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梅清源到南京城上任两年,这一年的年货备得最丰厚——今年他不会再是一个人过年了。皇甫凌靖亲口对他说有意把表妹许配给他,皇甫熠一口答应,梅清源只等着娶新娘过门。
窗外瑞雪兆丰年,梅清源在房里练书法,门外传来夭夭的声音:“老爷!”接着就是脚底打滑摔在雪堆上的声音。
梅清源摇了摇头,放下笔,走出房门,把夭夭从雪堆里拎出来:“有没有伤着?”
夭夭赶紧摇头,两根辫子在旁边蹦蹦跳跳。天气越来越冷,夭夭穿得像个臃肿滑稽的雪人,只有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到屋里来,别冻着。”
夭夭双手抓着梅清源的手掌:“老爷,今年妃英姐姐会和我们一起过年吗?”她看到梅清源差冯妈去皇甫家说媒——可怜堂堂知县大人两袖清风,遇到终身大事,还连个职业媒婆都请不起。
“想她了?”梅清源抱起夭夭,让她坐到暖炉边上。
夭夭点头:“虽然夭夭是妾,可服侍老爷的时间最长,如果是别人给老爷做正妻,夭夭还真不服。妃英姐姐是真的对老爷好,夭夭都看在眼里,老爷放心,妃英姐姐过门以后,夭夭一定不会倚老卖老欺负她的。”
梅清源想起菲泽塔住在后衙的时候,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夭夭,确实被她“欺负”得不轻。可惜夭夭不知道,梅清源已经打定主意辞官入赘,然后就要开始做个汲汲于功名的大俗人,出将入相,在这俗世中混个够漂亮的虚名,免得丢妻子的脸。好在赘婿不能纳妾,可以让夭夭死心,以后凭皇甫家的财力,还能给她备份丰厚的嫁妆,让她嫁个好人家。
外面有轿夫敲门:“老爷,郁家有人求见。”
“请他进来。”梅清源整了整衣服,坐上椅子,就看见郁家的小厮捧着个细长的盒子进来。“这算什么?”就算梅清源给过郁无瑕颜色,以他的心性,应该也断然不会吓得上门行贿。
“回大人,这是我家公子写的字,请大人评鉴。”小厮奉上盒子,“我家公子说这是上次大人送给他扇子的回礼。”
那次耍郁无瑕实在不是故意。郁无瑕截下的其实是皇甫凌靖的亲笔信,至于菲泽塔和夭夭吃的鸽子……天地良心,梅清源只是从野猫口中救下了一只小野鸭,可惜救下时,野鸭已经断气了。梅清源想为它火葬,结果烤肉的香味把菲泽塔和夭夭两个馋嘴猫引来。菲泽塔以为是梅清源想给她们加餐,却不会做饭,给了他一个吻表示感谢,接着便自告奋勇替他把野鸭烤了。梅清源被菲泽塔亲得晕头转向,等他找着北的时候,野鸭已经祭了两个小饿死鬼的五脏庙。怕郁无瑕刁难心上人,梅清源只不过是模仿皇甫凌靖的字迹抄了一首《春江花月夜》送给他,再巧加利用各种误会,剩下的任由郁无瑕自己去瞎猜,居然真的顺利骗过了绝顶聪明的郁神医。
郁无瑕不是王羲之。他写的字很漂亮,但只要不是药方,就一文不值。梅清源接过盒子,取出里面的卷轴,就赶紧把盒子还给郁家的小厮,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卷轴也不急着打开看,先是掂分量、听声响、品鉴做卷轴的木头和纸,生怕郁无瑕在里面做文章,再诬陷他受贿。一番考鉴以后,梅清源确信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打开看上面的字,“嗤”地笑出声来。
“大人?”小厮不明就里。
“你可以退下了,替我谢谢郁公子。”
小厮走了以后,梅清源还止不住笑。
“老爷,上面写了什么?”夭夭凑过来,“八什么什么,一什么什么。”
“‘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夭夭听到“屁”字,就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梅清源把夭夭抱到膝盖上,给她讲故事:“话说宋朝苏东坡居士在江北瓜州地方任职,和江南金山寺只一江之隔,他和金山寺的住持佛印交往甚密,经常谈禅论道。一日,苏东坡自觉修持有得,撰诗一首,诗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1)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写完以后,苏东坡很是得意,派书僮把诗拿去给佛印看,以为他一定会赞赏自己修行参禅的境界,结果佛印只批了‘放屁’二字。苏东坡不禁怒火中烧,坐船渡江去找佛印理论,佛印就给了他这句‘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笑话他参禅的境界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在诗里夸口‘八风吹不动’,结果佛印一句‘放屁’,就把他气得过江而来找他理论。”不过梅清源不明白郁无瑕给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能把梅清源气得“一屁过江来”?
“哎哟我的老腰诶……”门外传来冯妈标志性的叫声。
“冯妈回来了。”梅清源没心思再去琢磨郁无瑕的用意,带着夭夭出去,“冯妈,怎么样?皇甫家打算什么时候让妃英过门?”
“我说老爷,老妈子我刚回来,你好歹让我先喘口气成不成?”从来没有人真的把梅清源当个官,冯妈双手叉腰,干脆像训儿子一样训起他来,“我可都四十有五啦。搁了大户人家,早就做个享清福的老夫人了,要不是家里穷,谁乐意来伺候你们?你好歹也体谅体谅我这老胳膊老腿,这一趟把我给累的哟……”一连串喋喋不休,根本不像需要喘气的样子。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梅清源赶紧赔笑脸,像服侍老夫人一样扶她进房上座,亲自给她端茶倒水,就差捶腿了,“冯妈,他们怎么说?”
“想媳妇了?瞧你这猴急样,哪有点像县太爷?”冯妈喝了几口茶,顺了顺气,“告诉你,你看上的妃英小姐有主啦。”
梅清源霎时间只觉得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你说什么?!”
“哟哟哟,”冯妈捂着耳朵,“老爷你小点声,我这耳朵还想多使唤几年。”
梅清源拽过冯妈的肩膀:“我愿意辞官入赘,你都和他们说了吗?他们还不答应?”
“说啦,说啦……能说的我都说啦……”冯妈放下茶杯,“我就说呀,让妃英小姐嫁给凌皓公子,那不是蜻蜓吃尾巴——自个儿吃自个儿吗?还不如让妃英小姐招赘,白捡个便宜儿子给他们养老送终。”
“要娶妃英的是凌皓!”如果是菲泽塔要回家乡履行婚约,梅清源还勉强能接受,可她要嫁的居然是皇甫凌皓。
“可不是吗?我也说妃英小姐和凌皓公子都姓皇甫,还是堂兄妹,那可是*啊(2)。可皇甫老爷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硬说妃英小姐的娘亲是出嫁的,她随她的胡人爹姓,不姓皇甫。还说了一堆什么不敢委屈老爷入赘啊,老爷是父母官,为避嫌不宜结亲啊什么的。老爷,妃英小姐是什么样的人,我也见过,能娶她过门,也是老爷的福气。我刚想再软磨硬泡一会儿,”冯妈双手一摊,“皇甫老爷就把我给赶出来了。老爷,我可是仁至义尽了啊。”
“不怪你。”梅清源看到桌上的字,有些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他害得秦峥受伤,郁无瑕就毁了他的亲事作为报复,还让人送字来提醒他别像苏东坡一样,“一屁过江来”自取其辱。
“老爷?”梅清源做官糊涂归糊涂,对下人真的很好,看他蹙着眉头,冯妈有些心疼,“老爷,看开些,你和妃英小姐有缘无分,那也是天意。就你这模样,这身份,还愁娶不到媳妇?这不就是个现成的童养媳吗?”
“老爷。”夭夭拽过梅清源的手,按在自己的头顶上,“老爷别哭啊,夭夭一辈子都是老爷的,永远不会离开老爷。”妃英姐姐再也不会来了。夭夭嘴上叫梅清源别哭,自己却是快要掉下泪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梅清源是真的很想哭,“我,没事……我想出去走走,晚饭不用等我了。”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冯妈和夭夭看着梅清源失魂落魄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注释:(1)八风是指生活上所遇到的“称、讥、毁、誉、利、衰、苦、乐”等八种境界,能影响人之情绪,故形容为风。
(2)姓氏表示属于哪一个家族,同姓就是同宗,因此古代中国人认为即使同姓的陌生人通婚也像亲兄弟姐妹通婚一样,是*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