
她无比希望陆泱的下一世能平淡快乐,择一心人白首,子孙承欢膝下,无疾无苦,得享天伦。
时隔一周后的周末,元叔邀请殷念来陆家公馆一趟。她依约前往,三层别墅恢宏气派,还有花园和露天泳池。大门没关,殷念便走了进去,此时元叔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客厅,低头收拾陆泱的遗物。
看到殷念后,元叔微笑着招呼她坐过来,接着解释道:“我上了年纪,腰腿不大好,够不到高处的东西,你来帮帮我可好?”
殷念点点头,而后问:“那元叔,您要拿什么?”
元叔带她走进陆泱的书房,指着置物柜顶端的那个牛皮箱子:“喏,就是那个,靠得太里面了,我手伸不过去。”
殷念听罢,立即搬来一张凳子,脱了鞋踩上去,小心地把箱子往外拉。箱子并不沉,她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它搬了下来。
倒是元叔,一直仰头嘱咐道:“丫头当心,别被砸到了,慢些。”
待元叔顺利地接过箱子,便把它放在红木书桌上,箱子并没有上锁,一翻搭扣就能打开,只因年久生了锈,所以开得格外艰难。里面是几件婴童衣服,看上去像是亲手缝制的。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不过外面挂着一把锁,而箱子里并没有对应的钥匙。
元叔无奈道:“钥匙可不好找啊,丁点儿大一个,被老爷不小心丢了也不说定,可如果把锁强行砸坏,又终归不大好”
殷念想了想,而后说:“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帮您一起找找?”
元叔点头答应:“那丫头你在书房抽屉里看看,我去楼上老爷卧室找找。”
他说罢,便走上了楼,留下毫无头绪的殷念。她尽量小心地翻着抽屉,里面大多是一些文件和字帖,她将它们抽出来,一无所获后,又整理好放了进去。
殷念弯着腰找了一段时间,可连钥匙的影子都没见着。而后她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便头也不抬地说:“元叔,我这里还没找到,你呢?”
可半天也听不到回应,殷念疑惑地从桌子后面抬起头,却看见了陆子栩。
他依旧一身黑衣,让殷念想起了寂夜里阴郁的天空,月光清冷,乌云沉沉。他的脸瘦削了些许,更显眉目如刀刻。时隔多日两人相对,却已物是人非。但每当殷念对陆子栩充满怨恨和愤怒时,一看见他的眼睛,她就立即溃不成军了。
经历一番沉默后,陆子栩先开口问她:“还好吗?”
短短三个字,却让殷念瞬间红了双眼,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陆子栩接着说:“那天我在飞机上,没接到你的电话。”
殷念犹豫了片刻,小声说:“我知道。”
“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殷念愣住了。下一刻,陆子栩走向她,他绕至书桌后面,继而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抱住,修长的手指变成锁链,把殷念的肩膀锢得严实。陆子栩低下头,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殷念的泪水忽然断了线,精心筑好的城墙顷刻间变为废墟。一看见陆子栩淡淡乌青的眼眶,殷念就再一次没出息地心软,接着是心疼,疼得毫无尊严可言。她声音颤抖地问:“你这几天,一定没有好好休息吧?”
陆子栩低声回答:“我没事。”他将她抱得更紧:“你现在尽管骂我,多难听都没关系。”
“不,没有意义了。节哀顺变。”殷念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即说:“可是,别指望我原谅你,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释怀,一辈子都不会。”
陆子栩没有松开怀抱,似乎也在压抑着巨大的悲伤。
殷念顿了顿,继续道:“陆子栩,我和你可能都需要冷静一下,就让我们分离一段时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