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梅清源对外称染了风寒,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一出门,就听到整个南京城到处在传皇甫家的胡人小公子其实是小姐,而且生性***,喜欢女扮男装猥亵美男子。这次皇甫小姐又带了野男人回家,被皇甫凌靖捉奸在床,已经被皇甫家扫地出门。显然比起皇甫小姐舍名节护侠盗的版本,人们更喜欢听荤段子。

扫地出门,下落不明,梅清源从来不曾觉得这两个词如此可怕过,一下地,就疯了一样去找人。皇甫家只有老夫人的唉声叹气,司家庄已经整整两天没有看到大当家,菲泽塔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现在整个南京城都在传皇甫妃英的风言风语,叫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情何以堪?是他坏了菲泽塔的名节,如果她自尽,梅清源也没勇气活下去了。万幸近两天来也没有人找到胡姬的尸体。

入秋后的雨越来越凉,穷人家的日子会越来越难熬,只有富家公子会把秋雨也当成一番景致。郁无瑕坐在自己的小楼里品茗赏雨,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不速之客闯入的嘈杂声,贴身侍卫放出的两百多件暗器竟没有一件射中。

郁无瑕已经猜到是谁,放下茶杯:“梅大人,请进。”

“失礼了。”梅清源推开门,除了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有些狼狈以外,竟然连衣服都没有破,“妃英带来的倭人小厮呢?”

“为妃英失踪的事?”郁无瑕倒是不担心,“梅大人,你最近受过重伤,不宜受寒。先坐下来,喝杯姜茶驱驱寒,如何?”

梅清源强耐着性子坐下:“郁公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司家庄没了大当家,群龙无首,土崩瓦解只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你的小表叔会怎么样,没人知道。”

“你吃准我的软肋了?”郁无瑕依然不见焦虑,“不用担心,我的小表妹可不是为了这点小事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寻常女子。”

可一天不找到她,梅清源就一天没法安心。

“我可以派人和你一起去找。可偌大的南京城,茫茫人海,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找到她,得什么时候?”郁无瑕捧着茶杯暖手,“更何况听那个倭人木匠说,妃英以前是刺客,只要她不乐意,谁都找不到她。”

把郁家的人全都派出去都找不到,梅清源一个人得找到什么时候?

“换句话说,如果她愿意被人找到,那个人就一定能找到她。”郁无瑕抬起眼,“梅大人,这些天来和她形影不离的可是你。难道你们就没有什么约定见面的地方?”

大报恩寺的琉璃塔!“多谢!”眼前人影一闪,房间里又空****地只剩郁无瑕。

窗户大开,灌进来的风吹得郁无瑕的满头青丝漫天飞舞:“下次走门。”

“爷!”纪宽姗姗来迟,单膝跪在郁无瑕面前,“爷,属下无能,没能挡住刺客,让爷受惊了。属下甘愿受罚。”

“那是梅大人,不必追了。去把窗关上。”郁无瑕放下茶杯,“备好熟地、首乌、当归、阿胶、白芍(1),多备些,具体用量,我还得看了病人再说。还有麻沸散一副,刮骨刀一副。再去后衙看看梅大人家里平时备了什么金疮药,去药店照样配一些。一两天内,他们还会再来。”

*****秋风秋雨愁杀人,大报恩寺的琉璃塔依然灯火通明,犹如黑夜中的火炬。梅清源信道不信佛,从小在道观里受的教育一直让他把佛教当作无稽之谈,可进到琉璃塔,面对满眼的镀金菩萨,还是见一个拜一个,只求他们真的能保佑心上人平安无事。大报恩寺里飘渺的梵音衬得周围一片死寂,铜铃在风雨中嘈杂犹如金戈铁马交战,塔外的长明灯透过五颜六色的琉璃墙,把里面的佛像也照得五彩斑斓,使镀金泥塑的表情也生动起来。怒目金刚手持金刚杵,要把不信佛的人赶出去,不许他玷污佛门圣地;如来微眯双眼,居高临下地嘲笑此时才想到来求他的人;观音悲天悯人,看匍匐在脚下的人影时,却多了几分爱莫能助的表情。琉璃塔一共有九层,越往上,楼就越低,同时越往上,梅清源的心就越往下沉。没有声音,除了塔檐上的铜铃声和敲在琉璃瓦上的雨声以外,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如果在这里还找不到人……梅清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已经到了顶层,梅清源还走在楼梯上,就迫不及待地往上面看。佛像前的长明灯照亮只有六七尺见方的佛堂,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梅清源长叹一口气,走上楼,在只有五尺来高的佛堂里,都直不起腰。第一次带菲泽塔来的时候,她欣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才过了几个月,就已经物是人非。梅清源颓然坐倒在佛像前的供桌旁,把头埋进双膝间,努力想象她的欢声笑语,可就连耳朵都不愿意骗他,只让他听见铜铃声和雨声。塔顶的雨声有些怪,不是落在琉璃瓦上的琳琅声,而像落入水池的声音。梅清源听得皱起眉头,站起身,发现佛像前的鲜花供物都是直接放在桌子上,花瓶和放供物的器皿都没了,连忙走到塔外。

长明灯照着七彩琉璃,把天上落下的雨水都映成五颜六色的落英,菲泽塔就坐在这漫天落英中,身上裹着皇甫凌靖的裘皮大麾,蜷成一团,往手心呵气,雪白的肌肤在粗糙的皮草里粉雕玉琢一般,满头金发比菩萨身上镀的黄金更耀眼。佛像前的供器在她面前整整齐齐码了一排,用来接塔檐上落下的雨水。

“妃英。”

菲泽塔回过头:“梅子,你终于来了。”琉璃墙反射长明灯的光,把梅清源满头卷发上沾的水珠照得像夜明珠一般闪耀。

“妃英,我不是在做梦吧?”

菲泽塔站起身走过去,冷不防把冰冷的双手塞进梅清源的衣服,冻得他几乎跳起来,一头撞上矮檐。

菲泽塔幸灾乐祸,梅清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为你担惊受怕,你倒好,在这里玩家家酒。”不过天下再没有比看到她还生龙活虎更好的事了。

“我可是在这里不吃不喝地等了你两天。”菲泽塔一手叉腰摆出茶壶姿势,“我原本想去追你的,想不到你跑得那么快,我只能来这里等,等了你两天都没来。这里的穿堂风特别大,黄金琉璃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幸好今天下雨,我才有水喝,还得留着以后的份。”

凑近以后,梅清源才发现她的裘皮大麾里面穿的还是单衣:“傻瓜,为什么不去厨房里拿点吃的?”

“我找得到厨房吗?”菲泽塔是个路痴,他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万一我走开了,你找不到我怎么办?只有每天和尚来打扫的时候,我才敢稍微离开一小会儿,还只敢留在能看见塔门的地方。你们这里的出家人生活真是清贫,房里别说点心了,连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都没有,我也不敢动菩萨面前的贡果,怕被人发现……”

梅清源抓过菲泽塔冰冷的小手,放在胸前帮她焐暖。

“你不冷啊?”菲泽塔摸到他身上缠的绷带,“还很痛吗?”

“痛的是这里。”梅清源抓着她的手放在心口。

菲泽塔看见他脖子上挂的玉扳指:“你真是吓死我了。为了个扳指,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你才吓死我了!”为了个玉扳指失去她,才是得不偿失,要是找不回菲泽塔,这个玉扳指恐怕就得去秦淮河喂鱼了。

“来找我,也不用特意挑下雨天来,淋得象条鱼一样。”菲泽塔掸去他衣服上的水珠,“只要有水,再过个五六天也不是问题。”

“你非要我活活心痛死才甘心吗?”

一阵风吹过来,菲泽塔冻得一个哆嗦,往梅清源身边靠了靠,想避避风,被他顺势搂进怀里。

“我们现在就回家?”话说出口,梅清源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菲泽塔已经被皇甫家逐出家门,还能回哪个家?好在这两天她都留在大报恩寺,听不到外面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

菲泽塔摇头:“别*了。你先进去休息一会儿,我去放好东西。等雨停了再走。”

梅清源回到塔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裹紧湿漉漉的衣服,看菲泽塔忙进忙出,把外面的容器物归原处。

收拾完一切,菲泽塔坐到梅清源身旁,帮他脱掉外面的湿衣服,把他也罩进大麾里:“你身体还没好,小心着凉。幸好凌靖的衣服够大,我们两个人也能穿。”刚坐下,就被他整个抱起放在腿上。

“妃英,别管在外面听到什么,你有家,有你有我的家。”梅清源把她抱在怀里,“明天我就去找媒婆上皇甫家提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决不让你受委屈。”

“是谁口口声声自称出家人的?”菲泽塔拽过梅清源的发卷玩,“出家人也能结婚?”话说和佛像的满头小卷相比,梅清源的一头大卷实在是亲切太多了,虽然还是不能吃,至少抱着可以取暖。

“六根未净,不敢出家,怕遭天谴。”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官员在任期间不能娶当地女子什么的。”

“大不了这官我不做了。”

“那你能做什么?”

“你是貔貅(2)转世,我靠你养活。”

“你还真好意思。”菲泽塔不懂貔貅是什么东西,只听出他想吃软饭。

梅清源笑着抵上她的额头:“你想做什么?想做诰命夫人,我再去考功名,想做皇后,我去给你打出一片天下。”

“梅子,你怎么了?”从额头的温度来看,好像没发烧“现在外面都在传你的风言风语,不过别担心,我一定会娶你……”

“不行!”

梅清源被她吓了一跳。

“谁都知道我所谓的‘情郎’其实是一枝梅。外面一传谣言,你就以知县的身份来娶我。你以为皇甫凌靖是傻子?”

“那你的名节怎么办?”

菲泽塔反而豁达:“梅子,我早就说过你这种好心人最容易被人利用。名节值几个钱?换你一条命,是我赚了,还弄得你这么愧疚。这里又没人说英语,我不仔细听,就可以不用听见不想听的话,英格兰离大明国十万八千里,难道他们的胡说八道还能传到英国去?”

“妃英。”袍子里,梅清源抓过菲泽塔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若我只是想和你白头到老。”

气氛正好,菲泽塔的肚子偏偏很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抗议她不该置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进食的胃予不顾。

注释:(1)这些都是补血的药物。

(2)古书上说的一种凶猛的瑞兽。貔貅口大腹大无肛,以财为食,纳食四方之财,可以赶走邪气,带来财富和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