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大雪也遮不住挂灯笼、办年货的热闹氛围。知县也好,义贼也罢,南京城能安定富足,都是梅清源的功劳。如果是平时,幕后英雄会很乐意继续躲在暗处欣赏自己的成就,可现在家家户户团圆的景象只让他觉得分外孤单。
不知不觉,眼前已经是皇甫家的高墙大院。漆黑的黛瓦被大雪刷得如粉墙一般,积雪在门口的石狮子头上堆出一顶雪白的官帽,更加威风八面。碎雪闪耀出的光像在天地万物间撒了一层碎银,只有朱漆大门在满眼银白中红得耀眼。
皇甫家看门的小厮看到梅清源在门口驻足,诚惶诚恐地迎出来:“梅大人,找我家老爷吗?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通报。”
“不,不用了。”梅清源连忙叫住小厮,“我只是凑巧路过。”说完也不敢多停留,赶紧离开,走了没几步,绕到附近僻静的巷子里,看看周围没人,飞身翻上墙头,进了皇甫家的院子。皇甫家一定是遭了变故,否则断然不会出尔反尔。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短短两个月,居竹轩已经修葺得和原来一样,朴素大气,根本不像女子的闺阁。梅清源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妃英,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娘被逐出家门、流落街头?”是皇甫凌皓的声音。自己失去心上人不说,还要硬*着自己去求自己不爱的人下嫁,皇甫凌皓的声音中满是无奈。看来梅清源没猜错,皇甫家是出事了。
“懦夫!你年纪轻轻,四肢健全,为什么不去找活干,养活你娘,娶你喜欢的女人?却在这里对我下跪。你的膝盖就那么不值钱吗?”菲泽塔的声音中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和失望,“嫁给梅清源也比嫁给你好,至少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梅清源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纵然他一腔热情如火,也换不来心上人的青睐,罢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梅清源躲到一边,看到皇甫凌皓出来,失魂落魄破的模样不见得比他好多少。就算梅清源和菲泽塔的婚事是强扭的瓜不甜,皇甫凌皓和连若惜可是两情相悦,这下他们的婚事也被毁了。梅清源想去安慰皇甫凌皓,想了想,还是进了居竹轩。
菲泽塔的房间里多了梳妆台、铜镜、胭脂香粉和一堆女人用的东西,显得有女人味多了。最让梅清源惊艳的是穿裙子的金发背影。
“小姐……”
景儿怯懦的声音吓了菲泽塔一跳。
“小姐,你说少爷说得太狠了。”
“我哪句说错了?”菲泽塔冷笑,“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只敢躲在父母的翅膀底下,不是懦夫是什么?要是他能争点气,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小姐,你就那么不愿意嫁给少爷吗?你们是表兄妹,亲上加亲……”
“我不会嫁给一个异教徒。梅清源也好,皇甫凌皓也好,我都一样不会嫁。”菲泽塔微微仰起头,“我不是汉人,我的家在英格兰,叔叔婶婶还在等我。我必须回去,哪怕死在回去的路上……”
“别说了!”这次的打断她的是梅清源的嗓音。
“装不下去了?”菲泽塔还是不回头。
“你知道是我?”
“景儿不会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梅清源顿了顿,干脆坐到她身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菲泽塔回过头,化过妆的脸比平时妩媚了很多,却像个精致的娃娃,看不见往日的生气。
话说菲泽塔在家里做礼拜,吵得董氏没有睡好,去找皇甫熠评理。皇甫家的大小姐名节再不堪,也轮不到她一个妓院出身的小妾数落,皇甫熠自然是帮外甥女,不帮董氏。结果董氏扔出撒手锏,特意把一家子人都召集起来,宣布自己怀孕了。
“老爷,诺诺这几天老想吃酸的。人家都说酸儿辣女,这孩子一定是个男孩。”董氏还没察觉皇甫熠脸色不善,“妃英在外面大吵大闹,惊了诺诺不要紧,要是惊了这孩子,谁都担待不起。”
孙氏听了,却是笑得满头珠钗乱晃:“我的好妹妹,老爷又不是没有儿子,你还指望靠你肚里的孩子翻身?”
“金蟾姐姐,你不觉得凌皓长得和婉贞姐姐太像了吗?”董氏双手叉着腰,怕人看不出她怀孕,还故意憋了一口气鼓着肚子,“宋巧姑这贱人过门时,就已经有了身孕,凌皓根本不是老爷的孩子。”
“你别含血喷人!”孙氏习惯性地拍案而起,才想起来萧氏也在,轮不到她做主,回过头看看萧氏。
萧氏给了孙氏一个赞许的眼色,示意她继续。
孙氏瞥见老夫人身后的宋氏脸色煞白,以为她是被董氏吓着了:“巧姑,别怕,有姐姐给你做主。来人,把这贱人拖下去掌嘴!”
“你敢!”董氏肚子一挺,“凌皓是个野种,我肚子里才是皇甫家唯一的血脉。”说罢步步*近宋氏:“贱人,你说啊,皇甫凌皓的爹到底是谁。”
“这……”老实巴交的宋氏吓得满头大汗,瞥向萧氏,“婉贞小姐……”
“没关系,说实话就是了。”萧氏头都不抬。
“是,是俊驰少爷的。”她口中的“俊驰少爷”是萧氏的哥哥。宋氏像喊出自己的死刑一样,说罢便掩面啜泣,不敢看皇甫凌皓。
“老爷,现在你知道谁对你好了吧?”董氏还自以为立了大功,“老爷,没关系,休了她们就是。诺诺以后还会给你生儿育女。”
皇甫熠气得语声发颤:“把……把这贱人拖出去溺了。”
皇甫凌皓也是五雷轰顶,听到皇甫熠的话,以为他是要杀宋氏:“娘!”
临死之前能再听到皇甫凌皓叫她一声“娘”,宋氏死而无憾了。两个人抬起头,才发现皇甫熠指的是董氏。
下人也不明白到底是要拖哪一个。
“我说的是她,董诺诺,把这贱人拖出去溺了!”皇甫熠怒不可遏,“你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把她拖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贱人!”
“老爷……”董氏还来不及分辨,就被家丁拖出去,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皇甫凌皓以为皇甫熠是承认他的身份:“爹……”
“我是你姑父,不是你爹。”皇甫熠瞪着萧氏,“萧婉贞,你有什么话可说?”
“老爷要我说什么?”萧氏眼都不抬,“为夫家延续香火是妻子的责任。老爷想要孩子,可又不能生育,为了延续皇甫家的香火,我只能借种了。”
“你早就知道我不能生育?”皇甫熠自己还是前几天才从郁无瑕口中得知的。郁无瑕看了皇甫熠五六年,都没看出他有不育症,他的师兄白夜来的时候,却一眼就看出来了,一句“师弟,你又输了”点拨后,郁无瑕才发现,对师兄甘拜下风。大夫有责任为病人保密,原本这事郁无瑕并不打算说出来,想不到前几日偶然看到董氏去看大夫,知道她有了身孕,也就是说伯父又戴了绿帽子,才不得不说。不过皇甫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给他戴绿帽子的就是郁无瑕手下的死士。
“老爷,娶了一个两个生不出是女人的错,娶了三个四个还生不出,是谁的错?”萧氏手持念珠,笑得十分文雅,“老爷要儿子,我借哥哥的种给了老爷一个儿子,事到如今,老爷却还要怪我。金蝉妹妹,你看我这正妻好做么?”
孙氏的脸色一片煞白。难怪宋氏过门的时候,孙氏给她送子观音,抢她生育的功劳,把外甥女许配给皇甫凌皓,想居为皇甫家开枝散叶的大功,萧氏都不声不响。商人家出来的女儿到底比不上官家出身的大小姐,原来她忙到头,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老爷,你抢了我哥哥的爱妾,骗他的孩子叫了你二十多年的‘爹’,可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萧氏看了看一脸震惊的孙氏,“事到如今,还是对金蟾妹妹好些吧。要是哪天我哥哥心血**,追究起来,你可还得靠她的娘家帮你逃命。”萧氏的哥哥正是京城萧家如今的宗主,皇甫熠如果要追究,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的势力,可以和萧家叫板。
皇甫熠朝孙氏看,孙氏却扭过头去。商人重利轻别离,要是哪天皇甫家失势了,第一个走的就是她。
看菲泽塔说得眉飞色舞,梅清源不解:“萧婉贞给你舅舅戴绿帽子,你还高兴?”
“谁让他一个人要霸占那么多女人,报应啊报应。”菲泽塔可是看戏看得很痛快,“作为外甥女,我得说她不是个好舅妈,但是作为一个人,我不得不说,她做得太漂亮了。”
“可是凌皓……你让他情何以堪?”皇甫家不认他,萧家也不会认他,皇甫家的大少爷一下子成了没爹的野种。
“所以我才说瞧不起他。他为什么只敢做别人的儿子、孙子,唯独不敢做他自己?”菲泽塔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要我嫁给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生在有权有势的大家族,还不骄不躁,凌皓算是纨绔子弟中少有的好人了。”梅清源倒是很同情他,“后来呢?”
菲泽塔叹出一口气:“我就说一夫多妻不好,会把一个家变成女人的战场。”
老夫人也是大家族出来的小姐,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王八,也不气恼,叫皇甫凌皓到身边来,好言安慰:“皓儿,奶奶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习惯了你娘服侍。家丑不可外扬,要是你们娘儿两被逐出家门,也不合适。”
“老夫人……”宋氏感激涕零。
“皓儿,只要你娶了妃英入赘,爹还是爹,奶奶还是奶奶,你还是皇甫家的儿子。”
“不行!”菲泽塔原本还在一旁看戏,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不行”二字冲出口,竟是与萧氏异口同声。
老夫人冷笑:“婉贞,怎么不行?就算妃英的名节再不堪,你萧家一个没名分的丫鬟生的儿子给我皇甫家的大小姐做赘婿,还委屈他了?”
“外婆……”菲泽塔一直以为外婆宠爱自己,没想到她居然会把自己当成报复萧氏的工具。
萧氏看到了希望:“妃英,难道你愿意一辈子留在大明国吗?”
“妃英,赘婿不能纳妾,外婆也是为你好。”老夫人好言相劝。
“我姓斯第尔顿,不姓皇甫!”
菲泽塔几乎是摔门而去,临走前听到老夫人对皇甫凌皓说:“皓儿,要是不能让妃英甘愿招你入赘……你娘也上年纪了,这大冬天的被逐出家门,想来她也受不了。”
然后就成了现在的局面。
“难得他一片孝心,还肯为他的娘亲着想。”若是换作心性稍微差一点的人,恐怕早就怨天尤人,断然不会为害得自己成为私生子的女人甘愿受入赘的屈辱。
“如果他能坚强些,干脆离开皇甫家自己去闯**,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菲泽塔可一点也不觉得皇甫凌皓的委曲求全是真正的孝顺,“可他……他居然宁愿跪着来求我,也没勇气做个真正的男人。”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坚强。”梅清源拉过菲泽塔的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等安顿好了司家庄,就一走了之。”菲泽塔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凌皓呢?”
“我又不是神仙,管不了那么多人。他是大人了,又不是小孩。”菲泽塔忍不住对梅清源吼。
梅清源闭着眼睛,等她发泄完怒火,才开口:“我看不妥。”
“那你说怎么办?”菲泽塔拿过桌子上的簪子递给梅清源。
梅清源接过簪子搔头发。郁无瑕这把火放得太高明了,摸准皇甫家所有人的心思,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一个死士播个种,就拆了两桩婚事。他这把火也放得够狠,只为报复梅清源一个,牵连皇甫家一家子不说,董氏和她肚子里的胎儿更是连命都送了。不过要不是梅清源先不自量力去向郁无瑕示威,原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还好,现在还有办法补救,被郁无瑕害的人,有梅清源一个就够了。梅清源沉默了半天才开口:“我有办法,能让你逃婚,还能顺理成章地离开大明国,顺便还能成全凌皓和连姑娘,就是可能要花很多钱,你我还得累些。”
菲泽塔才不怕出钱出力:“你愿意放我走?”梅清源对她的心意,菲泽塔都知道。
“你就那么不愿意嫁给我吗?”
“我……”必须让他死心。或许是时候坦白了。“我其实在家乡……”
梅清源的手指按上菲泽塔的嘴唇:“别说了。既然你留在南京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和你白头到老的梦也让我做一天算一天。只要你还留在南京城,我就只许你看我想我。关于你的未婚夫,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原来他都知道。“你真的愿意让我走?”
“与其让你在我身边哭一辈子,我宁愿看你哭着离开我。”
菲泽塔勾住梅清源的脖子贴到他耳边:“清源,我爱你。”
第一次听到她一本正经地叫自己的名字,梅清源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