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郁无瑕所料,过了没几天,梅清源就带着菲泽塔登门拜访。
郁家的小院像闹市中的一处世外桃源,风吹雨打不进。明朗月光照亮在院中吹箫的绝美少年,深蓝色锦衣犹如深邃的夜空,用金丝银线交织出满天星辰,双手洁白细腻的皮肤比小桥下流水中的明月都毫不逊色,空洞的乐曲在萧索中带着几分孤寂。
一曲终了,背后传来掌声。
郁无瑕被吓了一跳:“谁?”
“妃英。”梅清源拉了菲泽塔一把,“郁公子,冒昧打扰,坏了你的雅兴,多有得罪。”
“你们怎么进来的?”郁无瑕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菲泽塔连忙祭出一脸无辜:“你吹得那么好听,我不忍心打扰,只好把外面的守卫一个一个安安静静地撂倒,再进来喽。”
小表妹真是比梅清源“懂礼貌”太多了。郁无瑕放下萧,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二位来,不是来请我这个表哥喝喜酒的吧?”
“你在说什么?”菲泽塔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可惜暂时还不能请。”梅清源搂过菲泽塔的腰,发现她害羞的模样分外可爱。两个人从相识起,就几乎每次见面,都是互相占便宜吃豆腐,最让梅清源郁闷的是轮到上床的时候,被强的果然是他。更可气的是分明已经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两个人应该仅仅是为了隐瞒一枝梅的身份,才不得不拖延婚事,菲泽塔的花痴还是一点也没减轻。刚才她看郁无瑕的眼神就让梅清源非常不痛快。不过对一个为他连名节都敢舍弃的女子,梅清源不敢再奢求太多。好在能让她脸红的还是只有他一个,笑到最后的还是梅清源。
“先去买本春宫学习学习吧,免得真的到洞房花烛夜,在新娘面前出丑。”
话说道观出来的孩子果然特别纯洁。梅清源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以为两个人抱过亲,就能搞出孩子来。
“不过我话说在前面,要是学习完了敢拿我试,我一定要你好看。”
“放心,只要娘子不乐意,为夫决不强求。”要强求,也要等拜了堂以后。
“夫你个头,谁是你娘子!”
郁无瑕已经听不下去了:“二位不是来找我疗伤的吗?”
“是,”梅清源总算还想得起正事,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菲泽塔,“有劳郁公子。”
“里屋请。”郁无瑕站起身,带他们去屋里,“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别人叫我‘神医’不假,可神医不是神仙。要我立刻治愈你的伤,还要一点受伤的痕迹都看不出来,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郁无瑕毕竟只是长得像菩萨而已,不是真的神仙,梅清源没抱太大希望:“天亡我,认了。”
“那一刀是刺在肩上,又不是刺在脸上,难道皇甫凌靖还能把全城的男子都抓来一个一个验看?”进屋以后,菲泽塔坐到郁无瑕对面,看到桌上有点心,也不客气,“没关系,能让他快些好、别影响生活就行了。”郁无瑕准备的点心很奇怪,黑乎乎的,还有一股黄酒味,菲泽塔以前从来没有吃过。不过柔韧的口感配上里面核桃、芝麻的松脆,味道也不错。
郁无瑕瞥了眼梅清源:“表妹该不会还不知道这些天出了什么事吧?”
“出什么事了?”这些天菲泽塔一直躲在后衙。知县没有内眷,梅清源以为后衙是个挺好的藏身处,没想到也因为他没有内眷,所以别人进后衙毫不顾忌,反而害得菲泽塔不得不整天提心吊胆。要不是婶婶从小把她当刺客训练,恐怕梅知县金屋藏娇的事早就被人撞破了。更让她头痛的是夭夭认定了菲泽塔是梅清源的正妻,自己以侍妾的身份整天口口声声叫她“姐姐”也罢,还摆出一副老手教新手的架势,教她怎么按照梅清源的习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总之,菲泽塔住在后衙的日子简直可以用“不堪回首”来形容,实在是无暇顾及外面的事。
“梅大人,说,还是不说?”
梅清源扭过头,不置可否。
菲泽塔也拽过梅清源的袖子:“梅子,出什么事了?”
见梅清源不打算说,郁无瑕替他娓娓道来:“原本你在皇甫家把你凌靖表哥的脸面丢尽,叫他在下属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照理来说,他应该偃旗息鼓,就此作罢。可你的丫鬟景儿对你忠心一片。你为了护一枝梅弃之如敝屣的名节,在她看来却是比天还大的事。她求皇甫凌靖为了你的名节,对外称小楼走水,你已经烧死在里面,可你的凌靖表哥没答应。于是你的小丫鬟去公堂状告一枝梅凌辱妇女,正中皇甫凌靖下怀。现在他于公,可以因一枝梅凌辱妇女而问其罪,于私,为表妹的名节与一枝梅不共戴天,更是情有可原。就算他真的把全南京城的男子都抓来一个一个验身,也是师出有名。”话虽如此,郁无瑕的口气倒像是在看戏。“真不知该说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还是人不可貌相。”想当年,皇甫煜还没有进京做官的时候,皇甫凌靖经常被一群堂表兄弟合起伙来捉弄。十三年没见面,皇甫凌靖还是一副木讷的模样,但早已不是当年能任由他们欺负的傻小子。
梅清源只盯着暗红色的茶,不知在想什么。
“梅大人,我特意为你备的点心,不尝尝吗?”郁无瑕指盘子里黑乎乎的东西。
梅清源看了半天才敢吃:“这是什么?”
“阿胶。”
梅清源出于礼貌,才没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阿胶本就是因有补血滋阴的功效,才会常用于治疗妇人妊娠下血。”郁无瑕故意闭口不提阿胶能治疗的其他疾病,“梅大人,一枝梅受了重伤,失血过多,知县大人可不能同时让人看出血气亏虚。”
郁无瑕的好意,梅清源心领了,很勉强地把手里的阿胶膏吞下肚。
“不愿吃的话,这茶是用熟地黄、当归、黄芪熬成,也能益气补血。”
难怪闻起来那么奇怪。菲泽塔皱起鼻子,梅清源倒是喝得很痛快。
郁无瑕沉吟了很久:“事到如今,虽然形势紧迫,不过还没到回天乏术的地步。梅大人是聪明人,应该不会想不到办法。”
“还有一个办法——你把我的伤口做成新伤,然后用你的死士给全南京城的中青年男子每人照样戳上一刀。”梅清源眉头紧锁。
“英雄所见略同。”郁无瑕微笑,“表妹意下如何?”
“只要你肯借人。”菲泽塔也想到了这个办法,还愁该怎么向郁无瑕开口,想不到他会主动提出来。
“借人……”郁无瑕的唇边漾开最纯净的笑,“不是问题。”
菲泽塔大喜过望:“那太好了。”
“妃英!”
菲泽塔回过头,被梅清源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怎么了?又不是要他们的命。”菲泽塔是刺客出身,杀人都从来不放在心上,更不用说仅仅是挂点彩。
“为了我连累那么多人,你于心何忍?”
菲泽塔一脸不屑:“我不是上帝,没有那么博爱。”
说不动视人命比草芥还不如的菲泽塔,梅清源还妄图说服郁无瑕:“郁公子,医者父母心……”
“梅大人信道?”郁无瑕都不打算听他说完,“道家讲的是一人得道,才能鸡犬升天,先是独善其身,然后才是兼济天下。无瑕信佛,信的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句话说得梅清源哑口无言。
“别和他比口才,你比不过他的。”菲泽塔就很有自知之明。
“梅大人,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做,还是不做,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梅清源的两道浓眉几乎搅在一起,拳头越攥越紧,过了许久才开口:“做!”
菲泽塔松了口气。
“不过我还珍惜一枝梅的名节。”梅清源抬起头,“一枝梅现在已经被传成采花贼,如果为了自己逃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恐怕真是要弄得人人得而诛之。依我看,不宜给全南京城的男子也都做上标记,只要给官府中人做上就可以了,就当是一枝梅报复官府。”
郁无瑕点了点头:“办法不错。不过一枝梅就是这个南京城里的人,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皇甫凌靖依然坚持要验看全南京城的男子,结果发现只有官府中的男子身上有伤,怀疑的范围一下子就可以小很多。”
“那你说怎么办?”菲泽塔瘫在桌子上。
“表妹舍得司家庄的人吗?”郁无瑕的流光美眸转向她,“只要你舍得,我就去给他们每人做上一个标记。”
“你就不怕皇甫凌靖怀疑上司家庄?”菲泽塔觉得司傲寒和皇甫凌靖抬杠抬得够多了。
“齐天福和皇甫凌靖都不是傻子。”梅清源的手掌按上菲泽塔的头顶,“官员要人协助办案,一般平民哪会回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而且司傲寒和吴老爹都只在司家庄出现,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是没有身份的人,更加容易惹人注意。更何况这次齐天福丢了扳指,最受益的就是司家庄。一枝梅和司家庄的关系可想而知。”
“所以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郁无瑕替梅清源说下去,“剩下就看你这个大当家怎么嚣张了。”
“我还是那句话,司家庄风能进,雨能进,皇帝不能进。”比起做不得不假装乖巧的皇甫妃英,菲泽塔更喜欢做无法无天的司傲寒,“这点损失还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
“算我欠司家庄的兄弟们一份人情。”梅清源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向来听说求药王不如求阎王,不知郁公子这次是图的什么。”
“图司大当家放过秦峥这一次。”郁无瑕垂下眼睑,“步离要秦峥帮她毁了司家庄的事,我听说了。不管他犯下什么错,我拿这次的人情来还。至于步离那边,我去收拾。”
菲泽塔刚想说其实秦峥没上步离的当,就被梅清源按住,任由郁无瑕误会。
“‘药王’的名号,就算是齐天福,也要忌惮三分。要是你们早些来找我,不用去偷他的扳指,我也能让他乖乖收兵。”看梅清源的脸色,郁无瑕不用看伤口,也能猜到他的伤有多重。让秦峥也照样挨一刀,他又于心何忍。
“早点来求你,你肯帮忙吗?”菲泽塔小声嘟哝。
“多说无益。”郁无瑕站起身,“纪宽,准备刮骨刀和麻沸散。”
要用到麻沸散!梅清源的脸色一下子刷白。
“《三国演义》中写到关云长为毒箭所伤,华佗为其刮骨。期间云长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刮骨刀在郁无瑕修长的手指上闪着森森白光,“如果梅大人也想效仿,正好帮我省了药。”
梅清源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灰。
“勇敢点。”菲泽塔像抱小孩一样抱过梅清源,“多灌点酒就不会痛了。”以前菲泽塔在“朗斯洛特号”上给船员截肢,都是两瓶朗姆酒下去,就天下太平——如果喝不醉,就用酒瓶砸后脑勺,效果也不错。
以梅清源的酒量,要喝醉谈何容易?不过再怎么也不能在心上人面前丢人现眼,不论有多痛,梅清源都打算咬牙忍了。
一碗药下去,郁无瑕也不急于动手,先精确地测量好刀伤的位置、宽度、深度,给死士布置完任务以后才进房。
梅清源枕在菲泽塔的腿上,已经睡着了。
“表妹,不打算回避?”郁无瑕怕吓着她。
菲泽塔摇头:“没关系。我叔叔也是大夫,我从小在他身边,早就看惯了。”
即使是睡着以后,梅清源还抓着菲泽塔的手不放。
“可惜了。这么好的皮肤,怕是要留疤了。”看梅清源一身细皮嫩肉,显然从没受过什么重伤,菲泽塔不禁有些惋惜。
“要去疤不难。”看无关紧要的人躺在**任人宰割,和看自己熟识的人被人切来切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郁无瑕看出菲泽塔的脸色有些不对,借说话分她的心,“就算是你身上的旧伤疤,我也能帮你去掉。”
“免了。大当家要是身上没有几道疤,手下的兄弟哪个会服?”去掉也没用。菲泽塔习惯了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很快又会有新伤。
“如果实在心疼你的夫君,就拿个枕头给他垫着,你回避一会儿。等他醒了,你再回来。”
“他又不是我丈夫!”菲泽塔的脸涨得通红,“永远都不会是。”
“小表妹害羞,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今日开眼,三生有幸。”
“郁无瑕!”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有何不妥?表哥可还等着喝喜酒。”
“叔叔还在英格兰等我回去,我不会一辈子留在大明国。可我也不能带他去欧洲遭宗教法庭追杀一辈子,就像我娘一样。何况……”菲泽塔轻轻拢过梅清源的一头大波浪,“南京城的青天,从来就只有一个,他不能走。”
“他知道吗?”
菲泽塔摇头:“实在是不忍心泼他冷水。我一直没告诉他,我已经在家乡订婚了。在大明国的日子……陪他一天算一天吧。”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郁无瑕才收拾完,把他们两个单独留在屋里。梅清源还在睡。菲泽塔的腿已经被他压得没知觉了,也不敢动,悄悄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梅清源翻了个身,背对菲泽塔的时候,才睁开眼睛。郁无瑕给他的不是麻沸散,他的身体没有知觉,但是头脑一直清醒着,两个人刚才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漏过。真是庸医,“药王”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分明已经用了麻药,他的胸口反而比刚受伤时还疼。
*****丫鬟端来清水,服侍郁无瑕洗去手上的血污,纪宽几乎是紧随其后:“爷!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如何?”郁无瑕从丫鬟手里接过毛巾擦手。
“去皇甫大人和乔大人那边的死士失手被杀,我们只带回了尸首。”见郁无瑕没反应,纪宽又悄悄地问了一句,“爷,要再派高手去吗?”
“不必。”皇甫凌靖和乔胄轩都不可能是一枝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让他们知道一枝梅向官府中人下手便可。
“牺牲的死士,厚葬。”郁无瑕连眼皮都不抬,“司家庄那边呢?”
“一切顺利。”
郁无瑕反而一怔:“秦峥……”
“爷,秦八少爷那边是我亲自动手的,只用了一刀。不过我没敢用麻药,怕他睡死了,没人发现,流血过多,反而……”纪宽的声音越来越低,分明将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却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你做得很好。”郁无瑕放下毛巾,“全都下去。”
“爷……”
“我说下去!”
纪宽愣了愣:“是,爷。”
丫鬟都退下,纪宽走在最后,悄悄关上门,临走前往房间里瞟了一眼,看见郁无瑕清瘦的背影站在一地凄迷的月光中,肩膀有些发抖,似乎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