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朱标也没预料皇帝会这么做,赶紧出来给孔讷求情。

只是朱元璋心意已决,摆手让朱标不要说话。

孔讷没有求饶,他整个人是懵的,就这样被人带走。

等御书房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朱标问:

“父皇,就算孔讷言语有冒犯,也不该将人投入大牢,而且儿臣觉得孔讷说得有几分道理!

父皇跟儿臣说过百官犹如帝王之口舌,耳目,手足。

若官员德不配位,手足则废,若官员私心枉法,则君王如睁眼之盲人、哑巴……

帝王是朝廷的决策者,而百官是君王之令的执行者,

先生担忧父皇对科举的改革影响大明的未来,也不无道理,若选了一批只懂空谈之人,确实非帝国之福!”

同样的话,从朱标口中说出来和从外人口中说出来,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朱元璋也明白,他和许存仁之间的理念之争在于,他觉得如此选材,可以满足自己的要求,但许存仁觉得不行……

至于行不行,这种事谁都没法遇见,只能慢慢看。

可是从本心来说,许存仁能提建议,就是他尽到一个臣子的本分,

哪怕他点出自己的一点小居心,让他恼羞成怒,但从臣子的角度来说,许存仁依然是一个忠臣。

听到这里,其实他已经没有多少杀心。

只是他依然要将孔讷送去牢里,这有他自己的打算。

……

孔讷被扔到牢里的时候,他还是懵的。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也没有求饶过。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被张异忽悠,去掺和了这趟浑水。

到御书房前一跪,那些官员们微妙的态度改变,再到在君王之前,畅所欲言。

如今沦为阶下囚,他小小的心灵实在承受不住如此快速的变化。

狱卒将他丢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才让他清醒过来,他张望,想求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是……”

孔讷正想哭一哭的时候,隔壁牢房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先生……

“你是先生吗,学生孔讷,见过先生!”

其实孔讷也没与许存仁接触过几次,只是许存仁对他与对别人不同,他对这位先生的印象极好,也能在黑暗中认出他的声音。

“你真是孔讷,你怎么进来了?”

就算在牢里,许存仁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从容。

“先生,学生是因为给您求情,被陛下送到这里来的!”

孔讷的回答让许存仁颇为意外,他自认为他和孔讷的交情还不到对方为自己出头的程度,可是孔讷还是这么做了。

黑暗中,许存仁叹了一口气,道:

“我教了这么多的学生,总算有个人愿意为我说话!

你很好,只是没必要,我去见陛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陛下雷霆震怒的准备!”

孔讷回答:

“学生知道,张异是这么跟学生说的!”

“张异?他也参与这件事,不对,你去找陛下求情,不会是张异策划的吧?”

比起孔讷,许存仁对张异的了解更多一些。

严格来说,要没有这个孩子,他也许不会鼓起勇气跟皇帝说出那番话。

孔讷闻言,点头答应:

“没错,学生这次求见陛下,是张异的主意!

他没有办法接触到朝中大臣,所以让我去求太子殿下,然后带我去见皇帝!”

孔讷将他和张异说过的一部分话语,说给许存仁听。

后者默默听完,沉默下来,旋即牢里传来一声叹息。

“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只是太冲动了,如今你身陷囹圄,却怕不是要陪我受苦!

不过你莫慌,你毕竟是衍圣公血脉,陛下应该不会为难你!

你有朝一日若能出去,可帮我跟张异说一声谢谢!

还有,为师也谢谢你!”

孔讷听着许存仁的声音,心也不慌了。

他点点头,学着许存仁靠在牢房的墙壁上,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

二人不知道,

他们的每一句对话,不多久后已经放在御书房的书桌上。

朱元璋翻开那些对话,热血上头。

“我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是那个小子……

那套话术,就绝不是孔讷那个老实孩子能想出来!”

朱标拿过检校送过来的笔录,哑然失笑。

哪里都有张异的影子,也难怪皇帝吹胡子瞪眼,有一说一张异那套话术确实拿了朱元璋的软肋。

若论谁最了解朱元璋,张家弟弟可能就是其中一个。

不过老朱可不希望有这么一个“知己”,他的样子颇有些恼羞成怒……

朱标知道父亲的性子,发现是张异在背后设计这套话术之后,他很有可能会破罐子破摔将许存仁杀了。

“父皇,您忘了张家弟弟的本事,他说您的科举改革有问题,应该就是有问题……”

朱元璋的怒火高高举起,却落在半空下不来。

张异那个家伙的本事,老朱还是心知肚明的,他再次翻出孔讷呈上来的文章,半天不说话。

“这文章,恐怕也是出自张家弟弟!”

有这句话加码,老朱看得更加仔细了,过了许久,他才放下试卷,幽幽叹气。

未来不可测,就算是再英明的君王,做下一个决定的时候也不敢保证他能达成什么样的影响。

如果只是有人单纯的想说服朱元璋,这其中的难度非常大。

可是加上张异这个砝码,朱元璋自己都心虚。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父皇,张家弟弟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就算窥破了什么,未必肯说出来,且我们以黄家父子的身份接触他,他也不会主动跟我们聊起这个话题!

其实,在这件事上许先生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若没有先生,父皇如何知道自身决策之影响?

若这科举改革真如张异所言,选上一些华而不实的官员,真如父皇所愿?”

朱标见皇帝不言,继续说:

“选拔官员,是父皇为自己选择手足,口舌,耳目,父皇忌惮那些人权柄太大,架空皇权,

可这天下终究是要靠他们去治理的,若是选择上一些无能之人,那还不如维持原样!”

“陛下……”

皇帝父子二人正在交流之时,太监禀告。

“中书省,六部,还有其他大人上书,求皇上饶了孔讷一命!”

孔讷刚被皇帝打入狱才没多久,官员们的奏疏如雪片一般飞过来。

朱元璋看着那些奏疏,默然无语。

“父皇,您将孔讷留在京城,无非是想通过耳读目染,让他对我大明归心,

可人心难测,如何算是对大明归心?

儿臣以为,他能在如此环境之下,有勇气站出来为许先生说话,这就已经是将自己当成大明子民之心!

儿臣在这里恳请父皇,三思……”

朱标说完,郑重其事跪下,五体投地。

朱元璋想了一下,最终冷哼一声,下了一道旨意!

“父皇!”

朱标得了圣旨,欣喜若狂。

“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自己去牢里提人!”

朱元璋留下这句话,便是不再理会朱标,朱标知道朱元璋这是给他抬轿子,跪在地上郑重磕了三个头!

……

“许先生!”

许存仁和孔讷在牢里聊天,却听见外边有动静。

二人一看,却是太子朱标从外边走进来。

“太子殿下!”

孔讷和许存仁赶紧纳头就拜。

“见过太子殿下!”

朱标笑语晏晏,道:

“本宫前来,是接二位出去!

父皇念先生劳苦功高,虽然顶撞皇帝,初心却是为国为民,所以免了先生的罪,不过先生这国子学祭酒的名也要隔去,降为博士,且俸禄,也罚去一年!”

“多谢陛下,陛下圣明!”

许存仁本以为自己必死,却不想绝处逢生,不但死罪免了,连功名都没有被剥夺。

从国子学祭酒降为博士,对于他来说并不在意。

他本就是做学术之人,博士也好,祭酒也罢,对他而言都没有关系。

“父皇还传了一个口谕!先生请听好……”

许存仁和孔讷赶紧跪下来接旨!

朱标清了清喉咙,眼中带着笑意,他特意模仿朱元璋当时的语气,道:

“一个个的,别都只会光说不做,他许存仁有本事提出问题,就给朕出个好的方案,若只会挑毛病,朕要他做什么?

到时候若是他自己提的方案连朕的都不如,就算他一副老骨头,朕也要让他挨板子!”

“陛下!”

许老闻言,眼眶泛红,朱元璋负气之言,反而唤起他和皇帝相处十年的记忆。

遥想当年老朱亲自请自己的样子,一晃眼已经过去十年。

陛下也许变了,但有些东西却是没变。

“臣领旨,臣若辜负陛下心意,提头来见!”

朱标对许存仁的表现很是满意,朱元璋的做法,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许存仁也接的很好。

这件事暂时也算是告一段落。

紧接着,朱标的目光转向孔讷!

孔讷不卑不亢的表现,让他非常满意。

“孔家人血性未失,本宫很是满意,孔讷,你可知道……”

朱标话说一半,故意顿了一下:

“你被打入监牢,中书省左相李善长、御史中丞刘伯温、中书省参知政事杨宪、吏部尚书滕毅……皆为你求情!除去这些大员,京城官员不想尽办法,为你奔走……”

孔讷目瞪口呆,这还是他想象中的应天吗?

虽然来应天不久,但他也感受到其中的冷漠。

这座由人们的疏离铸成的孤独地狱,让孔讷绝望过,直到遇见张异和许存仁,他才与这“外界”有了连接。

如今朱标告诉自己,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多谢殿下!”

孔讷也不知道说什么,唯有朝着朱标恭敬行礼。

朱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本宫没有那么的大本事,让百官帮你,你今日一切,都是你自己在宫里跪出来的,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包括今日,你和先生能走出牢狱,也是你孔讷之功!”

孔讷闻言,欲言又止,

他想起在道观里等他消息的张异,那人仿佛朝他轻笑,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然后,这个小道士转身,拂袖而去。

深藏功与名!

孔讷的嘴唇干动了一会,终究还是没有将张异说出来。

“草民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