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讷开始研究到道观厕所的时候,张异的文章终于写好了。
他将文章交给孔讷,孔讷迫不及待阅读起来。
张异的文章其实内容算不上多突出,大概就是为许存仁辩解的内容。
首先将许存仁的行为解读成一心为国,毫无私心……
此处,是为了在皇帝心中树立一个许老对事不对人的形象,减缓朱元璋因为许存仁针对他造成的恶感。
可是这还不够,张异又在文章中列举了类似八股文改革可能会出现的弊病,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选拔不上有能力的官员,会进一步腐败吏治……
当然,这本来就是朱元璋改革的本意,但这把双刃剑,不能只让朱元璋看到它有利于君王的一面,而要让他看到不利于朱家的另一面!
最后才是孔讷的倾情表演,给皇帝找个下台阶。
孔讷看到这篇文章,虽然文笔不咋样,但该说的事情也说得条条有理。
他心情激动,张异此文他是写不出来的,这并非一个人的文笔问题,而是他缺乏张异从上帝视角分析科举改革利弊的眼界。
孔讷收起这篇文章,深吸一口气。
“老师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异给出另外一份小纸条,道:“这是我设计的话术,你背一下,大概记得原则就好……”
孔讷的小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虽然刚才冲动答应张异,但还是会紧张呀!
“为问你,如果我不答应你,你会找谁?”
“刘基!”
张异似乎预料到孔讷会问这个问题,干脆利索回答:
“还记得我们在许家门口撞到的那位大人吗?我问过许夫人,原来他就是刘伯温呀!”
张异从决定去救许存仁开始,他就有去求见刘伯温的打算,只是要说服那位传奇文臣,估计他少不得要暴露一些穿越者的本事。
相比起来,孔讷性价比实在太高了!
“好,我回去重新抄写一份,明天就去找太子!”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好,张异也朝着孔讷行了一礼。
后者点头,转身离去。
第二日,
宫门口,朱标知道了孔讷求见的消息,还有些意外。
那位孔家子,在南京城这些日子,一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他能主动求见自己,这算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等到见了孔讷,孔讷将那篇文章递过来,朱标也满是诧异。
“你要救许先生?”
以朱标对孔讷的理解,孔家此时的情况,他自身难保都是问题,更不要说给别人出头。
孔讷不动声色,轻轻回答一声:“是!”
他认下这件事的时候,背部的汗水,已经浸透衣裳。
“好!”
朱标在看孔讷的时候,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看来孔家,还有血性男儿!”
这句话落在孔讷耳中,让他的心神再次震惊,他望向太子朱标,却发现此时的太子和以前完全不同。
朱标对他此时的态度,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和以前特意接近他,非常客气的好感完全不同。
孔讷此时隐约明白,如果说以前的朱标还存在故意拉拢他而有所应付的话,他真正对自己的好感,是从此刻开始。
“血性?”
孔讷默默念着这句话,似乎自己的血也热起来。
“那家伙说的没错……”
孔讷默默捏紧自己的小拳头。
“既然你有心,我会成全你,起来,跟我走吧!”
朱标站起来,带着孔讷往东阁的方向走。
“孔家子孔讷,上书求皇帝饶了许存仁!”
朱标将孔讷引到东阁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也有些官员在外边。
太子没有进去,而是直接朝着御书房内部喊话!
“孔讷,是哪个孔讷?”
“是衍圣公府那位?”
守在御书房外边的官员,大多是朝中大员,他们或者为许存仁而来,或者是皇帝召见商讨国事。
孔讷出现在这里,本就是异类。
可所有人见到他的行为,却多了一份孔讷以前没有见过的情感。
尊重!
这种微妙的变化,差点让少年眼泪夺眶而出。
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跪下去,拜倒在御书房门前。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朱元璋的工作节奏也被孔讷朱标的动作打乱。
“没想到孔家,还有个血性之人!许存仁这老家伙有福气!”
朱元璋面前,正和李善长商议国事的,正是左相李善长。
朱元璋的脸上,挂着一抹化不开的阴诡气息,让人不敢轻易接话。
但对于李善长不加掩饰的赞赏,他也闪过一丝异色。
许存仁是金华人,如果按照官场上以同乡抱团的惯例,许老肯定是刘基那边的人。
但李善长依然在帮孔讷说话,朱元璋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许存仁的官声应该还是不错的,他也并没有掺和太多的朝堂斗争。
只是李善长的赞善,也许更多还是放在孔家子身上。
孔讷,这个有些老实,略显木讷的孩子,终究还是和他父亲和爷爷不同。
“少年血未凉,懂得尊师重道,就这点比他那个爷爷和父亲好许多!”
皇帝说完这句话,却冷哼一声。
他朝着御书房外大喊:
“你这个逆子给朕滚进来!”
朱标挺高皇帝叫他,赶紧屁颠屁颠跑进去。
“见过李先生,见过诸位大人!”
“是你将孔讷带到这里的?”
皇帝当着群臣的面,总不好太给朱标脸色。
朱标也是一本正经,对皇帝说道:
“孔家五十七世孙孔讷,为师求情,儿臣敢念其心诚,故带他来此!父皇,这是孔讷上书,请父皇过目!”
朱元璋拿过孔讷的东西,却压在书桌上不看,继续和李善长讨论国事。
太子朱标见此,知道朱元璋还有火气,也不敢多言,就在一旁静静旁听。
李善长走了,皇帝继续召其他官员进来议事。
孔讷就跪在御书房前,看着官员来来去去。
每个人走过他身边,或者另眼相看,或者微微行礼。
他虽然苦,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舒心。
张异说得没错,孔家人的破局之道,就在此处。
终于来往的官员越来越少,孔讷的膝盖,疼得刺骨。
他恍恍惚惚,就要因为血气不足倒下,此时一个太监走出来,将孔讷扶起来。
“皇上陛下要见你!”
坚持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皇帝的召见,孔讷第一感觉并不是喜悦,而是害怕。
朱元璋第一次见面给他的印象太深太深了,而且父亲在曲阜的嘱咐,也给他太多的压力。
他咬咬牙,走进御书房,朝着大明天子跪下。
此时的书房中,只有皇帝,朱标和跪在地上的孔讷。
朱元璋面无表情,手里捧着他写的文章,一字一句念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孔讷心头,他冷汗涔涔,跪在地上听着皇帝念完。
“哼!
许存仁教了一个好学生,他指着朕的鼻子骂,他的学生也是一样,
孔讷,你是不是以为你有衍圣公的血脉护身,朕不敢动你?”
朱元璋一句话,吓得孔讷差点尿裤子,但他脑中谨记张异的嘱咐,却安心下来。
他说:
“草民不敢!臣说的话,句句真心,却没有侮辱陛下之意,包括徐老师也没有……
老师和草民之意,是不希望陛下改革经意之举动了国本,
先生跟学生讨论过这些问题,他本无意与陛下产生冲突,最初老师也不想去忤逆陛下之意,只是选择告老还乡,来个眼不见为净,陛下若不信可闻国子学的其他官员,是否如此?
只是后来经过深思熟路,先生最终还是不忍我大明走向不归路,所以才以死为谏,
陛下,老师纵然有冒犯陛下之处,却也是因为我大明着想!”
孔讷一番话,倒是让朱元璋愣了一下。
许存仁要告老的事,他后来也知道了。
这个世界上不缺落井下石的小人,当许存仁入狱之后,有人为他求情,也有人检举他,给他踩上一脚。
在皇帝登基当年告老,这在老朱心中绝对是一条死罪。
可张异给孔讷设计的言语,却把这件事扭转成许存仁的一个亮点。
他本来不必求死,却是因为不忍有损大明国本而选择死谏,虽然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可是皇帝认不认可非常重要。
朱元璋对官员的戒心,来源于他看透了这世间的丑恶,
可越是见证丑恶的人,也会格外珍惜那些稀有的美好。
老朱的杀意,在这些话中,第一次有了动摇。
但他是朱元璋,想要动他的意志,没那么容易。
“关于科举改革的弊病,也是你,或者你老师的看法?
你们说起来,还是在暗搓搓的骂朕,当朕看不出来?”
孔讷此时,也放松下来,越说越流利:
“这是草民的看法,也是老师的看法,看法对错与否,并不重要……”
朱元璋没想到孔讷的回答竟然是如此,他的怒火又没发泄对地方。
“草民以为,做臣子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最为难得的本分,就是将自己的意见如实交给皇帝陛下定夺!
好坏与否,是陛下参考的事,而不是臣子应该关心之事!
若只是整天揣摩圣意,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说,只会溜须拍马,于国家何用?
先生和草民的意见对与不对,皇上自有定论,可是如果贪生怕死选择不说,却辜负圣上天恩!”
孔讷没有在对错之上纠结,而是咬死了臣子的本分。
身为臣子,为君王耳目,口舌,手足。他虽然没有说出这层道理,却也让老朱莫名触动。
他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对官员们的不信任。
可是孔讷的话却让老朱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是像许存仁这样敢说真话的人被他杀了,那外边的臣子还敢不敢再跟他说真话?
别人欺瞒他,他不痛快!
那别人跟他说真话,他又该如何?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他才十岁,接触许存仁也没有多久……
可是,能让孔家人跪在这里,为他求情。
许存仁的价值比他想象中还要高!
“我成功了?”
孔讷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沉思的皇帝,他发现太子朱标也在看着他,二人对视一眼。
朱标嘴里含着笑容,让孔讷终于放下心。
张异的策略是对的!
“来人,将孔讷送进牢里,跟他老师一起去……”
朱元璋一句话,让孔讷措手不及。
怎么会这样?
这跟张异说的的不符呀?
自己又被他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