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丢在半路的殷念拦下一辆的士,回到小区大门时,却看见对面的人行道上坐着一位算命先生,他穿着军大袄,双手插在袖笼里,头发长到了肩膀,正靠着墙根打盹。

殷念平日并不会做求签问路的事儿,可她现在忽然一时兴起,便跑了过去,向那算命先生要了一签。

签文落下来,殷念拾起,上面写的是——“明月自知归无计,空替游子照窗灯”,她问先生是为何意,先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回答道:“诸事已成定局,莫再强求。”

殷念又问:“那如果非要试一试呢?”

先生摇了摇头:“竹篮打水,空心劳力,庸人自扰耳。”

殷念听罢,失落地想,难道我今天管闲事,是真的管错了?

可无论怎样,陆子栩的言语和行为都让她觉得难以接受,一个无形的屏障仿佛横空而降,盘亘在他们两人之间,殷念迈不过去,她只能遥遥望着陆子栩清冷的眉眼,所有努力都成了徒劳。

殷念沉浸在低气压里度过了周末,不过她比较怂,只能把所有怨念都转化成打扫卫生收拾房间的动力。周日上午温惜来玩时,刚进家门,她就由衷感叹道:“念姐,是不是错觉啊,我发现你家变得敞亮多了!”

浑浑噩噩地熬到周一清晨,殷念终于接到了陆子栩的电话,她先是没好气地“喂”了一声,他却语气如常地说:“我这周出差,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去机场。”

殷念愣了愣,他这是在和我汇报工作吗?那冷战结束还是继续,你倒是给个说法呀?过了好半天,她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哦……”

陆子栩接着道:“今天下班后如果有空,就替我去疗养院一趟吧。”

殷念又是几秒钟的大脑空白,然后答应了一声:“好,好的。”

她想追问些什么,可那边说完再见,就迅速挂了电话。殷念想,这是决定缓和父子关系的意思吗?可他为什么自己不去呢?

不过,有表态就算是好消息,殷念对陆子栩的不满稍微减少了一丢丢。周一傍晚,她幸运地按时下班,连晚饭也没吃,就带着提前备好的果篮和鲜花,直奔东区疗养院。

陆泱住的VIP病房没有严格限制家属探视时间,但过了六点,这个楼层更显清冷寂静,像极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当殷念快要走到病房门口时,却听见里面激烈的争执声。

“要说您当年也不是吃素的啊,现在就容着陆子栩这么欺负您亲生儿子?先是收回股权,再是关进局子,现在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哦,失信被执行人。因为法院寄来的一张破纸,就要划扣我所有的钱,连名下的房产也要没收。是不是我去沿街乞讨,才遂了这个野种老二的意?!”

殷念听出来了,这是陆知言的声音。讽刺的是,每次遇到他时,他都在撒泼发疯。

陆泱的声音虽然虚弱,却难掩怒气:“他是你的弟弟!不许这样叫他!”

陆知言冷笑道:“每次都是这句,'他是你的弟弟'。你把他当儿子,可他把你当老子了吗?他现在坐着你的位置,一边吃香喝辣,一边对着我们俩动刀子。您倒是无牵无挂随他欺负,可我还年轻不是,您至少要给我留些后路吧?!”

这下是元叔竭力喝止道:“大少爷,这话太过了!老爷这些年帮了你多少次,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陆知言自知理亏,可仍如强弩之末:“好,错的都是我,陆子栩什么错都没有。那么从今往后,您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您要是有天撒手归西了,就让陆子栩穿着孝衣替您送终吧!”

他说罢,气势汹汹地推门离开,当看到站在门口的殷念时,他先是一愣,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殷念心里一沉,慌忙跑到陆泱的病床边。此时的陆泱呼吸孱弱,连睁开眼睛都显得艰难,仿佛变成了一盏风中摇曳的烛火。殷念看得心酸不已:“伯父您还好吗,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吧?”

陆泱抬眼望向殷念,目光忽然变得涣散,嗫嚅着说:“郁夏,郁夏,你怎么来了?”

“伯父,我是殷念,您忘记我了?”

可是陆泱不听,他紧紧握住殷念的手,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下来:“郁夏,你是来带我走的,对吗?”

这话听着太不吉利,殷念求助地看着元叔,元叔迅速走上前,哽咽道:“老爷,你再仔细看看,这是殷小姐啊!”

陆泱却置之不理,继续说:“郁夏,你刚生完孩子,不能穿得这样单薄。你看,手还是冰凉的,这怎么行?”

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小栩……他一直不快乐,看他皱着眉头,我的心也揪着难受。我还记得……我还记得他在襁褓里睡着的样子,闭着眼还在笑呢,笑起来多像你啊。我多想告诉他……我是爸爸,是爸爸,可我始终说不出口,我真没用,是不是?”

元叔忍着眼泪,扶住陆泱的肩膀:“老爷,你别这样……”

陆泱依旧充耳不闻,将握着殷念的手加大了一丝力气:“郁夏,你知道吗,小栩刚来我家那年,出走过一次,后来我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了他,我问他为什么出走,他说他……说他想妈妈。我想抱抱他,可我伸不出手,我还想告诉他,我也一样想念你,可我不能,郁夏,我不能啊……”

陆泱哭得像个小孩子,殷念也跟着哭红了眼睛。这样压抑隐忍的一生,太艰难了。

看见殷念落泪,陆泱却慌了:“郁夏,你别哭,是我不好,又让你掉眼泪了。”他说罢,腾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拿起桌上的一个小药盒,放到殷念嘴边:“我请你吃栗子糕,你别哭了,好不好?”

药盒跟着陆泱的手一起剧烈地颤抖,殷念怕他难过,于是强忍悲伤,张开嘴轻轻地咬了一下子。

陆泱用尽全力,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温柔地问道:“好吃吗?”

而殷念将手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音,她点点头:“好吃,还和从前的味道一样……”

陆泱听罢,便将小药盒放进殷念的手心,就像当初送她那块和田玉一样。待殷念收好后,他艰难地伸手,摸了摸殷念的脸:“好吃就留着,别让你爹瞧见,赶明儿……赶明儿雨停了,我带你去……带你去……放风筝……”

他说完,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接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