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就是龙腾阁的大堂,皇甫熠已经坐在里面,旁边除了老夫人以外,还坐了个一身僧衣的妇人。妇人的头发已经花白,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一身静谧的檀香味。粗陋的灰白僧衣盖不住她雍容华贵的气质,美丽的容貌还有几分像莲花座上的观音,只是年纪大了些,脸上比观音像多了几道皱纹。皇甫凌靖对他们行晚辈见长辈的礼,称皇甫熠身边的妇人“婶娘”,菲泽塔才知道她就是皇甫熠的正妻萧氏。

里面是家人间的闲话,乔胄轩不便陪坐,问个安,就一个人先悄悄退出来。

“靖儿,让奶奶好好看看你。”老夫人招呼皇甫凌靖到身边,抚上他的脸颊,“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人都瘦了一圈了。”

“奶奶,靖儿有好消息要告诉您。祖宁生了,是个男孩。”

霎时间满堂都是贺喜声,弄得皇甫凌靖不好意思起来。

“皓儿什么时候再娶妻?给奶奶再添个重孙。”

皇甫凌皓想不到会被老夫人点到名,转念一想,或许是个好机会:“奶奶,我确实有心仪的姑娘了。”

“哦?那可是双喜临门。”老夫人满面红光,“是哪家的闺女?”

“她叫连若惜,父亲以前是在京城做太医的……”

菲泽塔有好些日子光顾着做司傲寒,很少以皇甫妃英的身份留在家里,想不到皇甫凌皓已经和连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姓连,是连城的女儿?”连姓人本来就少,皇甫凌靖在京为官,对皇宫里的事多少知道一些。

“堂兄,你也认识他?”皇甫凌皓心里暗暗叫糟,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在皇甫凌靖面前提起连若惜。

皇甫凌靖看了看老夫人,思虑要不要当着祖母的面说出来。

儿子终于肯续弦了,皇甫熠大喜过望:“皓儿,这连姑娘也是豪门大户出身,与我皇甫家正是门当户对。不知她现在家住何处,爹让人去提亲。”

“在凤仪阁。”皇甫凌皓顿了很久,“她家道中落,被卖入乐籍,不过还是冰清玉洁。”

“这……”皇甫熠有些犹豫。

萧氏见皇甫熠不语,给他递个台阶下:“既然皓儿还不想娶妻,先纳个妾也好,总好过现在孤身一人。”

“夫人所言极是。”皇甫熠松了口气,“既然皓儿喜欢,花些银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我想娶她为妻。”皇甫凌皓说得斩钉截铁。

“凌皓,你别被她骗了!”不等长辈们作出反应,皇甫凌靖已经听不下去,“奶奶在,我本不想说……”

皇甫熠品出了一些异样:“靖儿,但说无妨。”

“妃蓝大姐已经不在人世,就是被那姓连的庸医治死的。”皇甫凌靖抓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连城已经被处死,他女儿被卖入乐籍,原本我还有些可怜她,想不到竟然是个妖女,还来勾引凌皓。这种人,绝对不能进皇甫家的门。”

“靖哥,连御医医死妃蓝堂姐,未必是存心。”皇甫凌皓忍不住还嘴,“我皇甫家已经害得连家家破人亡,你何苦对一个弱女子还要苦苦相*。就算他是存心的,我娶了若惜,就当连家赔我皇甫家一个女儿,不行吗?她一个孤苦无依的柔弱女子,还能在我皇甫家兴风作浪不成?”

“有道理。”菲泽塔嘴里含着没吞下的桔子,含含糊糊地插了一句。中医很神奇,不过中国的医学也不发达,总有治不了的病。皇甫家仗势欺人,害了连家,还要连家的姑娘嫁到皇甫家来,已经占尽了便宜,还要怎么样?反正她一个小商人是想不出更合算的买卖了。

总算还有人支持他,皇甫凌皓感慨几个月来真是没有百疼她。

萧氏端茶轻笑:“皓儿,勾栏院出来的姑娘有多大的能耐,你看得还少吗?”

皇甫熠听出萧氏明是在斥责皇甫凌皓,暗是在怨他经不起**娶了董氏,只能默不作声。

“别说这些晦气事了。”老夫人听出气氛不妙,连忙转移话题,“靖儿,孩子的名字起了吗?”

堂兄添麟儿是喜事,他想结婚就是晦气事。皇甫凌皓坐回椅子里,扇子扇得鬓角的头发都飞起来。菲泽塔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使个眼色,她支持他。皇甫凌皓刚想感激,就发现她其实是偷偷地把手上沾的桔子汁往他的衣服上擦,一扇子打在她的手背上。

“还没有。只等我办了一枝梅的案子回去,再给他取名。”

呵呵,恐怕小侄子要做一辈子无名氏了,而且是因为表姑帮外人,不帮他亲爹。菲泽塔觉得挺对不起侄儿。

“一枝梅虽是剧盗,却是义贼,民心所向。靖哥,你不怕抓了他,拂了民心?”皇甫凌皓总算抓到了回击皇甫凌靖的机会。

“确实。”皇甫熠叹息,“一枝梅狡黠无比,官府一直对他束手无策。说来可叹,知县昏庸无能,南京城竟然要靠一个飞贼来维持安定。”

都是靠同一个人,以县令的身份还是飞贼的身份,有区别吗?菲泽塔想。

“我知道。不过我想如果梅清源肯帮忙,抓捕一枝梅应该不难。”

菲泽塔好不容易才憋住笑。皇甫凌靖居然指望梅清源去抓一枝梅。

“那糊涂官要是抓得到一枝梅,南京城岂会是如今盗匪横行的情形?”皇甫熠有些好笑。

自己抓捕自己,换了是谁都做不到吧?菲泽塔想。

“可我觉得他是在装疯卖傻。”皇甫凌靖深吸一口气,“我其实昨天就到了,梅清源来见过我。”

“昨天是中秋佳节,如果靖儿能来就好了。”老夫人颇为惋惜。

“老夫人,靖儿现在是官员,来南京城是来公办,自然是先要见地方官员。”萧氏道。

“是是是,奶奶都老糊涂喽,总以为靖儿还是那个缠着奶奶买糖葫芦的孩子。”

听祖母提起小时候的糗事,皇甫凌靖只情形乔胄轩在外面,不然肯定又要目无上司,逮住机会使劲笑话他。“奶奶,我本想见了梅知县,就来看望奶奶和叔父婶娘,只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些事,才耽搁了。”

上级视察,梅清源只是按照官场上的规矩去拜见,当着皇甫凌靖的面只管装疯卖傻,喋喋不休地介绍南京城的名胜景观,只当他是借公干来游玩。皇甫凌靖不吭声,乔胄轩听不下去了:“梅大人,皇甫大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这些比你熟悉。”

“下官班门弄斧了。”梅清源笑道,然后不再做声。

“皇甫大人是来抓一枝梅的,希望梅大人能鼎力协助。”

“我可差不动这些衙役。乔大人,请胡师爷鼎力协助如何?”梅清源一句话,吓得旁边的胡师爷一个激灵。

“小人不敢。”胡师爷吓得直接跪下。

“你堂堂县令,竟然对辖区的治安不闻不问。”

“南京城有一枝梅,百姓安居乐业,下官乐得清闲,何必闻?何必问?”

乔胄轩要发作,皇甫凌靖拦住他:“既然梅大人不想谈公事,那我也不谈了。梅大人,陪我下盘棋可好?”

“好啊。”只要皇甫凌靖不抓一枝梅,梅清源也不介意陪他玩玩小游戏。

结果就是他的一盘棋露出了破绽。

“梅清源是个人才,我在京城就听说过他,若不是遭权贵打压,他必定大有作为,而不是做个七品芝麻官。来南京以前,我就好奇他怎么会一到南京城,就成了个昏庸无能的糊涂官,借下棋试探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他一直在装傻。”皇甫凌靖看上去傻乎乎的,不过真的把他当傻瓜的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和他下的什么棋?”皇甫凌皓的手指扣在扇子上,似乎有些不安。

“象棋。”皇甫凌靖细细回忆那一局棋,“象棋最早不是游戏,而是军事上的沙盘推演,不同的棋子就好比不同的军种,下棋的人就是双方的军师。”

“你输了?”皇甫凌皓不相信论排兵布阵,皇甫凌靖会输给一个文官。

“不,更糟,我赢了。”皇甫凌靖的下巴绷紧,“但是我发现梅清源和我下棋的时候,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而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故意让我。我赢不了也输不了,直到他决定让我赢。”

完了!这局棋可别让皇甫凌靖发现一枝梅的真实身份。菲泽塔为梅清源担心。

“他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只要朝中有人拉他一把,他必能出将入相。如果他能做皇甫家的女婿,肯定能让我们家在朝中的势力更上一层楼。”

还欠西风——梅清源根本无心做官,一个知县已经让他做得极不耐烦了,不然也不会宁愿做一枝梅,也不想做个好官,要他出将入相,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算了。菲泽塔想。

一心为家族利益着想,真是好侄儿。皇甫熠捋着胡须:“可惜叔父没有女儿,你的几个姐妹也要么年幼,要么已经出嫁。”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皇甫凌皓打开扇子重新扇起来,“清源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可谁来做这个少艾呢?”

皇甫凌靖瞥向菲泽塔:“如果妃英‘表弟’是姑娘家,肯定绝色倾城,可惜……”

“嗤……”菲泽塔把嘴里的茶全都喷出来。

“妃英!”皇甫熠和老夫人一起斥责。皇甫凌靖说得不错,他们也确信菲泽塔如果换回女装,一定是个美人,只是实在有欠教养。

萧氏也听出微妙:“靖儿,你姑姑是招赘,英儿姓皇甫,是你的堂弟,应该也随靖儿和皓儿叫老夫人奶奶,叫老爷伯父。”

菲泽塔姓斯第尔顿。要是早知道汉人有司姓,她就不随母亲姓了。菲泽塔在英国本来就没什么亲戚,发财以后与姑姑家断绝关系,更是只剩叔叔一个亲戚了。刚到中国,发现母亲的娘家是个大家族,还以为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感觉,才发现身在大家族的悲哀——是家族的一份子,就注定要为家族牺牲。梅清源确实很有魅力,不过菲泽塔对他仅仅是欣赏。从小在洗脑式的宗教教育下,她如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嫁给一个不信基督的异教徒。

“婶娘说得极是。”

是你个头!菲泽塔悄悄从桌子上捡了一粒桔子核,弹向皇甫凌靖,却被皇甫凌皓用扇子不动声色地挡掉。

后面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老夫人似乎要把皇甫凌靖不在南京的几天发生的事不论大小巨细,都要一一告诉他。菲泽塔一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听到后面实在撑不住,直到被皇甫凌皓推醒,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奶奶,叔父,靖儿告辞。”

总算结束了。可怜乔胄轩在外面连个椅子都没有,只能靠在墙上假寐,一觉睡得腰酸背痛,不过好歹是结束了。一家人送皇甫凌靖出门,菲泽塔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发现皇甫凌皓在悄悄地往后退,用手指顶在他的腰上。皇甫凌皓被吓了一跳,看到是菲泽塔,示意她噤声,等皇甫凌靖离开以后,也匆匆从边门离去。菲泽塔有些好奇,一路尾随,发现他是去县衙。