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母亲去世十周年了。会有个小小的仪式,父亲终于决定把她送到公墓里去,之前,父亲一直把她安放在他们的卧室里。

父亲特地邀请了廖伯伯。

很隆重的家宴,父子三人,再加上廖伯伯,气氛有点严肃,但没有悲伤,十年过去了,悲痛已变成了记忆。

“十年了,我想放下了。”父亲说话时,并不看廖伯伯,而是看着面前的酒杯。

“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没有谁能把骨灰在家里存放十年。”

“因为我需要她在一旁提醒我一些事情。”

廖伯伯不出声在看着他。

“我对不起她,大哥,你也对不起她,还有睿,马力,我们都对不起她。”

没有人说话。

“我们做了多少错事,放了多少不该放的款了,唯独在她面前,我们生怕再错一次,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话不能这么说,谁也想不到……”廖伯伯大概意识到自己在说废话,突然停住不往下说了。

“晓华走的时候,议论只知道谴责银行,认为银行是势利眼,扶强不扶弱,可我认为财政也有责仟,对酱品厂这种小企业,断奶断得太果断了,我认为它不是企业,充其量只能是个小作坊,它应该列入文化的范畴,应该受到保护。财政就像是一家之主,银行只是一个会挣钱的儿子,要这个儿子来养一个不会挣钱的弟弟,谁都不会服气,但财政就不一样了,它完全可以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站出来,扶持一下能力弱一些的儿子。我说的是这个道理吧。”

“是有点道理,但一家之主也有它的难处,扶持了这个,就得扶持那个,都扶持的话,又没有这个能力,收上来的利税就那么多,正常开支都嫌紧。”

“给你看一篇文章。”父亲拿来一张(华夏日报》,指了指其中一块。”我认为这个人的想法很有道理,财政不应该只是被动地充当政府的出纳,应该发挥出它的主观能动性来。”

廖伯伯认真地看着那篇文章。睿探身瞄了一眼,立即回过来看着父亲,父亲端坐不动,似乎没感觉到睿的眼光。

”是上次那个经济学家的文章吗?”睿往父亲身边靠了靠,轻声问他。

“咦,你还知道这个人是经济学家,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些东西呢,很好,你要知道,你是中途改行过来的,没有金融基础,也没有学过经济,平时就是要多看看这方面的文章,给自己补补课。”父亲说得很大声,睿迷茫地看看他,又看看廖伯伯,便低下头去,再没说什么。

廖伯伯终于看完了。”说来说去,不就是叫财政局办一个财务公司吗?据说已经有个别地方在搞试验了,但我不想搞,我最怕提什么融资了,融来融去,扯成一团乱麻,稍有不慎,链条就卡壳了。我要出了事,谁肯替我申冤,还不都觉得我罪有应得。”

“哪那么容易出事,大哥,干吧,就当是为晓华做点事,去帮助像她一样的人,对我们自己也有好处,可以从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

“唉”

“一个女人来求我们,没有达到目的,转身就去跳了楼,这人即便不是我的老婆。即便跟大哥井不认识。转们油不能干动平衷吧。”

“你不要再揭我的疮疤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在电话里谈她贷款的事,我告诉她,大哥要给你想办法了,大哥那里有希望了,你猜她什么反应,她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真的?这是真的,还责备我,说我不如大哥对她好。”

“凭心而论,我们真的有愧呀,你能保证你每一笔拨出去的款子都发挥出效益了吗,我看未必。我也一样,每当我批一笔贷款,每当我发现一笔坏帐,我的心就会抖一下,我感觉她就站在一旁质问我:你的原则哪里去了?你只对我讲原则吗,你是在故意刁难我吗?

父亲说着站起身来,从墙上摘下母亲的像框。

”在我退休之前,我有一个心愿,我想建一个女厂长基金,专门为晓华这样的女厂长女经理们提供低息贷款。”又望着遗像说“晓华,这不是一句空话,我已经开始行动了。如果我以这种方式向你赎罪,你会不会原谅我。”

睿忍不住站了起来:“母亲地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的,我也愿意为这个基金出一份力,我现在就报名参加。”

马力却一头雾水,他从没听父亲说起过这事,也不清楚这个基金将如何募集资金,如何运作,他看看睿,睿一脸的赞许,一脸的兴奋,他真搞不懂,为什么他的反应总是滞后于这个哥哥。

“大哥,你觉得我这个计划怎么样?”

“不错,也算进我一个吧。”

“不,这里没你的份,你可以去办财务公司呀,你究竟在怕什么,有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我们所秉持的,到底是谨慎的工作作风,还是墨守成规不思创新的陋习。”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野心,只想年龄到了,能够平安着陈。“

“这跟野心不相干,恰恰相反,这才真正是脚踏实地为地方办事呢。”

“你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的。”

“我想了很久了,下次碰到分管市长,我准备跟他说说这事,我想他一定会同意的,弄成了也是他的政绩嘛,那个人你了解,急功近利得很,他才不像你有这么多顾虑呢。一旦他同意了,你将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与其被他逼着干,不如自己主动提出来。”

“依你看,我不干也得干了。”

“这是造福江沙的好事啊,就算遇到点小问题又怎么样?上上下下的领导都在说,改革是有成本的。”

“那些话不能听得太顶真,真要出了什么事,并不会有人出来给你买单,然后列进改革成本予以报销。好了,你也不要再劝我了,我回去好好想想,真要动手,就要弄得像模像样才行。”

“我就知道大哥会同意的。”

四个人来到公墓,母亲总算入土为安了。父亲摸着她的照片,如同在抚她的脸。“在那边等着我。”

廖伯伯也在望着照片,良久,他说:“真不敢相信,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说还有事等着他,拍拍马力的肩,匆匆走掉了,剩下父子三人一动不动站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