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朱元璋这句话,御书房的温度降低了好几分。
朱标神色大变,他却是没有料到皇帝看了这份奏疏会如此生气?
而一边的许存仁,满脸平静,他似乎也预测到了这份东西送到皇帝那里,会招惹多大的风波。
“本不想将心里话说出来,前阵子陛下让微臣定个章法将结果交给陛下,但微臣不喜,只想告老不理会这些纷纷扰扰,寄情于田园山水!
但昨日……臣想着还是给陛下一个交代,不逃避了!”
许存仁的坦**,朱元璋的怒火,在书房里盘旋不去。
朱标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说什么?
“所以,你说朕改革科举的方向,是让愚人上位,说朕没有容人之量……?”
朱元璋忍到极限,一把将奏疏丢在地上。
许存仁跪下来,一言不发。
“许先生,你跟了我也将近十年,从你归入我麾下开始,朕自认为对你不薄,
国子学祭酒之位虽然是个清水衙门,可事关科举选拔之事,朕也是第一个跟你商量,
刘伯温,李善长他们都没找,朕对你自认为也算信任,
但你就是这么看朕?”
“臣,罪该万死!
陛下可以杀臣,但臣心中之言不可不说,
为国选材,当选贤能,陛下若让人以稀私心揣摩圣心,只是化虎类犬,毫无用处!
我大明如今百废待兴,正是需要贤能之时,陛下莫不可因为私心,而误了国家前程!”
许存仁一口一句私心,把朱元璋气得够呛,他那点小心思确实有,可是你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君王心莫测,更何况是君王那些阴暗的心理。
张异这种对朱元璋极有利用价值的孩子,他都起过好几次杀心。
更何况许存仁?
但皇帝也知道,如果自己此时就将许存打入大牢,反而坐实了他的私心。
老朱冷笑:
“我心中这么想,你许存仁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且……
就如你奏疏中所言,朕如此改革,揣摩圣人,模仿圣人,又有何过错?
以私心度圣意,圣人不离身……念念圣言,有何过错?”
许存仁被朱元璋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起张异那日话中的意思,
皇帝也许在很早很早之前,他就想好怎么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人才。
包括冠冕堂皇的理由,朱元璋也找好了。
就算是他,也不能轻易动得。
程朱理学之后,儒家融合了许多佛道方面的理论,将务实的儒家转向了玄学的方向,确实极大的增强了儒教的神圣性性和完成了逻辑的闭环,可是这样的儒家,其实和龙虎山上的正一道,已经没有太多本质的区别。
“道不同,不相为谋!陛下恕罪!”
许存仁洒然一笑,低头认罪。
“来人,将他带下去,打入大牢!”
“父皇三思!”
朱标闻言马上跪在来,替许存仁求情。
于情于理,许存仁也算是他的老师之一。
“带走!”
皇帝的怒吼,外边的侍卫已经冲进来,架着许存仁就走。
朱标见皇帝不肯留情,跟着跑出去。
“许先生……”
侍卫架着许存仁出宫,要打入刑部大牢。
“您暂时委屈一些,本宫会好好跟父皇求情!”
许存仁笑:“太子殿下有心,不过老夫既然来了,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陛下的心思我懂,但我依然认为陛下此行,会动国本!”
朱标低下头,却对许存仁这番话不置可否。
朱元璋虽然没有细说过他会如何安排未来的科举,但大概他也知道。
他修行浅,其实并不能看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哪怕老朱和许存仁的争议,他也是一头雾水。
“先生有先生的立场,父皇有父皇的难处,唉,若先生只是就事论事……”
朱标话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
许存仁:
“吾何尝不知如果不说,陛下与我尚有一线生机,但科举之事关系国本,我若不把事情说得重些,便是有负陛下这么多年对我的信任,
唉,时也命也……
那人说我有死气,吾本该趋吉避凶,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许存仁说完,便是转身,让侍卫押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朱标若有所思,转身回了御书房。
“你若是求情,便可免了,朕这次不杀他,不足以泄愤!”
朱标跪在御书房的时候,朱元璋已经开始处理政务,只是他的声音冰冷,一听就是余怒未消。
帝王的意志如山一般压下来,朱标能感受到朱元璋语气中的一丝疏远,
此时他,不是身为父皇的皇帝,而是身为皇帝的朱元璋!
“儿臣不劝,只是儿臣有句话要告诉父皇,请父皇明鉴!”
“你说!”
老朱压着火气,等朱标下文。
朱标道:
“许先生临行前跟儿臣说了一句,有人告诉他,他身上有死气……”
朱元璋的笔一哆嗦,将奏疏画了一条长长的黑线。
他蓦的抬头:
“有人,是谁?”
旋即他领悟过来,脸色微变:
“是那个臭小子吗?”
朱标低眉顺眼:
“儿臣不知!”
“如果是张异那个臭小子,难道他对许存仁说了什么?”
老朱满腔怒火,变成脸上的惊疑不定。
许存仁说这件事朱元璋可以不接受,但如果是张异的话,他就要想想了……
……
张异在道观中,担心了一夜。
虽然许存仁跟他交往的时间不多,但这位先生倒是能让他在心中真心诚意叫一声老师。
他第二日早早来到国子学,还没进去,就隐约听到路边学子的议论。
张异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学堂,依然不见先生的身影。
“先生入狱了!”
孔讷比张异更早来到学校,他第一时间告诉张异这个消息。
“果然,他们这些读书人的脑子都有病,都告诉他要趋吉避凶了,他却还跑去送死……”
张异神情恍惚,脑子里尽是胡思乱想。
整个国子学,此时也人心惶惶,并无人在上课。
国子学从朱元璋打下南京开始,就是许存仁在管理,他在国子学的威望无人能及。
“你可知道,先生为什么入狱?”
张异又问孔讷,孔讷摇摇头。
他自己的处境跟囚犯差不多,怎么可能知道宫里的消息?
“我倒是听说一些,是我叔父说的……”
国子学里有不少学生家中长辈是尽管,大家伙一起拼凑出一个真相。
“听说许先生是因为关于科举的讨论跟陛下吵起来的,而且许先生的奏疏还说陛下私德有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事虽然没有传出个具体,但捕风捉影,大家也能将真相凑个七七八八。
张异听到这些话,他脸都黑了。
一股自责之意,从心头涌起。
想起前天晚上跟许存仁的秉烛夜谈,想起他认真教自己练字的样子……
张异叹息一声,再无以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虽然他辞职也是必死,但他本来只想辞职,却因我胡言乱语还跑去顶撞皇帝,
张异啊张异,你自以为是穿越者就能为人指点迷津,却不知自己一样是落入苦海随波逐流的凡夫!
真有风浪袭来,你也无能为力!”
“你怎么了,这不像你?”
从认识张异开始,孔讷从没见过这样的张一鸣,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张异回过神,没有理会孔讷,转身朝着国子监门口跑去。
此时人心惶惶,也没有人去管这些。
孔讷愣住,这家伙今天的模样,太过古怪了。
对于许存仁,孔讷也喜欢这位先生,却还没到听说他入狱会为之失魂落魄的程度。
不过张异如此,孔讷竟然有些关心。
他见国子学内乱哄哄的情况,也是咬牙,跟着张异跑出去。
“你这是要去哪?”
孔讷跑出国子学,却看见张异在认路。
“我记得先生的家在附近,只是先生领我去他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南京城的路记得不太清,前日得师娘一碗饭,我去看看师娘!”
“你这小道士,平时看你没皮没脸,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肝!”
孔讷没好气地讽刺了张异几句,见他连反驳都懒得反驳自己,他叹气:
“我给先生送过拜帖,我领你去!”
“谢谢!”
张异真心诚意的感谢,孔讷并没见过,他撇撇嘴,道:
“算是还你那日的指点之恩,走吧,再不走等其他的先生出来主持秩序,我们就走不了了!”
孔讷主动在前边带路,张异跟着他走。
两个人在南京城内穿行,去寻找许存仁的家。
许存仁家,许夫人早就乱了阵脚,只是在那哭。
他身前,坐着一个身穿官服的老者。
“我就说那日老爷好好跟我说不要留他的饭,我还以为他要在国子学忙公务……,多年夫妻一场,他要去做什么,竟然不给妾身透露半点……老爷啊,你就这么舍得扔下我们吗……”
许夫人的哭声,让对面的老者神色黯然。
他轻声宽慰许夫人:“老嫂子,你也不必担心,陛下的脾气急,却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徐老哥如今只是入狱,却不是定罪!
我们这些浙东的老兄弟,也会努力为许老哥想办法,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守住这个家,若不然许老哥回来,你再出事……
我们这些人都不好交代!”
许夫人闻言,起来行了一个礼:
“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孩子们又不在身边,老爷的事只能拜托刘先生了!”
许夫人眼前之人,正是那日张异撞见的刘基,刘伯温。
“嫂子放心,我会尽力而为,唉,早知道许老如此刚烈,我还不如他当初直接去找皇帝辞官好了!”
刘伯温说好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见许夫人要相送,赶紧说:
“嫂子留步,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说完,刘伯温让家人将一份礼物放下,然后转身就走。
只是他刚出了门,就感觉有人撞在他怀中。
“哎哟!”
一个孩子倒在地上!
“是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现在是国子学上课的时候,你们逃学?”
张异虽然穿着俗装,但刘伯温却一眼认出这个小道士。
他没个好脸色,开口斥责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