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马力精神不振，他昨晚恶梦不断，一会儿是王景拿着菜刀在路上砍人，他跑过去拦住她，让她别装了，她瞪圆了眼睛，一刀砍在他胳膊上。一会儿是母亲笑吟吟地望着她，叫他千万别听银娣胡说。一直纠缠到天亮，父亲跑来吼道：“你到底听谁的。”父亲一吼他就醒来了，睁眼一看，吓了一跳，父亲正站在床前，皱着眉头问“你今天不上班。”
眼看就要开周一例会了，还是呵欠滚滚，只好向孙苗求救。
“刺激我一下，我昨晚没睡好，醒不过来了。”
孙苗看看他肿起来的眼袋，白煞煞的面孔，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眼睛一转，同情地说：“恐怕没时间了，纤理一早讨夹问升‘且力还没到吗，他一来就叫他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你到底做什么了？我看他的样子，有点来者不善呢。”
马力顿时紧张起来：“我没做什么呀，让我想想，我真的没做错什么呀，上周的催收进度已经报给他了，本周的计划也报给他了，难道……我拿错表格了。”赶紧在文件堆里搜寻起来。“没有错，修改稿还在我这里，给他的是最后定稿。”
“好好想想，想起来了，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孙苗笑着提醒他。
马力翻着眼睛认真回忆：“真的想不起来。”他拿过自己的备忘录，哗哗翻动。“我应该没捅什么漏子呀。”
孙苗咯咯一笑：“你看，现在不就醒过来了吗。”
马力长叹一声，跌坐下来：“你真厉害，我快要虚脱了。”
例会开始了，信贷三部的人齐齐坐在经理办公室里，每个人都拿着笔记本，笔筒旋开，握在手上，随时准备记录。
经理表情矜持，目光冷峻，白衬衣永远像是头一回上身，皮鞋在裤管下闪出昂贵的光泽。他从大班桌后站起来，五十出头的人，腰身依旧挺拔有力，据孙苗透露，他是狄龙健身房的贵宾，也是捷雅休闲厅的常客，只要他不出差，每天中午都在那里享受半个小时全身按摩，再接着午睡。
他拿起一沓表格，声音低沉地说：“开始吧。”
跟以往的顺序一样，信贷员们开始汇报各自的收贷收息情况，项目进展情况。
轮到马力时，经理抢先开了口：“慢，这里的记录显示，华能实业的利息已经拖欠三个月了，你催过没有？是电话催的还是上门去催的，受访人是谁，'
马力心里一慌，经理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确有段时间没去华能了，那个公司很远，大热天，他不想在太阳底下一趟趟来回空跑，只是在电话里催过一两次。他现在越来越讨厌那个叫舞阳的财务科长了，年纪轻轻的，却油头滑脑，整天跟在厂长后面人五人六讲托话夹匀吞山河。“一切都是按照上市公司的标准来操作的，我们这班人的使命就是千方百计把公司弄上市。”“在我们国家，企业管理早就跟国际接轨了，银行却还按兵不动，改革不配套嘛，你们当然无所谓，因为你们就喜欢看到我们焦头烂额，这样你们就有机会钱赚了，我可是自学过（银行学）的，我了解你们那一套。”上一次，马力上门拜访之前，事先给舞阳打了预约电话，当他又是地铁又是公汽地赶过去时，舞阳却放了他鸽子。只好等，中午在公司门口自己掏钱买了盒饭。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舞阳终于露面了，公文包，大墨镜，看到马力，惊诧得不得了，“你还在这里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赶紧把马力领到出纳办公室，双方核对银行对帐单。马力摊开表格，跟出纳一项一项勾对，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何时付息，付多少，出纳做不了主，得去找舞阳签字，可舞阳又不在了，一问，说是刚走，去开会了，一个很重要的会，涉及到跟外商的谈判，大概得五点多钟才会结束。马力只好回家。第二次又是如此，舞阳照样毫不内疚地爽约了，马力站在公司里打他电话，直斥他不该失言，不该害得他一趟一趟空跑，舞阳在电话里说：“你不要光火嘛，你不了解我们企业，除了那些搞具体操作的，我们从来没有坐着办公的习惯，从你打电话预约到现在，都快两个小时了，我怎么可能坐在一个地方傻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我能办多少事啊。”马力强忍怒气告诉他，自己坐了多久的公汽，坐了多久的地铁，舞阳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为什么不要求单位派车，或者你打车过来也可以嘛，公汽，老天，你是在上班还是在白相。”
“派车，打车，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跟在老板后面，狐假虎威呼风唤雨，你没有做过小职员吗，你一出生就是财务科长吗。”
当然，马力并没有把这些话喊出来，他只是在心里这样喊了一通，就嘿嘿笑着挂了电话。从那以后，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马力再没有去过华能实业，就打过两个电话，不过都没有人接，他怀疑舞阳是看了来电显示后故意不接的，他想过换一部电话打过去，又一想，他是在工作，又不是跟他躲猫猫，有必要这样吗，他正想着这几天该去一趟华，不料经理想在了他前面。
这天经理似乎有意要跟马力过不去。
“你说受访人是舞阳对吧，行，我们来核实一下。”
马力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通了舞阳的电话，刚一接通，经理就拿了过去，简短的寒暄过后，经理冷不丁问他“我们的信贷员最后一次来华能是什么时候，两个月前，打过电话没？没有，好的。再会。”
经理放下电话，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马力。
“我打过电话的。”马力小声辩解，他没敢说那边没人接，太荒谬了，没人接不就等于没打么，
“你是说他在撒谎，7他为什么要撒谎。”
马力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能乖乖地挨批，不管经理说什么，都不要开口，他一开口，事情就会升级。
两个月，一个企业能在这段时间里办完破产手续，也就是说，华能实业在你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你都不知道，我们的一千多万贷款付诸水流你也无动于衷，真有你的，像只孵蛋的老母鸡，整天猫在空调房里。我警告你，华能实业的利息要是收不上来，你别想拿全工资，年初的考核方案就是这么写的，你别以为那是唬人的。”
就像是专门为马力召开的批斗会一样，排在马力后面的汇报取消了，周一例会在经理的怒气中提前结束。马力回到办公室，蔫头聋脑地坐着。
“好了，趁早出发吧，我知道离华能不远的地方有种东西很好吃，就当是专门跑去吃东西吧，记得给我带一份回来哦。”孙苗好心地催促他。
马力只好气鼓鼓地出发。这一次，他故意没有预约，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跟舞阳那小子通话。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待会见了面，要怎样才能既发泄心中不快又不至于跟他闹僵，毕竟，他跟舞阳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除非他不想在信贷部干了。
直到进了华能的大楼，马力也没有想出个好办法来，他站在一楼揉了揉脸，调整好面部表情。
运气还真好，预约几次都没有见着面，没有预约反而让马力撞了个正着。马力推门进来的时候，舞阳正哇拉哇拉讲电话，见到马力，浑身一怔，随即绽开一个肉乎乎的笑，闲着的那只手老远就伸过来，又是拍背又是揉肩，好像马力是他多年没见的小弟弟，这倒让马力受宠若惊。
“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今不过你既然来了，我绝不让你白跑，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几个印度来的按摩师，手法棒极了。”
马力疑惑地看着他，这个小胖子，他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看错人了，
“按摩就算了，不如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因为你们公司，我今天早上被经理狠狠训了一顿。”
“放心好了，今天我绝对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以后也是，你只要查看一下帐户，确认收到就行。真的，我用人格担保，我一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还有其他的要求，也可以跟我直说。”
马力惊讶得目瞪口呆。
“普夭之下，就我最孤陋寡闻，刚才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马行长的儿子，难怪我看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呢。你父亲想得真周到，先把你放在基层锻炼，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往上走，这才是真心疼爱子女的父亲。”
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的马屁，让马力如坐针毡，面红气短。
舞阳亲自带路，两人一起来到出纳科，他吩咐那个穿碎花裙子的女孩好好接待马力。女孩很为难：“如果付了利息，电力公司那边就没着落了。”
“你不管，马力优先，银行优先。”
舞阳走后，马力问她“这么大的华能，还为电费发愁。”
女孩一笑：“我不知道，我只管收帐单，至于付帐单，领导说先付哪张就付哪张。”
刚刚办完，舞阳就到出纳科来接他来了，他要马力一定吃了午饭再走，马力坚持不吃，实在留不住，只好赶紧打电话叫司机。马力想，也好，等他倒车回去时，只怕赶不上单位的午餐了。
华能的问题解决了，按说，马力应该高兴，可他心里怪怪的，他宁肯费尽口舌，绞尽脑汁，他怀疑舞阳此刻正坐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要不是看那两个人的面子，我整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